人说天高地厚,渊深难测,然而纵使天穹高悬,厚土载物,深渊沉潜,又怎及得上母亲那无言、无垠、至深至纯的爱?这爱不似父爱那般庄严端肃,不似情爱那般炽烈燃烧,亦不似友爱那般相互依存。它只是默然存在,如大地深处无声奔涌的泉脉,又似夏夜里悄然拂过额前的一缕清风——不言不语,却无所不包。
幼时病榻上的记忆,总以母亲的面容为界碑。昏沉中挣扎着掀开眼帘,第一个映入眸中的,必然是母亲俯身凝望的容颜。那目光如温润的泉水,柔柔地覆盖着周身的不适。更难忘的是暑热难耐的夏夜,简陋的床榻蒸腾着恼人的热气,人如陷在粘稠的闷罐中辗转。这时,母亲便持一把老旧的蒲扇,悄然坐在炕沿儿。手腕轻摇,扇叶破开滞重的空气,便有阵阵凉风拂面而来,像一只温柔的手,拭去额角细密的汗珠,也抚平了心头的燥热。
那风并非凭空而生,它分明是从母亲摇动的蒲扇里汩汩流淌出来的。母亲一摇,爱意便化作风的形态,自扇底源源不绝地涌出,缠绕着肌肤,沁入肺腑。那风里裹挟的,是母亲手掌的微温,是她目光中无声的抚慰,是汗水浸润衣衫后仍不肯停歇的坚持。夏夜沉沉,母亲的身影在昏暗中晃动,唯有那扇叶划破空气的声响,单调而执拗,如同一种古老而深情的节拍,声声敲打在闷热的空气里,也刻印在懵懂的心版上。
多少个那样的夜晚,我在蒲扇送来的凉意中沉入梦乡。模糊中,只觉那习习清风依旧在额前发间盘旋,像母亲低柔的催眠曲。醒来时,常常发现母亲仍枯坐原地,只是头微微垂着,手中蒲扇的摇动变得缓慢而滞涩。她的额角颈间,却分明沁着细密的汗珠,在幽暗里闪着微光。她将所有的清凉赠予了我,自己却默默承受着酷暑的蒸腾。那汗珠,竟成了母爱无声而滚烫的注脚。
时光荏苒,母亲终于如那柄磨秃了边缘的蒲扇,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悄然隐入岁月深处。她摇动蒲扇的身影,连同那夏夜的风,便凝固成了记忆中一幅永不褪色的画。此后的夏日依旧炎炎,纵有空调送出强劲的冷气,风扇吹出旋转的涡流,然而那属于灵魂的燥热,却再也寻不到一剂清凉的解药。那由母亲亲手摇出的风,仿佛带走了夏天真正的魂魄,只留下一个徒有温度的空壳。
待到母亲节,街上花香弥漫,贺卡琳琅满目,空气中浮动着对母亲温情的颂赞。我每每于此际独自静坐,望向窗外明晃晃的日光,心头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猝不及防地涌上眼眶。喉头哽咽,最终只能对着虚空,默念一句无声的呼唤:“母亲,我想你了。”这思念并非节日催生的应景,而是深植于骨髓,如同对故乡水土的眷恋,如同身体对生命气息的本能渴求。那一个夏天里所有的凉风,仿佛都随着母亲一同消逝,徒留这漫漫余生无尽的灼热。
然而奇异的是,在某个闷热难当的午后,或是一个汗湿衣背的午夜梦回时分,颈后偶尔会掠过一丝微凉。那凉意倏忽而至,轻盈得如同羽毛拂过,却又带着某种令人心头发颤的熟悉。它瞬间穿透喧嚣的市声或死寂的黑暗,像一柄无形的钥匙,骤然开启了记忆深处那扇尘封的门——仿佛时光倒流,我又一次清晰地听到了蒲扇划破滞重空气的“呼啦”声,那么近,那么真切,仿佛母亲就坐在身后,手腕正轻轻摇动,将那份独属的清凉,穿越生死,再一次温柔地送达。
原来母亲摇出的风从未真正消逝。它只是脱离了蒲扇的形体,化入浩渺时空,成为一股永恒流转的气流。这气流无形无质,却能在人心最燥热枯寂的荒漠里,悄然降落一场微凉的甘霖。它拂过之处,万物仿佛仍在母亲无声的注视下获得安宁。这凉风,原是母亲灵魂的余息,是她在永恒中守护的姿态——她以风的形态继续存在,如同空气,如同时间,无声地浸润着每一个思念她的日子,成为生命背景里最恒定、最温柔的底色。
蒲扇终会朽烂,夏夜终将过去,连母亲温热的生命也归于尘土。然而那由她亲手摇动、以爱意加持过的凉风,却成为天地间一种不朽的存在。它提醒我们,那无言、无私、至深至极的母爱,早已超越了生死界碑,融入了我们每一次呼吸的气息里,成了我们抵御生命酷暑时,灵魂深处那缕永不枯竭的清凉。
又一个酷夏来临,母亲,你在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