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庚午年腊月,镐京城外,寒风呼啸,大雪哀鸣,铁蹄踏破西北的山,旌旗在战鼓声中烈烈飞扬,过往的金戈铁甲,孤勇卓绝地冲锋陷阵,至死方休。
姜育哲执着长矛,骑着战马,横矛立马停于城墙之下。
踉踉跄,风蹀躞,战鼓声绝。战斗已接近尾声,姜育哲和他率领的军队,大获全胜。
他擦了擦盔甲上沾染的敌军血渍,抬起头望着都城上悬挂的“镐京”二字,脸上布满了沧桑与坚毅。
他喃喃自语道:“八年了。阿姒,你看,你看啊,我终于来了。”
时值大周幽王十一年,姜育哲二十六岁,离家已经八载有余。
-2-
姜育哲的眼神变得柔软起来,仿佛回到了二十三年前,他眨巴着眼睛看着那对从异乡踏着风雪而来的夫妇和襁褓中那个哭叫的婴儿的时候。
丁未年,姜育哲三岁,姜家世代居住于褒城外的一个小村庄里。
那时也是腊月,一对姒姓夫妇风尘仆仆地出现在这个鲜有外人的村子里,抱着一个尚不足月的婴儿。他们长途奔波,跋涉了无数山水,最终出现在这个不起眼的小村庄里,疲惫不堪,饥寒交迫,最后倒在了一栋房子前,几乎冻死。
屋内灯光摇曳,三岁的孩子被风雪惊醒,开始哭泣,姜林氏一边轻声哄着,一边推醒被窝里的姜伯言,叫他出去给孩子倒夜壶。
姜伯言出去倒尿的时候,发现了这对濒死的夫妇和他们怀中的婴儿,将他们救了起来,而后和姜林氏商议之下,最终决定让他们留在了这里生活。
三岁的姜育哲缩在娘亲的怀里,眨巴着眼睛看着那对冻着瑟瑟发抖的夫妇和那襁褓中哭叫的婴儿,他忽而不害怕窗外风雪呼啸的声音,停止哭喊,呵呵地笑了起来。
而那冻得通红的婴儿,听到姜育哲的笑声,被爹娘抱着烤了一会儿火,也慢慢停止了哭泣。
那对夫妇刚到此处的时候,怀中婴儿尚不足月,也未取名,转眼之间,婴儿已经一岁有余。
夫妇请姜伯言为孩子取名,姜伯言一番思索,最终为孩子取名姒依。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此后,姒依与姜育哲慢慢长大,一起嬉戏玩闹,奔跑跳跃在屋前村后,骑竹马,弄青梅,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成长于这个小村庄里。
姜家祖上本是名门,因避乱隐逸于此,是以文韬武略皆有涉猎,姜育哲从小就在姜伯言的教导下习文学武。
当姜育哲在念书的时候,姒依有时一旁安安静静地看着,有时跟着咿咿呀呀地读。当姜育哲在练武的时候,姒依就缠着姜育哲教她,跟着动作一步一步,一招一式练起来。
姜育哲天分高,往往一点就通。姒依学得慢,经常记不住,又不敢三番五次叫姜伯伯给她示范,是以每到闲暇之余,就缠着姜育哲一遍一遍给她重新演练。
姒依十岁那年,追着蝴蝶采野花,不知不觉越过了好几个山岗,后来跑得迷了路。
眼看天就要黑了,已经到了晚饭时间,姒依爹娘这才想起要寻她回家。本以为女儿在姜家,结果过去一问才知道,姒依并未回来。
年仅十三岁的姜育哲听到消息,提着灯笼率先冲出家门,要去寻她。
姜育哲和两家父母在荒野里找了将近两个时辰,最后还是姜育哲在一个沟壑里找到了被困的姒依。看到姜育哲的那一刻,姒依冲上去抱住了他,哇地一声,嚎啕大哭。
姒依噙着泪,喊他“姜哥哥”,哭喊着说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姜育哲摸着她的头,说道:“阿姒,你记住,不管你去到哪里,姜哥哥都会来寻你回家。”
姜育哲忽而想起并念出念书时候读到的诗句: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姒依眨巴着眼睛问道:“姜哥哥,这是什么意思呢?”
姜育哲也还小,他说不上来,随口猜测着说道:“大概是说,你终究是应该回家的。”
姒依吃吃一笑,说:“姜哥哥说了会寻我回家。”
姒依还小,她还不知道以后自己会去到哪里,但是小小的她心里一直记得,不管去到哪儿,姜哥哥都会来寻她回家。
-3-
壬戌年。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桃李花开,过往的春风刮起一阵阵清澈的芬芳。
姒依在桃林里练武,衣袂婉转,倩影飘飘。姒依停下来,对着姜育哲笑,笑容绽放地如桃林里的桃花,绚烂多姿,璀璨夺目。
姜育哲看得不禁入了迷动了心。他喃喃地念道: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 宜其室家。
姜育哲最近越发心不在焉,经常在夜里辗转反侧。虽然天天见到姒依,但他脑海里还是一遍又一遍地浮现出她的影子,睁开眼觉得到处是姒依,闭上眼还是觉得满世界都是姒依。
此刻姜育哲生出了要娶姒依回家的想法,他才知自己是动了情。
情窦初开的姒依也动了情,经常偷偷地看了姜育哲一遍又一遍,等到姜育哲看她时,又转过头假装不在意。
就这样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一行人一大早带着聘礼出现在姒家厅堂之上。
姒依听到以后,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姒依爹爹在房门外站了许久,她就是不开门,只一个劲在里面说:“不嫁不嫁,爹爹,女儿不嫁!”
任凭姒依爹爹在门外说半天,她死活不肯开门。
后来爹爹无法,轻声问道:“育哲这孩子挺好的,我看你们相处也很融洽,你为何就是不嫁呢?”
姒依听到以后,急忙打开房门,问道:“爹爹你说什么?来说亲的是姜哥哥?”
爹爹不解地问道:“不是育哲,你道是谁?”
姒依红了脸,低着头说道:“女儿以为是旁人……”
“是育哲。那你可愿意?”
姒依小声说道:“全凭爹爹做主……”
姜育哲和姒依订了婚,定于次年腊月于归。
这一年,姒依十五岁,姜育哲十八岁。
-4-
姜育哲和姒依订婚的这一年,正是大周幽王三年,褒国上下颇不太平。
五月,周幽王发兵攻打褒国,褒国上下到处征收兵役,姜育哲在征收范围之内,是以与姒依订婚不到半月,便被应征入伍。
送别姜育哲的时候,姒依的眼泪流个不止。
姜育哲安慰道:“阿姒,你莫要哭泣,我定会平安归来迎娶你。”
姒依羞地忍住了眼泪,一拳锤在姜育哲胸口,说:“谁要等着你迎娶!你记得,要平安归来,你答应过以后要寻我回家……”
姜育哲郑重地点了点头,跟着队伍慢慢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褒国的兵丁终究没能挡住大周的铁骑,只五个月,就兵败如山倒。
这年十月,战败的消息传遍了褒国的每一个角落,残留的兵丁还在休整,褒国公子却已到处找寻向幽王乞降的礼物,用以换回被俘虏的国君。
后来公子来到姒依所在的小村庄,见到姒依,惊为天人。他一展愁容,立马吩咐安排将姒依接入了宫城。
姒依抵死不从,无奈经不起强权威逼,舍不下一整个村子的人做陪葬,最终还是极不情愿地坐上了宫城接驾的马车,一个月后便被送往了镐京王宫。
离开的时候,姒依哭了三天三夜。
是年冬月,姜育哲退伍归来。
听到姒依被带走的消息以后,姜育哲几欲疯狂。后来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个月没有出来。
腊月的一天早晨,姜伯言一大早就听到妻子的惊呼,匆匆忙忙从床上爬了起来。原来妻子起床以后发现,姜育哲已经做好了一桌的饭菜等着他们,是以诧异惊呼。
吃完饭以后,姜育哲向父母跪地而拜,说道:“爹爹,娘亲,孩儿有一事相求。”
姜伯言怎会不知儿子在想什么?他叹了口气,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来了。
姜育哲再拜,抬起头看着父亲,说道:“孩儿要去寻阿姒回来。”
姜伯言问道:“你如何寻得?”
姜育哲坚定地说道:“孩儿要去他国参军,成大业,攻镐京,灭幽王,把阿姒带出来!”
姜伯言问道:“非去不可?”
姜育哲三拜,斩钉截铁地说道:“非去不可!”
姜伯言看着终于长大的儿子,眼睛里溢满了难以名状的泪水。他知道希望渺茫,他知道前途混沌,他知道生死未卜,但是,他知道,他不能拦着姜育哲。
许久,他终于点了点头,说道:“那便去吧。然需谨记,沙场嗜血,白骨累累,我不求你封官挂帅,只求你万望自重。
切莫忘了,姒依定也盼你平安。”
姜育哲点头,背上行囊,离家门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姜伯言的视野里,只在雪地上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
-5-
姒依被送入周王宫以后,被赐予了一个新的名字——褒姒,褒国姒姓女子,从此有姓无名,名字变得无关重要。
幽王好色,尤其遇到容颜绮丽,倾国倾城的褒姒,自然是宠爱万分,巴不得把所有的赏赐和荣耀,都赋予这个举世无双的美人。
但是无论幽王如何宠幸,如何赏赐,褒姒从来不曾笑过。幽王甚至让宫里最能逗乐的太监,在她面前讲了五个时辰的寓言,讲得唇齿干裂,舌头出血,可她丝毫不曾动容。
褒姒不爱笑。
私下的谣言里,人们都说,这个褒国进献来的女子,得了一种不会笑的怪病。
只有褒姒自己知道,她不是不会笑,是不愿笑,是宫墙之内,目所能及,再也找不到让她笑的理由。
离开家乡的时候,她的名字还叫姒依,她在离别前夕哭了三天三夜,哭肿了双眼,哭到喉咙里咔出血来,后来她再也没有笑过。
因为她的笑,以及能让她笑的理由,都留在了那个小村庄里,留给了那个叫姜育哲的少年。
她再也回不去,再也看不到他,也就再也没有了笑的理由。她本不欲苟活,想一死了之,可是她心里明白,她的死讯传回家乡,她的姜哥哥也不会独活。
她只能在没有人的夜晚,望着西南方向垂泪,挂念那遥远的爱人,却从此再也笑不出来。
褒姒入宫的第二年,癸亥年,也是幽王四年。
褒姒入宫以后,幽王为求褒姒一笑,悬赏从来不曾停止过。
这年八月,大臣虢石父为幽王献上“烽火戏诸侯”的计策,试图搏褒姒一笑。
那日幽王领褒姒登上城楼,下令点燃烽火狼烟,由近到远,一座座的烽火台慢慢地冒起冲天的狼烟,四方诸侯闻讯,以为天子有难,马不停蹄地赶过来,光第一批驰援的人马就有四个诸侯国。
幽王觉得甚是有趣,在城楼上笑得合不拢嘴,周边大臣近侍,也皆是笑容满面。
看到这狼烟烽火,褒姒心里只觉无趣荒唐,始终未露丝毫欣喜之色。
她的眼神不经意地扫过城楼下驰援的四方诸侯军队,忽然从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她朝思暮想,心里念了千遍万遍的身影!
姜育哲!申国军队的左先锋里,赫然出现姜育哲的身影。
他抬头仰望,目光温柔,眼神里似乎藏着无尽的思念和说不完的话,那眼神几欲穿过这十多丈的距离,不断地靠近她,温暖她。
那眼神似乎在叫她心安,叫她欢喜,叫她万望保重。
她看得入了迷着了魔,心里激起千层的浪,所有的苦楚和心酸,瞬间化作了无形。
她似乎看懂了那个眼神,她心安了,而后抑制不住笑了出来。
烽火狼烟起,一笑倾人城。
幽王也看褒姒的笑颜看得入了迷,转头就给了虢石父千金重赏,之后官爵更是毫不吝啬随手封赐,没几年虢石父就位列群臣之首。
褒姒不管这些,她只知道,城墙之下,横矛立马的是他的姜哥哥,他还在,他很好,看到他那身盔甲褒姒就知道,总有一天姜育哲要接她回家,想到此处,她总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举国上下都知道,虢石父“烽火戏诸侯”的计策,成功地治好了褒姒不会笑的病症。
-6-
姜育哲离开家乡以后,便去了当下在朝中势力最大的申国从军。
申国国君申候,乃是当朝皇后之父,因着国丈的身份,申候在大周的朝堂之上享有很高的话语权,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申国在各诸侯国中的地位与日俱增,已然成为诸侯国中国力最强盛的一个。
姜育哲一心想要在行伍之间拼出一番天地,来实现自己的目的,是以选择了国力最强盛的申国作为起点。
早在褒国从军之时,姜育哲作战时的英勇就为人称道,虽然褒国是小国,与申国的强大和兴盛无法比拟,但是战场之上,狭路遭逢,勇者方可生存,哪里的战场都会给与勇者该有的尊重。
从小习武的姜育哲无疑是个勇者,也是个优秀的战士。
战场之上,姜育哲冲锋陷阵,奋勇厮杀,往往在战场之中来回奔走,杀得对手片甲不留,敌人无不敬畏胆寒,是以从军九月,就被封为左先锋官,出现在驰援镐京的军队之中。
也正是如此,方才有了褒姒那倾国倾城的一笑。
但是,姜育哲心里明白,对他来说,这还远远不够。
这年腊月,褒姒为幽王产下一子,取名伯服。之后,幽王对褒姒宠爱更甚,而对于已然人老珠黄的申后,兴致越来越淡,且还时不时打压。
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
憎人者,亦是如此。
幽王对申后的宠爱日减,对于申候的欢喜也是日落一日,慢慢地申候对幽王也颇有微辞。一颗决裂的种子在萌芽,马不停蹄地给申国和大周的关系添油加醋。
幽王八年,即褒姒入宫第五年,周幽王下令废黜王后申氏和太子宜臼,举国哗然,申候听到这个消息怒不可遏,青铜酒盏和果盘羹肴洒了一地,当即就欲点齐兵马进攻镐京。
最后申候虽然强行被谋士拦了下来,但是申国与大周王室的关系,表面上依然如常,暗地里早已决裂,加之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前史,申候对周王室命令的执行大打折扣,时常出现抗命的现象。
与此同时,姜育哲凭借着自己作战的英勇,在申国军队里的地位越来越高。
战场建功之路,远比大多数人想象的要残酷地多,从军八年,姜育哲全身中箭伤十一处,矛伤五处,脸上也曾被匕首划过一条惨烈的疤痕,有两次身负重伤,险些死去,但最后还是凭借他顽强的生命力和意志力,活了下来。
他不能死,山水路遥,冰河铁马攻不了镐京城,他就不能死。他知道,这些伤,都算不得什么。
战场拼杀时留下的血和汗,远不及离人的泪那样灼烧心脏。
他白天忙于厮杀,忙于布阵,忙于算计,但是每当夜幕降临,思念涌上心头,他的心就变的柔软,又变得尖锐,仿佛要刺破这无尽的黑暗,和漫漫长空。
别人只道他一往无前,踏着皑皑白骨是为了功名利禄,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是为了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女人。
而这个梦,已经越来越近了。
幽王十年,从军七年的姜育哲被封为申国左将军,为申国大将军副将,领前锋营。
庚午年,即幽王十一年,申国与周王室的关系撕开了表面的和平,彻底决裂。
是年腊月,申候联合鄫国、犬戎出兵镐京,攻打幽王,姜育哲率领的前锋营与犬戎先行部队率先攻破镐京西门。
幽王为犬戎所俘,姜育哲直接下令射杀,自此,西周亡。
-7-
姜育哲横矛立马停于城墙之下,喃喃自语道:“八年了。阿姒,你看,你看啊,我终于来了。”
城楼破,城门开,姜育哲率部队一马当先奔向周王宫。
众军寻遍宫城,最终犬戎部队率先在后宫里寻到了幽王和褒姒,犬戎将领当即有了计较,欲将幽王抓回去邀功,并企图占褒姒为己有。
姜育哲赶到的时候,犬戎部队大肆淫乱周王室后宫,其将领正欲对褒姒行不轨。
见此情景,姜育哲怒不可遏,一个箭步上前,反手用长矛刺死了犬戎将领,而后以乱箭钉幽王于墙壁之上,带上褒姒,率亲信部队直奔北门扬长而去。
犬戎将士见申国将军杀死了自己的主帅,纷纷奔走逃窜。然申国与犬戎本是盟军,姜育哲诛杀盟军主帅的消息立即被通知到攻城的犬戎部队处。
姜育哲进入周王宫的时候,率领的人马本就不多,此番奔走北门,更是只带了几十名亲信,然一路遭遇到大周残部和犬戎部队的阻拦和剿杀,待从王宫杀到北门,人员已经所剩无几。
一场大火自宫墙之内蔓延出去,顷刻之间已成燎原之势。
宫墙之外,兵荒马乱,金戈与铁甲厮杀,积骨成山,血流成河。
北门外,姜育哲一骑白马,冲破守卫,绝尘而去。
冲出沙场许远,姜育哲侧过头对后面的女子低语:“阿姒,我们回家吧。”
姒依抱紧了姜育哲,摸到了扎在他胸口的那根箭。
她把头埋在他背上,泣不成声。
她脑海中想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是姜哥哥在对着他读诗,只听他读到: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她哽咽着说道:“姜哥哥,你不要睡着了,你还要带我回家的啊。”
没有人回答。
西北荒野里,二人一马,消失在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