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城市,不再熟悉,只剩眼泪

1930年,苏联诗人曼德尔施塔姆从阿美尼亚旅行归来,回到列宁格勒,他被拒之门外-------“我们绝不给他一个房间。”他在这一年写下《列宁格勒》:“我回到我的城市/熟悉如眼泪/如静脉/如童年的腮腺炎。”

而我,再也回不到我的城市,我的眼眶已满含泪滴。

我行走在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江南小城街头,望断万家灯火与来往的车流,我已难以辨认出她今天的模样。鳞次栉比的高楼遍布湖泊两岸,小桥流水人家的图景却在烟雨中顿失了颜色;新落成的小区挂上了新的牌匾,像“威尼斯”或是“曼哈顿”之类的字眼;撑着油纸伞的雨巷姑娘已改名为玛丽,而我却总寻思着为她唱一曲《菩萨蛮》,我在这里活着,亦在这里迷失。

我听见路边的商店正播放着罗大佑的《鹿港小镇》,不禁回忆起那里的天后宫与铁匠铺。虽然我当时只是一个过客,但铁匠铺里清脆的打铁声与天后宫里悠长的钟声却给予我自己是归人的错觉,直到追逐着夏日的骤雨,驱车南行。

当我怀着鹿港小镇式幻想与憧憬,来到幼时居住过的庭园旧址,我看见当年门廊的位置开着一家重庆火锅点,店门口摆满了烧小龙虾的锅灶;门前十颗水杉树曾伫立过的地方摆着好几辆送货用的车子。

我不再是归人,永远是匆匆的过客。

囿于现代都市生活的世事繁芜,我甚至几乎不再有引用抒怀的时间。来年的春闱亦不十分遥远,当栀子花绽开又凋落的时候,我便要离开这里,去往飘渺而不可捉摸的远方-------一个更加陌生的城市。在即将离开的日子里,我正在思考这里之于我与我之于这里的意义。

我回想起当年从欧洲游历回国时,当我眼中已不再映满西文字母,吴语的清音与浊音平声与仄声在我耳畔响起,带给我前所未有的情切感。上学路上偶遇一老妇人用同样的语言兜售着本地特产的青皮桔子,出于这种情切感,我一多称了一斤橘子。纵然由于数年间城市景观的迅速变化,故乡的概念在我心中变得模糊起来,但它还不至于无迹可寻,总是不经意间由某个小角落生发出来,强化了我的认同--------这是我的心灵家园。

我在撰写这篇文稿的时候,猛然意识到自从我记事一直到今天的这的这十几个年头,是这里变化最快的十几个年头。我见证了这里从一个老街纵横河网密布的小城几乎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拥有无数摩天大楼一字排开于天际线上的繁华都市。如果说这有点类似于天真烂漫的花季少女长大变成摩登女郎的过程,作为这写变迁的见证者,我可能更喜欢她以前的模样,而我只是庞大群体记忆中一个极其渺小的细胞。

记忆还在,可是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回到木心先生在《从前慢》中所描绘的城市与城市生活。还记得小时候常常抱怨电视无法点播,有时一年也碰不着几回电脑。人总有美化记忆的倾向,虽然过去的生活并不十分美好,但时间总是如吕祖点石成金的手指,轻轻一点便使过去的美好因素掩去所有的不快,成为人们脑海中牢不可破的信念。这种信念,大到尧舜之治,小到回忆起往昔时心中油然而生的小确幸,不过是一个又一个虚无而美轮美奂的梦。

我开始想象,若干年后,我回到这里的情形:我再也回不到属于我的城市,哪怕她曾经那样的熟悉如眼泪如静脉如童年的腮腺炎。正如赫拉克利特所言,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我熟悉的城市,也仅仅局限于那一个特定的时空,除此之外,不论重逢与否,我们彼此,都只是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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