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溪水漫过青石时,老者正用竹篾编织的鱼篓捞起一尾银鲫。我蹲在溪畔数水中卵石,看它们被水流揉搓得浑圆温润,恍惚间竟觉得这些石头也会在深夜里发出磷火般的幽光。老者突然开口:"后生可仔细看过自己的倒影?"我怔忡间抬头,望见水面浮动的面容被波纹切碎成千万片,每片都映着不同年岁的自己。
溪对岸的芦苇荡簌簌作响,老者将枯枝般的食指探入水中:"六十年间,我在这条溪边见过十三个溺亡者。他们的脸孔沉入水底时,波纹会画出往事的走马灯。"他浑浊的瞳孔里闪过银鳞般的光,"你看那株歪脖子柳树,五三年发大水时,树根缠着个穿蓝布衫的姑娘,辫梢系的红头绳像条火舌。"
蝉鸣骤起的午后,祖父总爱带我去竹林深处捕萤火虫。竹叶筛下的月光碎成满地银币,老人在腐殖土里挖出个陶罐,罐底黏着几枚锈蚀的铜钱。"这是你太爷爷埋的。"他摩挲着罐身裂纹,"当年走马帮的人说,在竹根下埋铜钱,萤虫就会循着铜绿气聚来。"那夜我们果真捉到十七只流萤,装在南瓜灯里恍若捧着一团游动的星云。多年后我重返故地,却在同样的方位挖出发光菌丝缠绕的骨骸——原来所谓萤聚之地,不过是磷火与朽木的幽会。
深秋的银杏林像被谁打翻了鎏金墨盒,我和迷路的少女踩着簌簌作响的落叶前行。她鹅黄裙裾扫过满地碎金时,忽然指着树干上蝉蜕惊呼:"这是去年夏天的遗物!"我们循着树皮皲裂的纹路行走,发现每株古木的年轮里都嵌着晶莹的琥珀,凝固着不同年代的飞虫与花瓣。少女消失在某处岔路后,我拾到她发间坠落的蝴蝶标本——翅脉间分明是今年早春新绽的桃花颜色。
腊月里清扫老宅阁楼,在祖母的针线筐底翻出半截炭笔。墙根处的炭火盆仍积着去冬的灰烬,拨开时竟露出张未燃尽的信笺,焦黄纸页上残留着"见字如晤"的字样。剥落的墙皮下,太爷爷用炭条画的骏马仍在梁柱间奔驰,鬃毛间抖落的煤灰飘了百年,终于落在我的睫毛上。窗棂外飘雪了,那些六角形的结晶落在炭盆里,瞬间化作带着墨香的泪滴。
今夜我又梦见祠堂前的古井。月光在青苔井壁上织出银鳞,井水倒映着三十八代族人的面孔。忽然有雪落在后颈,惊醒时发现窗外的老槐正在飘落去年的枯叶。那些打着旋儿的黄叶掠过玻璃时,我分明看见叶脉间浮动着今春新抽的嫩芽纹路。风铃在檐下碎成十七片,每片残骸都在讲述不同季节的私语。
溪畔老者的鱼篓在暮色中沉浮,编织成菱形的竹篾间隙漏下细碎波光。当他说起溺亡者面容在水中的解构与重组时,水面突然跃起一尾红鲤,溅起的水珠在半空凝成微型透镜,将斜阳折射成七彩的时计。那些悬浮的水滴里,我窥见自己不同年岁的倒影正在彼此对话:八岁那个正蹲在溪边叠纸船,十五岁的在追逐水蜘蛛,此刻的我在记录这些转瞬即逝的光斑。
祖父临终前将萤火虫罐埋在竹林第七株毛竹下,他说这样流萤就能顺着竹节里的月光隧道重返星河。去年清明我去祭扫,发现竹根处冒出的新笋尖上停着只碧玉色的甲虫,它鞘翅的金属光泽与当年南瓜灯里的萤光如出一辙。腐叶下的菌丝网络在暗处伸展,某种超越人类认知的信息正在地底进行着古老传输——或许那些消逝的生命,正以孢子的形态在时空间流浪。
迷途少女留下的蝴蝶标本,在某个梅雨季节突然开始褪色。当我将标本贴近耳畔,竟听见振翅声与去年深秋的落叶声形成奇妙和鸣。银杏琥珀中的远古飞虫开始颤动触须,它们的复眼里映照出未来某场大雪的幻影。此刻书桌上的台灯将我的影子投在标本表面,那振翅的频率恰好与挂钟秒针的跳动达成共振。
炭火盆里未燃尽的信笺边缘仍在缓慢碳化,焦痕以每日0.03毫米的速度蚕食着"见字如晤"的笔画。我忽然意识到,那些被火焰吞噬的文字或许正在某个平行时空继续燃烧,灰烬里升腾的粒子可能构成了另个维度星空中的星座。剥落的墙皮下,太爷爷的炭笔画正在发生微妙变化:骏马的眼眸里多了汽车的反光,马蹄溅起的已不是尘土而是数据流的荧光。
古井倒影中的祖先们突然同时转向我,他们的口型拼出"当下即是永恒"的秘语。井壁青苔的纹理开始重组,构成无数旋转的莫比乌斯环。当最后一片槐叶掠过井口,井水突然沸腾般翻涌,三十八代人的面容在漩涡中熔铸成一张没有五官的脸——那或许就是时间本来的样貌。风铃残片在月光下漂浮重组,奏出的却是明年立春的燕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