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下雪的那天，我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生活的城市被横空切碎分为4块，我在的这个部分非常小，去走屋外的马路，每两个十字路口的距离就足够到达海岸，因而无论去哪都是片段旅行，在这块城市画不了一个圈，要是我想和谁遇见就要横竖来走，若还论地球的公转和自转，就有些浪费。

站在某一个点站得足够久就会对蓝色产生一种幻觉。幻觉里有一个人爱我。

某一个下午，有一个人坐在海边给我念一本书的结尾，他的背后躺着半个落日，远处弥漫的蓝色，由浅变深再向墨黑色晕染，颜色像极了乌镇的料峭船顶，反而衬得他的面庞朝气，他就像站在世界的中心，让人挪不开眼睛。

那句写在最后的话是———

陈清扬脸上有很多浅浅的皱纹，在灯光下好像一条条金线，我吻她的嘴，她没反对，这就是说，她的嘴唇很柔软，而且分开了，以前她不让我吻她嘴唇。

梦里天色忽然变沉，落日已褪，月亮被浓雾埋住。这是《黄金时代》的最后一句话，陈清扬从山上跑下来，披头散发，关于破鞋的猜想最终被落实，她不得不屈服，屈服使她对一切不再充满愤怒。她不再抗击王二的亲吻，因为情绪里的某些东西消失得让人猝不及防，一个人不再为自己或他人感到心酸，那时间就不再能成为她生命的尺度了。

突然一转，我的城市开始下雪，和幻觉外的那个稍微大一些的城市一起飘雪，为我念书的男人消失不见，我一人，走在一条不知通向何处的路上，像穿梭在某处离海很远的森林，空气潮湿，道路泥泞，我知道这不是我刚才在的那个部分了。飘雪使这一方世界零落而萧条，我走过的痕迹瞬间凹陷下去，速度极快，我穿着厚重的雪地靴想要飞奔，但是塌陷的速度太快了，像是突然出现的黑洞要吸住我，最后我终于被卷进去，掉下去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在喊我。

醒来，想起孙明明在日记里抄写我写的某个故事。

其实，那是我的心事。

我把我爸叫做栗子1号，我有时候觉得和他可以聊很久有时候又觉得无话可说，但我见过孙明明的爸爸之后我还是觉得我爸挺好的，栗子1号遇见的白色蝴蝶自然是我母亲，花期一春是被生活磨碎对后爱情仅有的怀念，我想要的花房，里面种着的是我的心动，不知那个让我心动的人抄写这段时有没有察觉出来？

我起床听见有人敲门，开门，是洛阳。

这个男孩子来找我，我有些不知所措。他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说：“路口新开了一家酸菜鱼馆，我之前和同学吃过，味道真的不错，但是一份量有点多，我吃不完，买了就很浪费。”

我抬头看着他，正准备说你怎么不找你爸妈分担负担，我看着很像饭桶吗？他就马上接着继续说道：“我爸妈这两天出去旅游了，不在家，上次不是撞了你吗？都没送你去学校，总归是我不对嘛，赏顿饭吧？”他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像是7月里的萤火虫。

不等我答话，他已经换好拖鞋拿着打包盒走向厨房，一边走一边回头催促我：“愣着干嘛？过来啊。”

等到我们俩坐在饭桌上我才回过神来，心里反问自己是不是被他下了什么蛊术啊？每次遇到他都有点断片式失忆，常常不知道自己原来要做什么，都是跟着他的指挥行事。但我也没多纠结，因为面前的美食使我根本没有时间多加思考，美食的诱惑比天大，泡酸菜垫底，盖一层黑鱼/青鱼片，一层红油，红油里有泡椒，味道鲜美，鱼肉紧致，入口即化，口感像极了日本豆腐。我吃得不亦乐乎，偶尔因为被泡椒呛到大口大口喝水，几次停下来喘喘气的时候看到的洛阳，都是非常斯文地在吃饭，大概我可能吃辣椒也上头，有点醉，总之我看着他那秀色可餐的脸，胃口都大增，吃了两碗米饭。

饭后，洛阳指挥我去洗碗，理由是酸菜鱼是他买的，我无言抗拒，心里想的却是下次不让你洗我把名字倒过来写。大概心里太不服气，嘴里也振振有词的，洛阳看我哼哼唧唧地在水槽前洗碗，跑来帮我，我一脸错愕地他那只来抢我抹布的手，他用的理由是：怕我诅咒他早死。我一拳打过去，骂他诬陷我，其实哪有那么严重？

洗完碗，我俩本来打算一起写作业的，是的，我们就是这样的好孩子，但是洛阳突然想起他晚上学校有晚练，就匆匆走了，我感叹道：高中的孩子真的好苦啊。就留下我一个人做作业，我把遗留几天的乐理作业做了做 ，又自己复习了两套民族舞动作，七七八八弄好已经晚上十点，我走回卧室，熄灯睡觉，快要睡着的时候我收到一条短信，不知名号码——

我一个人的时候，某一天我忽然明白，相对于你，我要先找到我，因为我不确定会和你在一起多久，但是却要面对自己很久很久。

我是直接睡过去的，是在梦里突然想起睡前有收到一条短信，觉得有些不真实，就赶紧起床又看了一眼手机，真的有这么一条短信。我看了这句话很久，觉得很像是孙明明发过来的，我就拼了命地给这个号码打电话，可是一直无法接通，我异常气愤，就编辑了一条短信发过去：如果你是孙明明，那么我要告诉你，你是个混蛋。如果你不是孙明明，就当我是神经病，打扰了。

20分钟后我又编辑了一条短信过去：孙明明，我很想你。

可是直到我再次睡过去都没有收到任何回应。这件事就变成了时间长河里的某个小沙粒，小到我不再想这件事就记不清这条短信了。

而洛阳却因为这样一回生二回熟地闯进我的生活。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起来，去菜场买菜一定在路口就遇见他，他永远顺路，去学校明明是两个一南一北的地方，他坚持一定送我去，我慢慢地习惯他的顺便，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不自觉地总是会等他半个小时，因为他比我迟半个小时放学，连买菜也会慢慢多一点他的量，我隐隐觉得有些事情在变化，可是我住在这个和孙明明一起的房子里，每天给她留新鲜的饭菜，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在诏示她的存在，我就相信什么都没有变。

12月的最后一天，天特别冷，洛阳买来几个刚烤好的红薯，和我在饭桌前配着他五花八门的卷子饕餮，我想起今天就要告别这一年，觉得非常难过，洛阳却在他的物理卷子上给我写诗，他写道：

To an ling:

把你的被子拿出来晒吧

在下雨的时候

耳朵也关上

眼睛也闭着

别管那朵花了随她生死

做你不敢做的梦

摘你想摘的花铲掉你愿意看见的草

没有会呻吟的哀鸣就像空气

没有断翅的鸟停下就像巧遇

总说的天蓝要是灰了就擦擦

流泪的难过也需要吃糖

你醒来看见的茶不用泼去

别走也别醒

泪可以迎接雷和光

怯就种在花园里吧

等她开花等她腐烂就再开一朵

他就着餐桌旁的立灯，撕了一小块红色塑料袋罩住灯罩，饭桌就有了一种小半落日的氛围，他还是因习惯喊我安岭，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不知道我叫什么，还是愿意和我玩这样一种透明的游戏，我看着他写的诗，觉得有些女孩的柔美，抬头望他，想要说：洛阳你也太娘了吧，这能算是诗嘛？却正好撞进他眼里闪烁的星星，有一瞬间像是永恒，我太害怕了，急急躲开，连话都忘了讲。

他错愕问我怎么了？

我打叉笑说：“哦，洛阳你眼里有颗好大的眼屎，太大了，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大的……”然后我笑岔了气……我看见洛阳一脸愤怒在擦脸。

我把他的物理卷子扔给他，叫他别乱涂乱写，又不是草稿纸，他说这不是草稿纸嘛，接手一看，一声咆哮，说我故意害他，看着他在卷子上写还不制止他，本来物理就不好，这下还乱涂乱画的，物理老师不杀了他才怪。我笑他活该。

吵闹中就那样迎接了新的一年。没有许愿没有烟花，只有一个吵闹的男孩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