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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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离吗”群新进了一个群友,网名芷鹭。老忖怀疑她是自己的同事凫鸾。

“离吗”是一个以离婚为主要探讨话题的群,最终不出所料失去了初心,成为一个勾搭平台。为了彰显严肃性,群主和管理员每隔几天就会抛出一些富有张力的议题,诸如“离是希望之始,还是失望之始”“中年离后的N种死法”“离心起于感情倦怠还是生活倦怠”“为了子女的维系利弊几何”“情感自给自足的人是否需要婚姻”……群主一再强调:本群宗旨是厘清群友对婚姻存续价值的认识,对任何劳燕分飞都不承担责任,如果离,请严肃。

入群者大都是怀有离婚之念,其中有不少是徘徊或是挣扎在离婚边缘的人。经过本群教育或是熏陶,有不少坚定了信念,成功分手。颁布“胜利”消息后,热心群友们总会“鸣炮”祝贺。

凫鸾的婚姻状态疑云重重、扑逆迷离,单位传闻甚多,有说是闪结闪离的,有说是名存实亡的,有说是痴等有妇之夫蹉跎岁月的……但几乎没有人能肯定某一结论。负责管理人事档案的人肯定清楚,但谁也不好意思凭白无故去打探。所有的人都喜欢八卦或听八卦,但所有人也都不愿意被扣上一顶“八公、八婆”的帽子。

老忖更不能去细细打听,因为他心里总是去不掉那一丝妄念——要是能与这个女人平行并枕会是什么光景?

凫鸾的容颜罩着一层魅烟,身段中衬着一缕风情,这是单位人共享的姿色,但老忖总觉着凫鸾对他另有一种亲近。偶尔,两人独享电梯,老忖的那种感觉就更强烈,他瞟到她的涂成紫色的唇微微地翕动,就幻想吻住它的情形。有一次,凫鸾在电梯里塞给他一块进口巧克力,说让他尝尝鲜。老忖推辞中有意无意地握了一下她的手,停了1.5秒钟。凫鸾似笑非笑地看着老忖,不知是警告他回归本分,还是鼓励他更进一步。正好,电梯停在新的一层,有人进来了。两人便自然分立,但仍保持着不足一拳的亲密距离。老忖觉得,这样共同遮掩一个秘密,别有一种幸福。

有人说,凫鸾有一个伴侣,定期相会,那人无论才貌身家都挺优越,但也到不了翘楚的程度。老忖不免暗暗自矮,却也有些不服。喝了酒,情绪就位后,便放上音乐,唱《沧海一声笑》或是《男儿当自强》,若觉得效果尚可,就发到朋友圈。凫鸾的点赞跟得很快,这让老忖觉得腰杆挺起来一分,不必仰视别人。

心有旁骛,家里的老婆便不香了。有一天,老忖抖擞精神与老婆床战,突然被老婆痉挛的眼角惊到,自此,一蹶不振。夜阒中,公母俩各怀心思。

同床异梦之态其实早已在酝酿中,交融半废不过是坐实一下。

“哎,不服老不行。”老忖自嘲道。

“早晚有这一天。”忖婆应道。老忖觉得话里有话,刺中了他的愧疚区。然而,“我没干什么呀”。

(二)

犹豫了很久,老忖终于向疑为凫鸾的芷鹭发了加好友的请求,顺利通过。

“总觉得你像个熟人,”老忖挑起交谈,“不会真是熟人吧?”

“这种搭讪是不是有点老套?”那边发过一个笑脸,“熟又如何?不熟又如何?”

“熟了的话,就聊点家常的。不熟的话,可以聊点生猛的。”老忖发一个大笑的图。

“那就直接聊生猛的吧,时间都很宝贵。”

“糟糠之妻,该离吗?”老忖抛出了生猛话题。

“你呢,糟了吗?”

“也有点吧。”老忖觉得是实话。

“也就是糟老头子厌倦了糟老婆子呗。那就散呗,只要不怕死得很惨。”

“为什么会死得惨,各自换个新口味,咋也能爽朗个三五年吧。”

“我觉得念旧比喜新的速度要快。”

“是吗?这个确实要自审一下。看看重点要念的旧在哪些方面。你觉得半百之人,最念的旧是啥?”

“我觉得是安稳吧。重新建立、适应一个体系,这个过程足以让人筋疲力尽,消耗掉一切兴致。”

“你说的好像经历过一样。”

“身边有不少反面案例,你走上这条路,就又多一个案例。”

“我,算你身边的吗?”老忖暗渡陈仓。

那边停顿了三分钟,大概在琢磨词。

“我们还不过是东鸦北雀的一鸣之缘,虽然你没让我讨厌,但也没让我青睐。”

“是,是。谢谢,谢谢。没惹讨厌就感激不尽。”

“为什么这么说,我只是个群友而已,不是女王。你的谦卑是积习还是演戏?”

“——我需要剖析下。”老忖还真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我在心里是不是认定她就是凫鸾?我对凫鸾是心存谦卑的吗?

(三)

老忖与芷鹭的聊天接长不短,每次都不算长,但都聊点实质内容,有点围炉夜话的感觉。尽管芷鹭说过她不青睐老忖,但老忖觉得她并不排斥某些探讨,甚至有些呼应的意思。老忖尽量控制着每次聊天的时长和深度,免得榨干了期待。男女之间,隐隐约约、互相试探的状态最撩人,最值得品味。

就这样闪闪烁烁了几个月。有一天,老忖的老婆去六百里之外的一个市参加小辈的婚礼,当夜不归。老忖的心便有些按捺不住。

“能一起吃个饭吗?”老忖临下班发消息给芷鹭。

“那得看我们之间的距离。”

老忖一怔,是啊,没准千里之隔呢。他一直把她当做凫鸾。

“呵呵,我这有点想当然了。试下运气吧,我在H市。你在何方宝地?”

“B市。”

“一小时车程,运气不错。我去找你?”老忖既希望对方答应,又怕她真的答应了自己无法应对。百里迢迢地过去,当然不是只吃顿饭。

芷鹭有五分钟没有回音。老忖的热切渐渐凉下来,也有一丝庆幸——不必承受什么紧张刺激。正像之前他们聊过的,这个岁数的人,安稳最可贵。

又过了五分钟,老忖已经在琢磨其他的夜生活方式,看一部电影或是找个哥们喝一场小酒。

“你吃过晚饭来吧,可以喝个茶。”芷鹭回过信来。

“你是想给我省钱吗?”老忖的心又陡地一热。

“我是怕彼此都挑剔对方的吃相。”

“这样子啊——看来,你是个讲究细节的人。”老忖心想,这女人对床事想必也很讲究。他收了一下略显油腻的肚子,生出些不自信。

他无数次幻想过与凫鸾的鱼水之戏,也常常不自信,但又从各个匹配维度给自己打气——财富相当,颜值相衬,身材半斤八两,唯一的弱项可能就是凫鸾属于焦点式的人物,而自己不过是一个平常大叔。但我也不是浅薄之徒啊,文史哲之类的书也看了一些,对某些经典或是另类的影片也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管他呢,又不图什么,顶多是拱了棵自家地外的白菜。

靠着微信中对彼此穿着打扮的指点,老忖与芷鹭见面了。芷鹭戴着口罩,老忖觉得她的眼睛不难看,猜想容貌也不差,特别是目测她的腰身挺顺溜,与凫鸾有得一比。于是,胸腹间的火苗腾地就点燃了。

“要不先溜达溜达吧,我也不太懂茶。”老忖提议。他觉得散步时能跟女人离得更近一些。

“去家里吧。”芷鹭居然很直接。老忖的魂瞬间失控了。尽管婚前也有过吃野食的荒唐,但完全不可与此次幽会同日而语。

进得芷鹭家,关上门,老忖迫不及待地就软玉温香抱个满怀。这是他早已订好的步骤。对方如果半推半就,那就直接放飞;对方如果极力抵挡,那就放缓进度,先来支前奏小夜曲。

“至少得冲一下吧。”芷鹭一只手推了老忖的小腹一下。与其说是阻止,不如说是撩拨。

“抱歉,见笑了。”老忖眼光四下一扫,芷鹭指给他卫生间,顺手接过他的外套。

老忖欲火焚身地躺在芷鹭的床上,为了不被烧僵了,顺手拿过一本床头书。《半生缘》,有点旧,看来主人不是第一次看。老忖看过同名电影,对原著却没有产生过想看的念头。男人应该看点有深度、坚硬一点的书。不过,这当口,看一下倒合适。

芷鹭裹着睡袍进来,脸上却戴了一个只露着眼的面罩,像是电影中的猫女。

“不吓人吧。免得本来面目败坏你的兴致。”芷鹭淡淡地说。

老忖的兴致略低了一低,但随即兽性涌上来,压过了一切。

事毕,芷鹭没有怎么耽搁,起身裹上睡袍,坐到椅子上点了一支烟。

老忖虽然有些疲乏,却也躺不住了。想起身,但处在被观赏的境地里,赤身裸体穿衣服的样子未免不太雅观。想请求对方回避,又显得有点矫情。思索片刻,他坐起来,背转身,在毯子的掩护下完成了内衣上身,后面的程序就好办了。

“事儿都办了,还有什么难为情的?”芷鹭揶揄道。

“总得从野兽回归到人。”老忖硬堆出一个笑。他觉得微有不快,感觉芷鹭的行事像是那句话——礼貌性地上个床。

“走吧,吃夜宵去。”芷鹭摘下了面罩,模样很是不丑。

“你挺耐看,干吗要遮掩。”

“刚才我也是母兽,现在要回归到人。”

“要不,在这随便弄一口算了。”老忖总想给此行添加点温馨。

“出去吃吧,不要搞成一家人。”芷鹭很坚决地说。

“好吧。”老忖的情绪至此跌了约摸有六成。吃饭时,尽管两人谈笑风生,甚至会谈点闺内之事,但彼此都知道两颗心保持着足够的距离。

(四)

老忖有一个星期没有与芷鹭联系。他看凫鸾的目光愈发温热起来。但是,他不敢有任何造次。在他们那种半官方的单位,任何闪失足以令他身败名裂,尽管没什么名。

忖婆从来没主动要求鸳鸯之欢,老忖也无心重温。两人从濒临无性婚姻发展到正式无性。但是,老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没有应酬时,简单的晚饭后,他看看电影或是体育比赛,老婆边看手机边收拾点家务,时间就那么静静地流过了。女儿远嫁他乡,留给他们偌大的一座静修室和大把的静修时间。偶尔忖婆会说几句家长里短,老忖也自然地应答一下。

有一天,忖婆突然说:“楼下的冯姐离婚了。”

老忖意识到确实好多天没见到冯姐的老伴孙哥了。

“谁先提的?”

“听说是老孙。”

“那他搬哪去了?”

“不知道,听说是净身出户。”

“我去,还挺硬气。”

“看来是铁了心。冯姐挺不错的,也不知两人哪根弦搭不上了。”

“是啊,看上去挺般配的。”

别人眼里的般配在当事人眼里往往一文不值。

老忖和忖婆也有着很般配的表象,而且内质方面一度也很般配,从厅堂到卧房都琴瑟和谐。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谐越来越徒有其表。或者说,内地里和不和谐已无关紧要,都不再是两人的刚需。然而人的内心仍需要阴阳调和,所以,这里那里的勾搭之野火才秋霜打不死、春风吹又生。

忖婆这半年貌似多了一些社交。她头年满55岁,退休,老忖比她短两岁,而且要在60才退。忖婆无聊了一段时间,老忖建议她报名上老年大学。老年大学学位紧俏得很,一直未能如愿。有些人盯上了这些老年人的生意,挂靠老年大学搞了一些似是而非的外围培训班,报名的也不少。老忖家也不差那点学费差额,忖婆便报了一个模特队。用老忖的话说,别浪费了一副好身架。其实,以模特行业要求而论,忖婆的身高略显不足,占便宜在比例还比较协调,也还没发夕阳福。公园里时常见到的那些中老年模特队的队员们,其身材居中位数者,也许还不如忖婆。于是,忖婆胆气又足了一些。老忖偶尔看一下忖婆她们排练的视频,觉得还是回事。他的心里不免生出些沟陵来。一方面,他希望忖婆被某个老头勾搭了去,正好可以“老燕”分飞,各自寻找第二春;另一方面,瞧着自己滋润了多年、尚有风韵的女人便宜了不知哪一个腌臢油腻的家伙,又觉得太亏本。

以前,两人的手机总是随便扔在某个地方,偶尔还会顺手替对方操作一下,甚至回个话什么的。后来,老忖开始谨慎看管手机,还设了密码。忖婆心知肚明,一般也不再碰老忖的手机。而她自己的手机,明面上还是随手放,但放定之前总要妥妥地退出某个界面,关屏,也设了密码。老忖避免在家里与重要网友长聊,但免不了有个呼应。最初,他还能装得坦然,久而久之就心虚起来,生出些做贼的感觉。

周五的晚上,老忖琢磨次日的安排。按惯例,周六,老两口睡到半上午,做饭吃饭。下午忖婆去排练,老忖自找其乐。常规的娱乐,如到公园下下棋、左近看看风景,渐渐不能满足,他总想有所开拓。看着凫鸾的朋友圈琳琅满目的山水花鸟,他总是想:她一个人哪来这么好的兴致,不需要个听众、观众、暖场的吗?

“听说结庐寺的玉兰不错,叫几个人一块去看看?”老忖忍不住给凫鸾发了条微信。

五分钟没有回信。

也许人家在欢度周末,和某个隐秘的蛮(man)。

再等五分钟,没回信就勾搭别人。老忖如是想。

第八分钟,凫鸾回道:“你咋不早说,刚约了人去郊外看梨花。”虽然附了个笑脸,但没有让老忖加入的意思。老忖只得怏怏地回了个憨笑:“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哪。”

“我还是很抢手的。”那边一个大笑表情。

老忖的心裂了道纹,他平复下心情,回道:“早没努力,晚徒伤悲呀。”附一个自嘲的笑脸。

那边再回过一个笑脸,谈话结束。

老忖很快给芷鹭发消息:“别来无恙?”

只半分钟,回过信来:“还以为见光死了。”

老忖心里一热,“哪能呢——整理了下心情而已。”

“有什么可整理的,你又不是第一次。”

老忖耳根一红。尽管他没有吃几次野草,但也确实不只这一次。但从心理上讲,与芷鹭那次体验还是别有回味的。细剖析一下,有些情分在里面。两人间有些对话,是很难发生在一夜肉欢的人之间的,两口子之间显然也不可能。

“假如你在我的城市,咱俩有没可能结个连理?”老忖问。这确实是他的疑问,借机也辨析一下。

“没可能。首先,结完新连理,你就要去攀新野枝。其次,拆旧建新会让你后悔一万次。”

“这么严重?何以见得?”

“你最爱吃的家常饭是什么?”

“白菜香菇鸡蛋虾仁饺子,吃撑了还想吃。”老忖回味一下,嘴里就有涎水。按惯例,后天午饭,忖婆一般会包这个馅的饺子。

“听这馅儿名我就头大,百分之一万做不了。”

“那就做你擅长的呗。”老忖假设已经把芷鹭娶到了手。

“我一般就是煮青菜面条,拌点现成的酱。或者煮粥,吃现成的馒头咸菜。”

“这么清淡?没有口腹之欲吗?”老忖想,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女人的确不适合嫁人。

“想吃什么就点外卖呗——也没有太想吃的,对我来说,吃对于享受的贡献率比较低。”

老忖对芷鹭更生一分仰慕。他觉得相比之下自己多了些油腻。能中和一下多好。

“遗憾——不能双宿双飞。”

“呵呵,是不是在庆幸不必双突双飞。”

“我发誓没有。”

“不必对我发誓,我们不过是有过一夜风流的不相干的人。”

一夜风流这几个字让老忖觉得很受伤,仿佛真诚被践踏。但从过程、效果来看,也没有冤枉。但她这不是把自己也作践在内了吗?

“我是拿你当个知心人的。”老忖一时也没有海誓山盟、披肝沥胆的话来回。

“没有任何约束、保障的知心,轻如晨霜。不过,还是谢谢你哪怕只有几分钟的知心。”

“高山流水遇知音,我怎么也得珍重个十年八年。”

“挺长了,不过,先不要做这么长的计划,免得承受食言之疚。再有三五年,恐怕你就不需要知心人了,别人也难以恒知你心。最知心的永远是自己……没有知己也很好,没什么负担,不必觉得欠别人,也不必担心什么。”芷鹭打完这段话,忽然有些心痛。

老忖自然听不到网线那一端的无声的叹息。

“希望不是一夜风流。”他发了一个色目放光的表情。

“看心情了。”一笑。

(五)

老忖决定一个人去看玉兰。与芷鹭诉了一番衷肠后,感觉心里有了后盾,不再因为被其他女人剔除在计划外而不平。

在寺外一角的玉兰树下,他居然看到了凫鸾。还没等表示惊讶,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从墙角外冒出来,走向凫鸾。凫鸾略有尴尬的一笑:“临时改了计划。”又给高个男人介绍:“我们同事。”老忖尽量挺了挺身板,攒出满满的轻松:“你好。你们玩儿,我转转去。”没有握手,别过。

老忖觉得以往对凫鸾的觊觎十分可笑,仿佛有个人对着他冷酷讥讽:“傻鸟。”

他在寺内外装模作样地转着,一直在琢磨如何巧遇,然后偷偷把那个高个男人拍下来,以便让狐朋们鉴定下。

寺不大,又巧遇了两回。老忖偷偷摸摸地拍到了那男人的侧脸。

晚上,凫鸾发消息给他:“不用偷拍了,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

原来,那男人是凫鸾在一次半学术半文旅的会议上认识的,有妇之夫,处于离婚临界状态。两人一见倾心,男人也就离了。但是,前妻纠缠不休,又有孩子夹在中间。最关键的,那男人在集结情绪准备梅开二度的过程中,像是又在前妻身上探测出了以往未见的优点,有了徘徊。

“同居试试就知道哪边更合适。”老忖带着点卑鄙心思建议。这种试,对男人无伤大雅,对女人没准就是万劫不复。

“倒不是没想过,只是——”

老忖看到这句,起了一阵妒意。

“怕那人前妻来闹?”

“可怕的是他前妻不哭不闹,但也不完全放手,只是恰到好处地施以柔情。这不,白天刚跟我卿卿我我过了,晚上就去前妻家吃自制大盘鸡去了。”

“那就退货给她吧,看这意思,距离产生美。”老忖看到一丝光亮。

“说什么才貌双全,说什么心心相印,到头来抵不过一盘大盘鸡。”一个叹气的表情。

“那你学着做一下,没什么难的,你这样有才的女子,若有心做菜,必定能秒杀别的娘们。”老忖故意用了娘们一词,好像这样就施以了还击。

“我要与之竞争的不是一道菜的色香味,而是被某种味道浸润了二十年的口舌。”

“那就当断则断,你这样人才,还愁没人接手?”

“就像买睡衣,下次不一定能买到那么舒服的。”

“我就是那件。”老忖自告奋勇。

“离给我看,有种的话。”凫鸾发了一个“再见”的表情,自艾自怜去了。

老忖好像良心发现,在网上给忖婆买了件性感睡衣。忖婆欣喜了一下,当晚就穿上了。两人拉满氛围,重温春夜。可惜,老忖又被惊到了,又是戛然而止。

(六)

又月余,忖婆提议分居——搬到另一套房子里,因为排练有点累人,也没精力弄两个人的饭了。老忖爽快地答应了,求之不得。他在心里甚至开始给芷鹭和凫鸾投上了票。凫鸾的票数轻易就超过了芷鹭。不仅因为同在一个城市,具备相当的联姻基础。而且,从种种“数据”分析,凫鸾比芷鹭更近人间。男人,有几个真想娶仙女供在家里呢?只是帐间风月一事,难定高下。毕竟,这也是重要一项。对这种猜想,老忖有时暗骂自己畜生,有时也襟怀坦荡。

凫鸾与高个男人的缘分日渐凉薄,与老忖的叙谈间不难窥见。老忖适时地透露自己的分居状态,暗示随时可以一拍两散。

“离吗”群近来“喜报”频传,仿佛受某一政策推动或某种风潮带动,进入一个历史“离时期”。群主一再呼吁:要把持住自己,不要盲目跳入偶发潮流。因为,没人替你过离后的日子。

但是,也没谁能替自己过不离的日子。如果觉得它再也咂不出滋味,不如换个配角试试。毕竟,换自己是不容易的。

老忖觉得分居已有时日,铺垫的时间已经足够,就委婉地提出离字。他觉得,身为男人要敢于担当,不能让女人背上拆巢之“罪”。

忖婆在微信里说:“我早有准备,但比我估计的还是来得快。”

“冷静期”试离是“离吗”内不成文的规矩,比民政官宣要早很久。“冷静期”开始前一般也会在群内官宣一下,如果舍去这个阶段,直接宣布“喜讯”,得到的祝贺热烈度就要差个级别。

老忖觉得不必再冷置了。相当长时间没有吃白菜鸡蛋香茹虾仁饺子,也没觉得太想。精神上的自由带来的满足远胜于物理上的亏欠。他的目标是,两个月后的春节,可以和新欢一起看春晚、包饺子。至于新欢是谁,基本也八九不离十。忖婆自始至终也没有提冷静期的事,分居的提议就算是一种邀约。两人约了个时间,迅速把证办了。房子一人一套,器具细软各取所需。

老忖没有告诉芷鹭他的身份之变。冥冥之中,他觉得没准两人之间还有某种未解之缘。

有一天,芷鹭心情尚可,老忖便又驱车前往幽会。刻薄的群友管这种幽会叫做“打器祭”(从“打牙祭”衍生而来),简称“器祭”。另有刻薄群友强烈反对,说“器祭”让人联想到辱尸。但这个词儿还是在群内流传开来。老忖与芷鹭海聊,从没拿这个词取笑过,他觉得两人过的是精神,性事只是一个载体。

芷鹭第一次没有戴面罩。事毕,她也没有很快坐到椅子上抽烟,而是在床上躺了许久。老忖抱着她,她也没有推开。老忖很自然设想,如果他抱的人换成了凫鸾,会是什么光景。

临别时,老忖觉得自己有点不道德,想告诉芷鹭自己脱双的事,几次欲张口,又咽了回去。过阵子,再寻机相告吧,可以把日期编排得更合理些。

芷鹭送走了老忖,着实又躺了两小时。她的腰椎不是太好,近来感觉痛感又强了些。她第一次开始担心:像她这样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单身狗,会不会在某天晚上因为某种烈疾或不小心摔一跤,而猝然离世。父母远在老家,有兄弟照顾不劳她操心。举目无亲,闺蜜之类的她也没有交到,一块吃饭喝茶的一两个朋友也没什么深情厚谊。单位对她这样的老女人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同办公室的老女人一如她一样浪当,有活儿就来,没活儿就不知所往。如果她悄无声息地挂掉,怕是两三天后都未必有人知道。死不可怕,但总得有个舒服的姿势。

凫鸾那里,老忖第一时间就向她晒了证。凫鸾未见什么明显的惊喜。老忖略有失望,但很快就调整了心情。毕竟,自己从来也没有明确向对方表示过缔结之意。现在,需要找个机会郑重提一下。

圣诞夜,老忖约凫鸾喝咖啡,凫鸾没有推辞。

“春节,能不能一起过?”老忖终于说出了关键的一句,尽力显得很平静。

凫鸾自然知道指的是什么,她用勺子搅着杯子里的苦咖啡汁,半天无语。老忖也没话好续,去卫生间,抽了一支烟。回来时,发现凫鸾不在座,眼镜在桌上,看来,也去卫生间沉吟去了。

重新面对面落座,气氛有些紧张,谁都不轻易起话头。

“你能另换个单位吗?”凫鸾重启谈话,是这样一句。

老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这的确是个现实问题,小朋友们因同事而晋级为佳偶,说起来是美谈。而像他们这样的剧情,传开去就是永远洗不白的话题。

换单位比换老伴的难度不知大了多少倍,特别是像老忖这样一个再有几年就要退休的半大老头。凫鸾另谋高就更不现实,除了月嫂这个行当,想不出还有什么行业不歧视女人——无论什么岁数。而老忖这样有担当的人,也不好意思在另谋新欢的同时,又让新欢换东家吧。

除夕夜,老忖一人喝酒、吃速冻饺子。初二,闺女回娘家,先去忖婆那放下东西,再过来看老忖。略坐一坐,谈点家常,吃饭时又回妈那边去。初三、初四,一人喝酒。初五,邀凫鸾,对方有约了。初六,想去看芷鹭,那边说生理期正难受,婉拒。

老忖觉得这个春节效率值很低。以往,尽管夫妇间没什么热情可表,各自安排,倒有些内容。而如今,心里没着没落,想干点什么都缺了点兴致。

“我申请内退行得通吗?”老忖红了脸发微信给凫鸾,只要不脑残的人都能听出来,他其实是试探对方肯不肯内退。女人申退获批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凫鸾回道:“何必付出这么大牺牲,我未必是你定准要娶的人。”言外之意,老忖并不是人家指定要嫁的人。

老忖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瓢凉水。不光是真正认清了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分量,也为自己某些不光彩的想法而羞愧——既没那个本事,何必闹这么大动静。

他很稠密地与芷鹭微聊,仿佛怕所剩的唯一一只彩色气球也飞走。

忖婆排练时用力过猛,腰椎间盘重度突出,不得不手术。女儿回来陪护了两天,无法再请假,孩子尚小,也离不开她。没奈何,老忖只得每天往医院跑,虽有护工,但终究离不了可靠的人。忖婆很抱歉,让老忖倒有些不好意思,他觉得二十多年情分,帮这点忙完全应该。

在病房里,先后有三四拨老年模特队的队友们来探望忖婆。老忖没想到她的人缘还相当不错。

名义上是陪护,两人也没什么好聊的,大部分时间老忖一人刷手机,忖婆躺着养神。间或有同病房的聊天,两人出于礼貌插几句。没人看出两人关系的尴尬,也压根没人操这份闲心。

出院后一段时间,老忖接闺女命令,时不时往忖婆那跑一趟。有一个周五,老忖帮着拖了一遍地,洗了几件衣服,又做好了饭。

两人吃罢了饭,老忖扶忖婆上床歇着。忖婆说:“你要不嫌弃,就在这睡吧。明天可能闺女回来。”

老忖一怔。不应吧,好似真个嫌弃了人家;应吧,瓜田李下算怎么回事。

“那你还是走吧,我这基本上也没什么大碍了。”忖婆看出了他的心思,体谅地说。

“哦,好,那我明天早点过来。”

晚上,他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芷鹭和凫鸾聊着,心思总也不能集中,一句妙语也没有,惶论连珠。

对凫鸾:“没想到到了二十一世纪,人仍然要被单位拴死。真希望单位突然不存在。”

凫鸾:“没这个单位,你我也不会认识——其实,单位不是问题核心,核心是人心。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对芷鹭:“人到了堪堪已老的年纪,为什么仍然会犯幼稚病——总以为自己对别人来说很重要,其实也许完全可有可无。”

芷鹭:“如果不是高僧神道,多少都会有点自重自怜,也不算是病。要是觉得自己一文不值,靠什么撑着往下走呢?”

芷鹭敲完这句话,颇有些恨自己多情。尽管知道对方说的幼稚病患者极大可能不是说自己,却仍然觉得丢了点脸面儿。

“我在你眼里,是不是就是个欲望伙伴?呵呵。”芷鹭故作洒脱地加上一句。

“在这个年纪,就算是找‘泡有’,也得门当户对里外匹配吧。”

老忖打完这句话,收到闺女的信息。等转回来才发现,他把那句本来要回复芷鹭的话,回在了凫鸾的窗口里。想撤回,已经来不及了。声明“发错了窗口”更暴露了自己的某些格调。

凫鸾发过来几个“?”。

老忖只得解释道:“跟一个哥们调侃,不小心发错了窗口。”

凫鸾回道:“想不到你还是个老浪子,看来是圈内资深人士了。”

老忖臊得无地自容,这口骚锅背得实在冤枉,可若说自己清清白白,也底气不足。只得硬了头皮回道:“打小就本分,初心未改,天地可鉴。”

凫鸾回了三个笑脸:“不必立誓,这是你的自由。”

老忖觉得这扇窗徐徐地关上了。他觉得并非是自己走错了路,而是节奏没掌控好。话说回来,图谋第二春的人,有几个能小火慢炖的。

芷鹭的微信已经空窗了好几分钟,老忖急忙打上去一句话:“我是因人而生欲的。人不对,欲起即灭。”

“我挺佩服你这样的,把兽性的事说得很人性。不过,我还是谢谢你能高看我一眼。”

老忖心里一热,假如芷鹭同在一个城市,他没准马上就找上门去了。

(七)

忖婆居然化了点淡妆,衣服也穿得有些档次,乍看是居家服,却很精致。老忖记得那件衣服她只在极其重要的场合穿过两三次,有一次是迎接姑爷上门。今天是迎接自己?

显然,不是。

老年模特队的几个老姐妹和一个看样子像社区领导的半大老头来祝贺忖婆康复——其实还没有完全好利索。叽叽喳喳一屋子,女人的嗓子很神奇,脸上皮都松了,调门却只见往上走。屋里只有三个男人,姑爷自告奋勇到厨房里忙,老忖只得陪着那老头聊几句。

“你这个老伴你可得给保护好了,人家是这支队伍的骨干,挑大梁的。”社区某级领导爽朗地说。

老忖讪笑着说:“抬举,抬举。”

忖婆过来倒茶,满脸都是舒展的笑容。“回头把嫂子也拉进来吧。”

“早跟别人过去了。你们这队伍里有落单的没,我先排个队。”

老忖心说这是他妈什么领导,猴急也没这么厚颜无耻的。

但是人家的玩笑也没怎么出格。他只能再陪笑一次:“有机会,有机会。”说完心里暗骂:“有你个瘪犊子毛机会。”

闺女领着孩子在一堆奶奶中穿绕,都顾不上跟他说话。老忖觉得很累,恨不得马上离开,回自己的独居房睡上一觉。

开饭了,白菜香菇鸡蛋虾仁饺子。老忖心内稍感平衡。老模特们带来了红酒,下酒的菜也带来了好几样儿。忖婆端着杯谢完了客人,又特意倒了一杯,敬老忖:“这阵子辛苦你了。敬你。”说完,干了。大家都鼓起掌来。老忖偷眼看忖婆,怎么也没找出痉挛的起始点来。莫非,那都是自己的心在做怪?

好容易把客人们熬走,略歇息一下,老忖也告辞。闺女让妈去送送老忖,顺便去那套房给孩子拿件东西。其实是可拿可不拿,老两口都不说破。

车上,忖婆说:“没想到来这么多人,没让你吃好。”老忖忍不住抓住女人的手,说:“我辜负你了。”

忖婆说:“如果不是分开,你也不会有这种感觉。这样也好,还能想到对方的好,在一块的话,只觉得烦。”

老忖慢慢缩回手,说:“是,是,再好的东西,天天守着,也就不会珍惜。”

老忖很有些感觉,他暗自谋划把前妻多留一会,然后寻机而求欢。果然是虎狼之年,时有有兽性勃发。他觉得有七成把握。于是,他把话题引向闺女和外孙,制造一些温馨的氛围。

停好车,老忖扶忖婆下来,搭着胳膊往家里走。他忽然看到不远处一个女人,芷鹭,没错,是她。

芷鹭也看到了他,远远地皱了下眉,随即转身走了。

老忖的心骤然失了重,仿佛在一个装着不明溶液的缸里,一下,一下,撞了壁,弹回,再撞向另一边……(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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