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杨柳微风,吹面不寒,汨罗江畔。
陈年竹叶青的香气浸染了“醉生梦死”的每一寸雕花木,习习微风吹过陈年老酒,这酒馆确实有让人醉生梦死的魔力。
二楼靠窗的位置,酒旗带风,从这里看汨罗江有种别样的感觉。两个白衣客人对坐着,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长发齐腰,手中拿着一柄白玉折扇,含笑看着坐在他对面的白衣女子。
“你可知道天下有多少种武功?”
“三十二种内家功法,一百三十种外家功法,十六种轻功。”白衣女子面无表情。
“只有两种,杀人的武功,和吓人的武功,”他顿了顿,“悼乱的武功是杀人的武功。”
被称作悼乱的女子依旧面无表情 ,“公子的武功也是杀人的武功。”
公子摇了摇扇子,笑道:“我的是吓人的武功。”
悼乱是一名出色的杀手,出色的杀手都有一个共同点,从来不会轻敌,即使是面对公子这样的老朋友。这是个优点,悼乱杀人从未失败,跟她的这种想法有很大的关系,但这想法的缺点便是把他人和自己对立起来,从而孤立自己。而公子似乎不在意。公子就叫做公子,用公子的话来说,他出生就叫公子。没人知道他来自哪儿,有什么故事,连悼乱也不知道,她也没兴趣知道。
“一百二十二。”悼乱没理由地轻吟了一句。
公子表示不解。
悼乱望向窗外的汨罗江,“我已经杀了一百二十二个人了。”她的声音像窗外的汨罗江一样平静。
“比起沉江你还差了很多啊。”公子打了个哈哈 。
悼乱想起沉江,一个以杀人为乐趣的杀手,每当组织接到了群杀的买卖时就会派他去。悼乱记得有一次组织叫他杀一个关外的富商,他竟一夜之间杀了人家从上到下七十七口,后来他举起左手的剑对悼乱笑着说“我控制不住它啊。”
悼乱想起沉江的眼睛里有一层薄薄的雾……
“让开让开……”
嘈杂声扰乱了悼乱的思绪,同样也扰到了正在看风景的公子。
楼梯处一富家弟子装扮的年轻人正大步地上楼梯,任店小二拦也拦不住。
只见年轻人径直走到公子二人的桌前,掏出一只绣花钱袋往桌上一掷,“这桌小爷包了。”
公子笑了笑,优雅地拿起钱袋掂了掂,“这点儿银子可请不动我们。”
年轻人貌似没有受过这种待遇,当即怒道:“你可知小爷是谁,你今儿惹了小爷,就是惹了昆仑观。”
其他客人听到声音,也都往窗边望,当听到“昆仑观”三个字时,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公子依旧不改笑容,打开了手中的折扇,悼乱知道,这是公子生气的标志。
“原来是昆仑观的人,看你这纨绔模样,令尊应该是李为峰李道长吧。”公子的语气已经冷硬。
年轻人丝毫没听出来公子讽刺的语调,冷笑道“小爷就是昆仑观李得璋,识相的赶快让开,小爷不跟你计较。”
公子脸上早已没有了笑容,望向悼乱:“悼乱说该怎么办?”
悼乱面色苍白,剑光闪过,空气仿佛静止,这次李得璋没能发出声音,也没有人发出声音,因为根本没人能看清刚才一瞬间发生了什么。
“一百二十三。”
空气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血腥味。
(二)
李得璋的尸体被送到昆仑观时,已经是五天之后了。李为峰只看了一眼便昏死了过去,三天后才醒来。
李为峰四十岁时才有了这个独子,甚是疼爱,《诗经》有云“弄璋之喜”,他便为爱子取了“得璋”这个名字。因为李为峰对这个儿子娇纵无比,昆仑观的其他弟子也处处相让,李得璋小小年纪就十分蛮横,得罪了不少人。
李为峰也知道儿子德行不好,但毕竟是杀子之仇,他虽然退隐数年,也咽不下这口气。
“师傅年事已高,不宜重出江湖,昆仑观大弟子乌子虚在此起誓,一定找到杀害师弟的凶手,以慰师弟在天之英灵。”乌子虚跪在李为峰床前,连磕了三个响头。
李为峰挥了挥手,转过头去,重重叹了一口气。
和公子在江南游玩的第三天夜里,悼乱接到了组织的密令:刺杀璇玑老人,八月十五提首级见。
现在距八月十五还有五个月的时间,这是悼乱接到的时间最长的任务,想必组织也知道其难度。
璇玑老人是璇玑阁阁主,暗器使的出神入化。相传璇玑阁内机关重重,除了璇玑老人早年收的义子七张常年看守,璇玑阁内没有一种活物。
悼乱听过璇玑老人的名头,她倒是不惧璇玑老人骇人听闻的暗器,只是璇玑老人早已退隐多年,她要到哪儿去找他?
三月西湖,断桥疏柳,煞是宜人。
“今天本来打算带你吃宋嫂鱼的。”公子无奈道。
“等我回来再吃吧。”悼乱看着清澈的湖面,有一种不是在坐船,而是飘在天上的错觉,她意识到自己已经不能安然地思考问题。
公子苦笑,“那我就在这画舫上等你。”
悼乱不语,踩水而去。
“走得这么急,打声招呼啊!”她听见公子在身后大喊。
她实在不想告诉公子自己无耻地晕船了。
乌子虚三岁入昆仑观,一待就是二十年。这二十年里,师傅李为峰将武功倾囊相授,可乌子虚最大的愿望确是下山沾沾人间的烟火气。所以他这次下山,除了找杀师弟的凶手外,更要好好游玩一番。
在“醉生梦死”大醉十天之后,乌子虚打听到那日那两名白衣客人杀完人后,向南走了。
乌子虚立刻买了快马,扬长而去。
可乌子虚忘了一点,他从没下过山,连最基本的东南西北都分不出。所以他很合情理地迷路了。
可怕的是他居然没意识到这点,于是他在一片竹林子里逛了三天。
第四天,他饥渴难耐,实在不再想吃野草野花,他打算把同样饿了三天的马杀了充饥。
“马兄啊,马兄啊,”他左手摸着马粗糙的毛,右手拿着剑,“在下也是被逼无奈,这样下去咱俩都得饿死,对不住了。”
一道光闪过。
乌子虚的长剑被隔了开去,乌子虚一个踉跄,定睛一看,一名红衣女子手持竹枝满眼怒气地望着他。
乌子虚反应过来,双手作揖:“在下昆仑观乌子虚,姑娘何以出手?”
红衣女子怒道:“这马如何得罪了你,你竟要痛下杀手?”
“姑娘有所不知,在下在这竹林迷失三天,饥渴难耐,故而……”
红衣女子打断他,“我问你,若我是你在这竹林走失,你饥渴难耐,是不是也要把我杀了?”
“不不,万万不可。”乌子虚惊慌失措,“姑娘怎能和牲口相比。”
“众生平等,如何不能比?”
“这……”乌子虚哑口无言。
“行了,我只是碰巧路过,既然你出于无奈,我也不逼你。你说你迷路了,我便带你回去。”红衣女子扔掉竹枝,“不过你且记住,以后万不能无故杀生。”
“姑娘今日救命之恩,在下感激不尽。”
红衣女子转身就走,乌子虚牵着马快步跟着。
这看似迷障似的竹林,红衣女子三绕两绕就走出去了。
“那个,姑娘……”
“别叫我姑娘,”红衣女子猛然回头,“我叫寻。”
“寻姑娘……”
“说了别叫我姑娘。”
“哦,寻……刚才冒犯,还请不要怪罪。”乌子虚支支吾吾地说。
“喏,进去吧,厨房有吃的。”红衣女子指着一间宅子道,然后从乌子虚手里拿过缰绳牵了马到一处吃草了。
乌子虚看着牌匾上三个大字“栖云庵”。
(三)
要不是看见厨房里剩下的鱼骨头,乌子虚一定会认为寻是带发修行的出家人。
“我爹也这么说,还说哪天送我去昆仑观出家。”
月色无垠,寻和乌子虚在亭子里喝茶。
“那令尊什么时候回来?”乌子虚问。
寻歪着脑袋,“他一般都不来的,都是我去找他。”
“恕在下冒昧,”乌子虚清了清嗓子,“姑娘独自一人在这竹林里,若是有无良之辈擅闯此地,打扰了姑娘清修……”
“第一,不要叫我姑娘;第二,”寻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你也是名门弟子,难道你看不出,那片竹林,是无良之辈能闯得进来的?”
乌子虚没法否认,那片竹林的确邪乎,似乎是某一种阵法。
“不过你又怎么会走到这儿的?”寻好奇。
“在下此番下山,是为了找到杀害师弟的凶手,给师弟报仇。”乌子虚神态坚毅。
“何人竟敢杀你们昆仑观的人?”
“我也纳闷,昆仑观在武林也是名门大派,江湖上谁不礼让三分。”
“好了,上天自有公道,你师弟一定会沉冤得雪,一会儿我师兄来送你出去,”寻举起杯,“萍水相逢,咱俩也算有缘,后会有期。”说罢一饮而尽。
乌子虚也将杯中的茶喝光。
上好的碧螺春回味无穷,他在细细品味时,看着月光下肤若凝脂的寻,有种微醺的感觉。
远处传来马蹄声,迫使乌子虚将目光从寻身上离开,一青衣男子踏马而来。寻高呼着“师兄”,跑了过去,乌子虚也放下茶盏。
“师兄,这是昆仑观的……”
没等寻说完,青衣男子便道:“天色已晚,兄台不宜久留,这马会送兄台出竹林。”
乌子虚百般不愿地答应了一声,便上了马,依依不舍地看了寻最后一眼。
“你这人,怎么这样?”寻责备道。
青衣男子无奈笑笑:“你胆子也够大的,什么人都敢往回领。要是让师傅知道……”
“爹什么时候回来?”寻问。
青衣男子摊了摊手。
“你知道也不会说,哼。”
乌子虚出了竹林,满脑子都是寻的影子,她的一颦一笑,一呼一吸,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从他心中泛起。望着身后黑漆漆的竹林,他下定决心要回去见寻。
寻已经不是第一次女扮男装下山了,她挑了一件师兄的青色袍子,虽然她讨厌青色,她觉得青色给人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
父亲已经半个月没回来了,这让她不得不担心,虽然父亲行踪不定,但这次师兄似乎也不愿意透露半点儿消息,这让她不得不怀疑。
寻到洛阳已经是晚上了,最后一场春雨淋湿了她的靛青袍子,粘在身上很不舒服。她环顾四周,别说客栈了,就是人家都没有,她走到一座破旧的山神庙前,推开大门。
“吱――”
凉风铺面,寻打了个冷颤。
阴森的山神庙里似乎比外边更冷,寻拿出火折子,吹开了一小撮火苗,在火光下,庙中央的山神栩栩如生,吓得寻手一抖把火折子掉在了地上。
四周又陷入了一片漆黑。
寻开始后悔下山了。
当寻鼓起勇气把火折子捡起来时,她发现她面前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人,而且那个人,似乎还在望着她。
寻知道此时要冷静,她一边退着步,一边在手里扣了银针。
良久,那人都没有所动作,寻耐不住好奇,吹开了火折子。
眼前的人一身黑色劲装,腰间别着一把黑鞘长剑,漆黑的眸子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你……”寻发现自己冷得根本说不出话来。
黑衣人突然转身,飞身到房梁上,躺了下来。
寻则安静地着了些柴火,点燃了烤衣服。
窗外雨滴声有规律地打在屋檐,空气中泛着一股发霉的味道,寻打算说点什么来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
“那个……兄台想必也是个练家子吧……”
空气安静。
“咳咳,我叫寻,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空气安静的有点诡异。
“那个兄台你……”
“不是兄台。”黑衣人开口。
“啊,那个女侠,”寻急忙道,“女侠此番可是来游玩的?”
空气安静的十分诡异。
良久,黑衣人才回答,“不是。”
寻毫不气馁,“看女侠这身手也是江湖中人吧,不知女侠混的是哪一门哪一派?”
空气安静的极其诡异。
寻觉得自己要疯了。
她心一横,站了起来:“那个……要不咱俩切磋一下,这天这么冷,女侠也冷吧?”
黑衣人乜斜了她一眼,“你的暗器没喂毒,很危险。”
寻一惊,自己扣暗器的手法是家中秘传,“你……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了。”
“不可能,当时那么黑。”寻心想。
黑衣人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做坐起来看着她,“我能看见。”
寻早年是听父亲说过世上有种人可以在夜里视物,可她一直不信,如今她竟有种恐惧的感觉。
这样的人,是天生的杀手。
她听父亲这样说过。
她扣紧了手中的银针,黑衣人跳了下来,寻心里绝望,黑衣人只要把火堆熄灭,自己就必死无疑。
她看着黑衣人走向火堆,心提到了嗓子眼,准备先下手为强。
没想到黑衣人竟在火堆旁坐了下来。
寻为自己无耻的想法感到脸红。
“我今天不杀人。”黑衣人盯着火堆道。
(四)
“那个……杀手姐姐……”寻在黑衣人对面坐了下来。
“悼乱。”黑衣人苍白的脸在火光下显得更加苍白。
“哦,我叫寻。”寻笑了笑。
空气再次安静。
“其实我已经三年没下山了。”寻理了理额角的碎发,眉间有淡淡的哀愁。
悼乱抬起头,一声不吭地盯着她。
“怎……怎么了?”
“这种表情,”悼乱淡淡地说,“我没见过。”
“……”
“那你都见过什么表情?”寻好奇。
“人临死前的表情。”
“还有呢?”
悼乱忽然想起了公子,他开心的表情,生气的表情。
“唉,”寻叹了口气,“那你有没有见过自己的表情?”
悼乱摇摇头,她记得沉江跟她说过,作为一个杀手,不配有常人应该有的一切。
她望着渐渐微弱的火光,陷入了思考。
雨到天亮才停,寻伸了个懒腰,发现悼乱一身白衣背对着她站着。
“你要去杀人?”寻穿好外衣。
“我在帮你挡太阳。”悼乱淡淡地说。
寻这才发现早已日上三竿。
“呃……那个,我请你吃饭吧?我知道洛阳有个好馆子……”没等寻说完,悼乱便起身往外走。
“我在找人。”
“巧了,我也在找人。你找谁?”
“不能说。”
“找人也得填饱肚子啊,走吧。”说完拉起悼乱离开山神庙。
“谢宴楼”不愧是洛阳第一名楼,虽然只有两层,但足以容纳三百人,人多却也不嘈杂。寻带着悼乱上了二楼,找了个视线较好的位置坐下,戏台子上有一伶人带着面具,一身白袍,唱的是《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
面具伶人的声音响起,悼乱心中一震,好深的内功。转眼看寻,寻轻品着茶,似乎听得入了迷。
“骞水中流~”
面具伶人纵身一跃,双绸出袖,惹来观众一片叫好。
“今夕何夕兮~”
“咻”地一声,面具伶人从袖子里抽出一柄青绿色的长剑,悼乱发现寻陡然睁大了眼睛,眼里尽是不可思议。
悼乱不解地看着寻。寻喝了口茶,缓缓道:“她手里那把剑唤作青冥,是三十年前第一兵器匠人千障子亲自打造的,千障子铸完这把剑就去世了,据说千障子以血祭剑,并告诫后人青冥剑不可用来杀生。”
悼乱看着面具伶人手中上下翻飞的青冥剑,果然,该剑无锋无刃,几乎不可能单凭剑杀人。纵然四周光线充足,但悼乱仿佛看见剑身通体泛着一股猩红色的光。
“你懂兵器?”悼乱似乎无意识地问。
寻放下茶杯,“那个……我爹告诉我的。”
悼乱没说话,台上伶人依旧哀婉地唱着“山有木兮木有枝~”
初夏的洛阳有一种莫名的安逸,尤其是在喝完一碗热腾腾的胡辣汤之后。寻瘫在椅子上,满足地对悼乱说:“我没钱。”
悼乱把玩着茶杯,淡淡地说:“你想办法。”
“你看这簪子值多少钱?”
寻一把拔下头上的银簪子,扔在桌上,桌子边的店小二一脸愁容,“姑娘实在抱歉,本店只收银子。”
寻看看悼乱,悼乱依旧在把玩杯子。
“那赊账,”寻无奈,“赊账总行吧?”
“不知姑娘要记在哪家账上?”
“这……”
“昆仑观。”不知从哪儿冒出的一个年轻人道。
寻认出他是那日误入竹林的乌子虚。
“好勒,客官,您吃好。”店小二点头哈腰地退了下去。
“昆仑观乌子虚见过二位姑娘,”乌子虚作揖,“真是有缘千……”
“饭钱就当我欠你的,日后一定奉还。”寻打断道。
“姑娘于在下有救命之恩,区区一顿饭何足挂齿。”
“你不欠我的。”寻冷冷道。
“想不到昆仑观的弟子,竟要靠一个小丫头搭救,李为峰的徒弟也不过如此。”
只见说话的人是西北角桌的一位中年女子,从她的穿着及放在桌子上的白色面具来看,这女子俨然是刚刚台上唱戏的面具伶人。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只是一头凌乱的黑发洒在脸前,依稀可见几道狰狞的疤痕。
悼乱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她又想到那女子唱腔中刻意压制的气息,这女子的内力深不可测。
乌子虚毕竟年轻气盛,何况还是在自己心仪的寻面前,经她这么一激,顿时拔出剑来,道:“前辈羞辱家师,实在不该。晚生不才,今日纵然死在前辈手里,也万万不能毁了昆仑观的名声 ”
“你还不配!”
(五)
那伶人冷笑。
乌子虚却已经提剑踩着桌子冲了上去。
悼乱左手翻起桌子挡在面前,右手将寻拉到身后。与此同时,一股凌厉的掌风结结实实地打在桌子上,留下清晰无比的掌印。
乌子虚被掌风震飞,呕出一口鲜血。
“你是越女!”寻突然大叫道。
伶人不语,只是定定地看着悼乱,悼乱也正淡淡地看着她。
寻挣开悼乱的手,上前一步道,“越女前辈重出江湖,实乃武林幸事,您就别跟我们这些小辈一般见识了。”虽然她说的是客气话,但语气可一点也不客气,甚至带着点挑衅的意味。
越女慢慢将视线转向寻,“看来老头子这些年是把你惯坏了,老身行走江湖时,你个小丫头片子还在璇玑阁吃奶呢!”
她脸上的伤疤更加狰狞,此时配上她清脆的嗓音,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你……”
作为璇玑阁的少阁主,寻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讥笑的话,她竟气的说不出话来。
悼乱却心中一震,寻既然是璇玑阁少阁主,那她一定和璇玑老人有关系,多半是他的女儿,那她的任务……
“你是什么人?”越女转过头突然问道。
“悼乱。”没有一丝情绪的声音,恍若昆仑山上最凉的一颗雪花的孤寂。
越女点了点头,“若不是老身急着去赴十年之约,一定跟你过几招。”
“恕晚辈冒昧,”寻咬了一下嘴唇,脸色苍白,“与前辈许下十年之约的人,可是家父……”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几乎颤抖。
“没错。”
寻双腿一软,险些跌倒在地,悼乱急忙扶住她。
“放心,”越女经过寻身边时轻轻道,“那日一过,我们便谁也不欠谁了。”
寻双目无神地望着前方,仿佛要看破一片虚无。
悼乱却是出奇地冷静。
把乌子虚安顿在一家客栈后,寻和悼乱又另找了一家客栈住下。
“你为什么不去追越女?”
烛光下,悼乱把玩着茶杯问道。
“你有把握杀了她吗?”寻突然抬起头问。
悼乱看着寻的眼睛,里面有隐约的水气。
悼乱摇头。
寻又低下头,双肩轻轻地抖动。
良久,悼乱才开口,“你认为璇玑老人会输?”
“爹爹一个月前为师兄疗伤损失了一些功力,他根本不可能……”
“他们在哪儿决斗?”悼乱问。
寻摇头。
悼乱开始后悔那时没有扔下寻跟踪越女。
一个杀手永远不能被其他人牵动情绪和行为,悼乱是个专业的杀手,这是她第一次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一丝不妥。
她不能再跟寻一起了。
(六)
悲伤有时是个好东西,人在哭过之后往往会很快入睡。但是其原因因为疲惫还是逃避现实,往往经不起深究。现在寻趴在桌子上睡得香甜,悼乱拂灭蜡烛,起身离开。
初夏的夜晚有了些许暖意,悼乱轻轻地走着,猛地抽出剑向身后刺去。
身后空无一人。
“沉江,我知道是你。”
“我一直在洛阳等你。”
悼乱回头,沉江一袭黑衣正向她缓步走来,脸上挂着诡谲的笑容。
“洛阳最近好像没有人被灭门。”悼乱盯着沉江深邃的双眸道。沉江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但这双眼睛装满了血和尸体。
沉江笑了,悼乱生平只见过两个人笑,公子和沉江。公子的笑是一种万事皆了然于胸的自信的笑,沉江的笑是一种饥饿的猛兽在看到猎物时阴郁的笑。
“我是来找你的。”
悼乱握紧了手中的剑。
“璇玑老人给你,我只要越女。”沉江依旧笑着,仿佛在讲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
“理由。”
“我知道八月十五他们约在哪儿。”
“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沉江突然转身,“我希望最后站在那儿的,是你和我。”
悼乱独自一人站在满天繁星下,手中的长剑泛着淡淡的光。她突然想起了寻。
寻醒来后发现自己不见了会怎样?
对于沉江的消息,悼乱没什么兴趣,她的目的是杀璇玑老人,并不想跟沉江有任何牵扯。
她收起剑,向客栈方向走去。
寻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她睁开眼,悼乱正在她面前吃面。
“我做了个梦,梦见你丢下我走了。”寻揉着眼睛。
“去找你爹吧。”悼乱面无表情地说。
寻点点头,“先回璇玑阁,”又抬头望向悼乱,“你会帮我的对吧?”
悼乱低头吃面,“唔”了一声。
从洛阳赶回璇玑阁快马加鞭也要半个月,何况寻说她不会骑马。
悼乱只好买了两匹好马和一辆马车,拉着寻去璇玑阁。
“做杀手很辛苦吧?”
一次晚饭时,寻问道。
悼乱不说话,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半晌才道,“习惯就好了。”
“只要有钱,谁都可以杀?”
悼乱点点头。
“那有你杀不了的人吗?”
“人,都是会死的,所以一定会被杀。”
“最后一个问题,”寻指了指悼乱面前的碗,“你为什么这么爱吃面条?”
“我口轻。”
按寻所指的路,再走一天,就能到璇玑阁了。
“我师兄肯定知道我爹在哪儿,我爹什么都跟他说。”寻坐在马车上,看着悼乱在烤一只野山鸡。,语气有些不悦。
“你师兄肯定比你聪明。”悼乱敷衍道。
“哪有,”寻皱眉,“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可笨了,每次比暗器都输给我。”
“暗器是杀人用的,不是比武用的。”悼乱走到马车边,掰下一只鸡腿给寻。
“你上一次杀人是在什么时候?”寻啃着鸡腿问。
“三月初九,醉生梦死,昆仑观李得璋。”
悼乱缓缓道。
寻一惊,鸡腿掉在地上。
“怎么,怕乌子虚要杀我?”悼乱冷冷地说。
寻冷静了下,坚定地看着悼乱,“我相信事出有因。”
悼乱不说话。
“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没有原因的。”
寻听见悼乱轻轻说道。
(七)
璇玑阁其貌不扬,外观看上去甚至都谈不上“气派”,只能勉强称为“规矩”。
寻带着悼乱从小路进去,据寻描述,大门那条路连她都不清楚有多少机关。悼乱却不以为然,她想试试,但寻说她还没活够。
兜兜转转才来到正厅,璇玑阁不愧是璇玑阁,外表人畜无害,内部却宛若迷宫,且机关重重。
“我小时候淘气,爱到处跑,有好几回差点被机关暗器打成筛子。”寻说,“后来爹就让我搬出去住了。”
寻一边喊着“师兄”,一边推开门。
一青衣男子站在厅堂中央,乌子虚正跪在地上。
“你回来了。”青衣男子望向寻,语气中夹杂着不悦。
“这是怎么回事?”寻不理青衣男子,问乌子虚。
乌子虚面露愧色,咬了咬牙,“越女辱我师门,此仇不能不报,七张公子既然不肯透露消息,乌子虚就跪在这儿不起来。”
“师兄,你真的知道爹和那越女十年之约的事?”
七张面色凝重,看着悼乱,“师妹,你怎能带外人来璇玑阁?”
“悼乱是我朋友,不是外人。况且你不也放他进来了吗。”寻指着跪在地上的乌子虚朗声道。
“他说有你的消息,我才放他进来。”七张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寻上前拽住七张的袖子,“爹要和人打架了,你明知道爹有伤……”
“高手过招,点到为止,师傅和越女都是武林中德高望重的前辈……”
“可我还是担心啊,”寻都快哭了,“你就告诉我吧。”
七张沉默。
屋子里的气氛瞬间冷到极点。
良久,七张才开口,不过却是望着悼乱缓缓吐出三个字“龙断山”。
悼乱陷入了沉思。
她突然不想去杀璇玑老人了,确切地说,她是不想再做杀手,她不知道八月十五后怎样面对寻。还有沉江,同样出色的杀手,不可能同时存在两个。
寻发现悼乱离开了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傍晚。
“也许她临时有事。”乌子虚安慰她。
寻看着铺得平整的床铺,怔怔地说,“你如果遇到杀你师弟的凶手怎么办?”
“恐怕没有机会了吧,”乌子虚叹了口气,“我恐怕会死在越女的手里。”
“李得璋是我杀的。”寻突然回头说。
“你……”乌子虚大惊,“不可能……
“三月初九,醉生梦死。”
乌子虚一屁股坐在地上,瞪大了眼睛望着寻,寻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寻不知道乌子虚后来怎么样了,她出去的时候,乌子虚还是错愕地看着她。
寻想去找悼乱,她觉得她一定要去找悼乱。
西湖画舫,公子微笑地看着对面的悼乱。
“怎么这么快?”公子问。
“我没杀人。”
“哦?”公子挑眉。
“我认识了一个人,”悼乱喝了口茶,“她是璇玑阁的少阁主。”
“悼乱会交朋友了,好事情。”
“可我八月十五要杀璇玑老人。”
公子耸耸肩,“悼乱以前可不会在乎这个。”
“她很担心她父亲。”悼乱兀自说道。
湖面传来琵琶声,不徐不疾,公子闭上眼睛十分享受,“此曲只应天上……”
“哇─”悼乱趴到窗边吐了起来。
(八)
公子狭着晕乎乎的悼乱上了岸,找了一家酒馆坐下来。
“以前没见你晕船。”公子看着颓废的悼乱,担忧地说。
悼乱摇摇头,“可能是上次杀了沅江十三连环坞的总舵主,他报复我。”
公子失笑。
夏季是西湖观光的旺季,公子因为点不到宋嫂鱼而闷闷不乐。
“等我八月十五回来你再带我吃。”悼乱安慰他。
“也只能这样了。”公子无奈。
悼乱知道,能让公子开心的东西是酒,能让公子开心好多天的是酒和女人。所以他们晚上去了杭州最大的青楼。
悼乱记得公子说过,女人是用来看的,每个女人都有不同的美,他曾经花一万两银子买下了一个花魁的初夜,结果他俩在屋里喝了一宿的酒。
一个时辰前,公子要了一壶上好的竹叶青和一碗阳春面,然后就开始看女人。
没错,就是看女人。不说话,保持一种微笑,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悼乱对女人没兴趣。吃完面,她开始观察形形色色的人,推测他们的职业和性格。这是一个杀手的专业态度。
突然她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几乎一瞬间她就确定了答案,然后快步追了过去。
寻不是第一次女扮男装,但却是第一次女扮男装上青楼。
她没想到青楼里的女人这么好看,也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碰见悼乱。
“你……”寻看着站在她面前的悼乱,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怎么会在这儿?”两人同时开口。
“我来找你啊。”寻一副无辜的样子。
悼乱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一边传来叫骂声,而且还是从公子那里传来的。
悼乱拉着寻过去。
只见公子还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样子,而且脸上挂着他招牌式的笑容。如果不是看见桌子上插了一口碗大的环刀,还有一位青筋凸起的大汉。
“这小娘子是本大爷花三千两买来的,你小子凭什么盯着本大爷的人看!”大汉怒吼。
一旁的老鸨子赶紧劝道:“大爷您消消气儿,有话好说。”
只见公子依旧微笑,“不过三千两,我出一万两,”说着从怀里夹出一张一万两的银票,“这样的美人,值得多看两眼。”说完又朝那女子望去,眼里的欣赏多了几分。
大汉暴怒:“你小子他娘的是瞧不起老子!”抬手拿起那口环刀,向公子头上砍去。
公子轻易躲过,原本围观的人群都四下逃窜,只有几个不怕死的还在远远地偷看。
悼乱则暗叫一声不好,那把环刀少说也得有二百斤,这大汉非但挥舞自如,而且一招一式竟不泄露半点真气,看来是位绝顶高手。
俗话说“一力降十会”,纵然公子武功一流,长时间下去也吃不消。
悼乱突然出手,剑光闪过,三人斗在一起。
寻在一旁看得呆了。
悼乱和公子合力封住了东南西三个方向,大汉招架不住,冷不防向寻所在的北方攻去。
寻武功不弱,且精于暗器,但这种偏向在外功过硬的对手面前,根本捞不到一点好处。
悼乱急忙飞身过去,拉起寻甩到一边,自己回头硬接了大汉一刀。
悼乱听见自己左边肩膀骨头裂开的声音。
“噗─”悼乱和公子的剑一前一后插入大汉的身体。
悼乱不记得后来的事,她那一瞬间感觉到的只是疼,然后就失去了意识。
悼乱醒来的时候是傍晚,口干得厉害,耳边有流畅的琴声,空气里有淡淡的木兰花香。
悼乱走出去,发现寻正在门口弹琴。
悼乱没有惊动她,就这么静静地站在她身后。
一曲终了,寻起身回头,才发现站在身后的脸色苍白悼乱。
“你醒了,”寻开心地跑过去,“你昏死了七天,还不停地说梦话,快吓死我了。”
“梦话?”
“对啊,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问你你也不回答。”
悼乱沉默。
“快坐下吧,”见悼乱再次石化,寻赶紧扶她坐下。
“公子呢?”悼乱这才发现还没见到公子,便问道。
“你说那个公子啊?”寻倒了杯水给悼乱,“他可急坏了,你昏死的第五天就去找‘南江神医’胡百草了。”
“我听爹说他早年去找那个胡神医给我娘治病,但那个人的规矩是一命换一命,而且还有‘二不治’,杀手和女人,所以我家就和胡百草结下了梁子。后来胡百草就对外宣称自己的‘三不治’,杀手,女人和璇玑阁。”寻不怀好意地看了悼乱一眼,“你既是杀手,又是个女人,现在也跟璇玑阁扯上了关系,那位公子就算是有通天彻地的本事,恐怕也请他不来了。”
悼乱不说话,呆呆地望着寻。
“怎么了?”寻被看得有点发毛。
“你说这么多不累吗?”
“……”
(九)
一个月后,悼乱基本上恢复了行动能力,寻为她惊人的恢复能力感到震惊。
“你试着每天被人砍,坚持砍几年,就可以了。”悼乱回答她。
正在磕瓜子的寻给了她一个大白眼。
一天,正在练剑的悼乱瞥见了门上“栖云庵”三个字。
“挂月栖云向楚林,取来全是为清音。”
悼乱嘴角挂上了一丝不宜察觉的笑容。
转眼间两个月过去了,悼乱意识到公子还没有回来。
“他不会以为你死了,然后走了吧?”寻边磕瓜子边说。
“那他也会回来埋我的。”悼乱坚定地说。
“……”
八月十四,中秋前一天,有雾
传说龙断山是上古神龙为保天下太平自刎之处,是故为“龙断”。寻和悼乱到了才知道,山上唯一能落脚的地方,只有一处悬崖,崖边是一块石碑,刻着“龍断”两个字。
寻坐在石碑上,望着天边血红的夕阳,静静欣赏一天中最灿烂的时刻。
“你说为什么人们会觉得夕阳最美呢?”寻问站在一旁的悼乱,她的一身黑衣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没那么阴冷。
“大概是因为到头了吧,”悼乱看着下沉的太阳,“就像人总在临死前才会有最强烈的求生欲望。”
“杀人让你快乐吗?”
“人活着不一定是为了快乐的,”悼乱顿了顿,“有时候,活着更像是一种习惯。”
“那你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悼乱沉默,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就像她不知道此时夕阳下白衣飘飘的寻为什么一定要穿她的衣服。
“真的很羡慕你啊,随时可以用沉默来代替回答,”寻苦笑道,“我就不行,开心要说开心,不开心也要说开心,害怕别人安慰,害怕囿于一个固定的位置,我什么时候能什么都不说呢……”
“活着就好,”悼乱突然道,“无论怎样,活着就好。”
“你不会死吧?”寻半开玩笑道。
“人都是会死的。”
“那等你死的时候要告诉我。”
太阳完全消失在视线里,凉凉的微风轻拂这片可贵的寂静。悼乱闭上眼,仿佛又听见栖云庵每日荡漾的琴声,闻到淡淡的木兰花香,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八月十五,中秋,阴
这天突然阴得可怕,所视之处一片灰暗,时不时吹来阵阵冷风。悼乱握着剑柄的手关节泛白,身旁的寻则一脸坚毅地看着对面的越女。
“你爹呢?”越女懒洋洋地问,声音如银铃般动听。
“我爹不会来的。”寻回答,“不如你们十年后再约……”
“哈哈哈─”越女仰天大笑,突然一把抓下面纱,露出一张满是刀疤的脸,“你以为我还有几个十年?十年前我不过误打了璇玑夫人一掌,璇玑老人便毁我容貌,我越女不报此仇,这十年岂不是白活了!”
“那好,”寻心一横,闭上眼“既然我爹十年前毁你容貌,那十年后你便毁我容貌,这样就扯平了。”
“好,我先毁了你再说。”说完便提剑而起。
“且慢─”一青衣男子落在寻身前,“上一辈的恩怨,何以让小一辈的承担!”
说话的正是七张,璇玑老人唯一的弟子,寻的师兄。
“向来都有‘父债子还’的道理,你舍不得这小姑娘,老身便收了你这一条狗命!”说罢便向七张刺去。
悼乱稳住剑不动。
“住手─”浑厚的声音传来,悼乱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毫不掩饰的深厚内力。终于来了,她心想。
“爹,你……”寻欲上前阻止。
璇玑老人作了个手势,“十年了,你还是放不下。”
“哈哈─”越女冷笑,“你若是放下了,也不会到这儿来。”
“罢了罢了,”璇玑老人盘膝坐下,“你要杀就杀吧,但请放过小女和小徒,老身感激不尽了。”
“老身向来恩怨分明,不相干的人,老身万万不会动。”
悼乱此时只等越女动手。
“爹─”寻扑到璇玑老人怀里嚎啕大哭。
“师妹,快让开。”七张惊慌地喊道,他看到越女动了。
然而没等到越女动手,不知从哪来的剑光一闪而过,与此同时,越女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她狰狞的脸正对着七张,脸上是不可思议的表情,颈间的鲜血汩汩地流着。
(十)
悼乱认出出手的人是沉江,他果然来了。
沉江收起剑看向悼乱,眼里闪耀着异样的光彩。
寻被这一幕惊呆了,睁大了眼睛望着悼乱,悼乱也望着她,眼中没有任何情绪。
唯有七张双手死死地攥着衣袖。
“动手吧,悼乱,咱们的事也应该有个了结了。”沉江舞了个剑花道。
悼乱还是不动,一袭黑衣在阴风中像极了一面阴森的招魂幡。她皱了皱眉头,唇间轻轻吐出一句“对不起。”
一颗眼泪从寻的脸颊滑下。虽然早已听了悼乱无数声对不起,但当这三个字从悼乱嘴里再次说出来时,寻才真正知道意味着什么。
“咳─”璇玑老人突然呕出一口鲜血。
“爹─”
“我没事,”璇玑老人安慰寻,转头看向悼乱,“谁派你来的?”
悼乱沉默,抽出剑,缓步走向璇玑老人。
寻突然站起来,拿出诸葛弩对准悼乱:“你别逼我。”声音里满是痛苦和绝望。
悼乱依旧向前走着。
寻一狠心,扣动了扳机,一支箭穿透了悼乱的右肩。
悼乱的剑落地,发出深沉的哀鸣声。
“为什么,为什么……”寻泪流满面。
悼乱依旧踉踉跄跄地走着,黑色的血顺着嘴角流下来,没走几步就倒在地上。
“不可能的,”寻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看向自己手中的诸葛弩,“我的暗器从来不喂毒的。”
她突然想起山神庙与悼乱初见的那晚。
“你的暗器不喂毒,很危险。”
她扔下诸葛弩,冲到悼乱身边。
知道“为什么……”寻的声音颤抖。
“我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了,”悼乱嘴角扯出一丝微笑,“昨天的夕阳,很美……”
风还在吹着,且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越女的尸体躺在悬涯边,寻抱着悼乱的默默地哭,璇玑老人坐在地上运功疗伤。沉江看着七张 淡淡道:“多亏你,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有悼乱杀不了的人。”
寻猛然抬起头。
“我……我不……”七张手足无措。
“为什么……”寻无力地问,她甚至已经不想再问为什么,她今天已经问了太多个为什么,但没有一个是有答案的。
七张低下头,又突然抬起,双眼通红, 恶狠狠地看着璇玑老人:“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把我从街上捡回来,收我为徒,教我武功,甚至要把寻嫁给我,还渡了一半的功力给我疗伤,你凭什么这么对我!凭什么!”
看着如野兽般呼喊的七张,璇玑老人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寻双手捂住嘴跑了下山。
雨,终于下了起来。
寻在崎岖的山路上狂奔,任由泪水在脸上肆虐,直到分不清雨水和泪水。
猛地撞进一个怀抱,寻抬眼,对上乌子虚炽热的目光,然后便失去了意识。
寻双目无神地望着窗外,草木凋零,一片萧条,早已不是八月应有的景象,乌子虚说她睡了四十八天。
今年的秋天仿佛来的特别早。
乌子虚说他不在乎寻杀了自己师弟,寻轻蔑地一笑,她不禁想起悼乱,那个宁死也不愿违背杀手原则的人,想到她,寻心口一痛。
一天黄昏,寻对乌子虚说:“我们成亲吧。”
乌子虚先是呆了一会儿,而后竟哭了起来。
“我想要一床大红的帐子。”寻冷冷道。
“我马上去买。”乌子虚飞奔出去。
寻坐在龙断山的悬崖边,眼前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脚下是模糊的一片,心头有痛的感觉。
她又想起了悼乱。
“无论怎样,活着就很好。”
她听见耳边的风说。
深秋的西湖有种温柔的肃杀感,冷清的湖面上孤零零地漂着一只客船。公子一袭白衣坐着船头,悼乱衣袂飘飘站在公子旁边,目光停在天边的一片虚无。
“咳─”公子拿着手绢轻生咳嗽,悼乱注意到手绢上有一块猩红的血迹。
“我们去找胡百草吧,他能治好我,也能治好你。”悼乱对公子说。
公子苦笑着摇摇头,他没有告诉悼乱他在胡百草门口住了两个月,最后胡百草答应他可以用自己的命换悼乱一命。
公子赶到龙断山的时候,悼乱已经是半个死人了。
胡百草解了悼乱的毒,治了悼乱的伤,然后给了公子一颗丹药。
“吃了它,十四天之后就可以入土了。”
公子没犹豫就吞了下去。
悼乱第二天就醒来了,她听公子说不费力就请来了胡百草,把她这条小命捡了回来。
悼乱看着公子苍白的脸,强颜欢笑的表情,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悲伤。
太阳要落山了,悼乱又想起了寻。
这十几天里,悼乱每天都会和公子坐在船头看夕阳。公子往往到一半就睡着了,悼乱则会等到太阳完全消失,然后躺在公子旁边,看他熟睡的侧脸。
公子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
公子不动声色地收起带血的手绢,费力地打开折扇,轻轻摇着。
“活着能喝世上最好的酒,能看世上最美的女人,活着真好,悼乱要好好活着……”公子幽幽地感叹。
悼乱沉默,周围的一切渐渐模糊,她闭上眼,一滴眼泪掉进清澈的湖水里,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