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普通的城市。
理纱是在一家普通的炸鸡店认识查尔德的,查尔德比她小了整整十岁,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学历不高,在店里当服务员,但是年轻气盛、健硕有力。理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他着迷,她是当地W大学的一名副教授,平时研究的问题查尔德没有几个是感兴趣的,每天除了在S医院和W大学待,就是在查尔德的小公寓里和他厮摩。虽然她觉得自己和他待在一起,讨论的都是一些庸俗的话题,这样会把她的思想深度拉浅,完全不利于她的研究,但是,在这里,她感受到了与S医院截然不同的氛围——公寓窗外有一株高三层楼的石楠树,正处于花期,她每次离开S医院,往这里赶来的时候,打那棵树下走过,她就感到心砰砰直跳。
理纱全靠触觉就摸出了钥匙串中公寓的小钥匙,熟练地一转,就提着满满的购物袋,挪进了这间光线不好、通风不够的公寓。摸着把昏暗的灯打开,她把肉类放到那个贴满贴纸的冰箱,把蔬菜扔到油腻的厨房,趿拉着拖鞋,整个地躺进了那个暗色的沙发,打开离沙发仅一米多的电视,掏出手机,查尔德十分钟前给她发了几条消息:“下班啦!”、“你把菜买好了就乖乖等我啊”、“爱你”。理纱的脸在手机和电视微弱的光辉映下露出了笑容,回查尔德“我也爱你”。
查尔德不一会回到了公寓,他们一起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把餐盘挤在电视机前的小茶几上。理纱像个小孩一样宣布:“我开动啦!”抬头正好与查尔德四目相对。他们僵住了,查尔德陡然倾了过来,理纱脑袋热得厉害,她用双手迎接了查尔德的到来——破旧的沙发凹下去了一大块。
之后他们感觉到饿已经是半夜了,胡乱用微波炉热了热饭菜填了肚子。
他们的夜晚从晚上九十点钟开始,在那之前他们忙着各自的事;他们没有早晨,六点钟理纱就得匆匆离开。
白天,查尔德在炸鸡店工作,早上有一段时间,他自学准备申请W大学。
理纱则不是先去W大学上课再赶到S医院就是反个顺序。今天恰好理纱没课,她直接去了医院,准备照顾威廉——她的丈夫。
理纱做了一次深呼吸,上了楼。
“你来了。”值班的护士见到她,礼貌性地搭了话,“尽量让威廉开心一点吧。”
理纱点点头:“谢谢你的关心。”
理纱轻轻推开门,病床上威廉的脸一如既往的白,身上只输着维持生命的营养液。理纱悄悄在床旁坐下,注视着威廉出神。
威廉和理纱是大学同学,到后来深造一直都保持着恋人关系,毕业理所应当地结了婚。威廉的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理纱都快忘了,从开始自己在病床旁边带着希望为威廉准备水果饭菜、互相给对方鼓劲,到后来威廉的饮食完全受限、清醒的时候也越来越少,理纱坐在病床前给威廉擦洗过身子后就不知道干嘛,只是盯着威廉看;威廉在一次清醒的时候提出要理纱另寻伴侣,理纱哭了;再过了一段时间,她遇见了查尔德。
威廉醒了,他的眼睛缓缓睁开了一点,他动了动嘴唇,理纱明白,马上把耳朵凑了过去。威廉轻轻说:“理纱,你闻起来……有一股……石楠花的味道……”理纱很惊讶,但是她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这很好……花……你去另觅伴侣……我……是陪不了你了……”理纱的眼泪夺眶而出:“不,你好好的。我爱你。”威廉不再说话了,他费力地呼吸着。
“我弄到两张剧院演出的票,《提拉米苏的眼泪》!你不是老抱怨我情趣不够高雅吗?明天去一起去看吧。”手机那头查尔德兴奋的声音令人不忍拒绝。尽管这意味着明天不能照顾威廉,但理纱还是答应了。
话剧讲的是心急如焚的爱人因为没有时间烤制精美的蛋糕,只好手忙脚乱地胡乱混合了原材料做成粗陋速成的点心提拉米苏,送到士兵丈夫手里;里面放的眼泪是爱情的泪水,含义“记住我”和“带我走”。理纱不由想到了威廉。她又扭头看了看旁边的查尔德。
从剧院出来,查尔德仿佛被禁锢了许久终于获得自由一样,叽叽喳喳,马上就提议要去哪哪小吃街去吃烧烤、去哪哪广场去逛街。理纱微微笑,走着,便忘记了把刚刚在剧院调成静音的手机调回来,一路说笑,手机也没看。
结束时,理纱终于看了手机,却看到十一个未接来电,后面是五条短信,来自威廉病房的护士:“理纱,你在哪里,你怎么不接电话,今天威廉很清醒,你怎么没来?”“威廉想要你来,收到请回电话。”“威廉不行了,看到请火速赶往医院!” “理纱,你出了什么事吗?收到请联系我!” “理纱,我很担心你,收到请回复!”
理纱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她已经听不到在后面询问的查尔德的声音,她跌跌撞撞在马路上疯狂地挥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把查尔德甩在了马路边。
她默默料理完威廉的后事,却发现一个消息已不胫而走:她在威廉生病的时候不照顾威廉反和别的男人厮混,在威廉临终时还在和情夫快活。
她没有什么可以用来反驳他们的,她就置若罔闻。但是她发现她的同事对她以轻蔑的态度,学生看她的眼神也有点异样。终于有一天,校领导找到她:“鉴于本校对于师生的德行非常看重,你的事情我们已经了解了,这个对我们学校影响毕竟还是不好,决定暂时先将你停职,待事情平息再做打算。”
再走过那棵茂盛的石楠树,花期已过。她恍恍惚惚扭开查尔德的公寓门锁。
“他们只说了一句:‘你可真行啊,副教授都能到手。’”查尔德苦笑,“后来,居然就没有什么了。”
“我们在一起,你不怕被唾沫星子淹死吗?我会没事,你会被喷一辈子。”
“我知道。威廉肯定也希望你能幸福,但是世人往往只拿他们那套旁观者的价值观来看,他们看不到你每天照顾威廉,只看到最后一天的意外,当事人的意愿才最重要不是吗?旁观者,大多眼睛是冷的,而且愚蠢,自认为站在道德的正义面。”
“嗯,本来是想申请W大学的。”
“那我们一起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