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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是梦境吗?】
千叶牵着一头黄牛走在前面,奶奶背着装有死鱼的尼龙袋子跟着后面,每当庄稼收割之后,总需要去姨奶奶家借一头黄牛翻地。等到一切忙碌就绪,再把黄牛送还回去,不管是借牛还是还牛,都是千叶陪同奶奶。
姨奶奶的家在一条黄褐色土路的尽端,两排高大的槐树立在两侧,自然形成林荫隧道,像一截斑驳的绿皮火车,车厢一头是千叶的家,另一头就是姨奶奶的家。小时候,千叶在这截“绿皮车厢”穿行了很多次,见过它一年四季不同的风景。暖春催生鹅黄色的翠芽,像许多张孩童之口嗤出的密密小牙;盛夏时叶茂如伞,网住一片不见天日的阴郁;秋冬,枯死的枝条摇曳黄昏,褪去枯叶,在霜雪的天气里,用狰狞的枯枝画着一副难以读懂的黑白画卷。不管任何季节,这排槐树下面的沟渠,都散发着瘆人的气息。
千叶走到院子刚把牛拴在树上,奶奶就招手让她进屋吃饭。那只死鱼正翻着白眼躺在盘子里,她夹了一口鱼肉含在嘴里,满口咸腥,鼻息里也闻到一股腥臭。正打算偷偷吐掉,却看见姨奶奶正斜着眼瞟她,那看人的瞳孔像深不见底的老井,冒着寒气,诡异又恶毒。
临走前,姨奶奶拉着奶奶的手,坐在内屋的床边谈话。
“儿媳妇又怀孕了吧?第三胎超生,要罚很多钱呐。”姨奶奶说。
“我和你说啊,查了B超,是个男孩。”千叶奶奶开心又肯定地说。
“好事啊!不过,家里有了千秀和千叶俩女孩,老三要罚款的!”
千秀是千叶的姐姐,当初生千叶的时候,奶奶就不太愉快,不过今年千叶五六岁了,乖巧懂事,也能帮家人做些家务,当初刚生下来的时候没舍得丢,现在就更舍不得了。
奶奶此时满心思都在为超生罚款的事烦恼,姨奶奶倒很务实,她很快就有了解决问题的主意。她打开床头上的木箱,从中取了一个红纸包递给奶奶。奶奶脸色阴霾,不说话,盯着纸包上面的福字发呆。
一阵冷风扬起窗边的白纱,裹挟着寒意,让千叶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激灵,醒来发现是个梦。
此时的千叶已在外地工作,这天正值休息,午饭之后她就迷迷糊糊地犯起困来,不想从下午两点开始,一觉睡到黄昏。醒来后仿佛过了几个世纪,一切恍若隔世,梦里的情节沉甸甸的,有着说不明白的真实感,尤其是那枚红纸包,像迷一样,一直困扰着千叶。
千叶看了看时间,今天是2018年12月4日,下午五点。这时,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是父亲的来电。
“喂,爸爸,什么事?”
“你奶奶今天下午去世了。”对面传来父亲苍凉的声音。
02【遗物】
奶奶寿终正寝,活了92岁,她在睡梦中走了,没有受苦,可谓是不可多见的喜丧。她的遗物不多,全都装在她居住了三十年的小屋里。
这个房间,一切还是记忆中的陈设:一个黄梨木条几,上面放着水壶和杯子,条几下面是一个小瓷盆,锈迹斑斑,千叶小时候还用它洗过头发;一张旧木床,床尾放着褪色的朱漆大木箱子,里面全是奶奶的衣物,几乎每一件衣服,都有她改过针线的痕迹。奶奶生前有个习惯,不管任何新入手的衣物,她总能找出不满的地方,然后用相当蹩脚的针脚改得面目全非。
姑妈拿起一件裤子举起来看了看,摇摇头,不明白奶奶为何要在裤脚缝了一圈长长的棉布条子。接着,又一脸不解地拿起一件改造后的针织毛衣,原是套头的圆领被剪成开衫,两侧对襟各缝了一道滚边,还装了暗扣。母亲翻到一件崭新的织锦棉衣,举起来看了又看,直言说质量这么好的衣服烧掉怪可惜的,姑妈却说这是奶奶生前最喜欢的衣服,特地嘱咐死后烧给她。
这件棉衣,是千叶工作第一年买给奶奶的。过了这么多年还很崭新,想必奶奶平时也舍不得穿。这件衣服也没被改动过,应该很合她的心意。
记得那年大年初一,奶奶穿着这件衣服笑容满面地坐在堂屋,等着晚辈给她拜年。若是碰见同辈的老太太,就邀请她们欣赏一番,先是掀起衣角展示面料与针脚,然后再把领子翻开给她们摸摸。
“你们看呐,这衣服质量多好,我孙女买的!领子毛茸茸的,暖和得很啊!”
别人也会真诚附和,直夸奶奶有福气。奶奶一开心,一改往日的吝啬,就把千叶给她买的各种糕点吃食,全部拿出来和大伙分享了。千叶对奶奶的孝顺,不仅体现在经常给奶奶买东西,还时常给她钱花。因此,她又突然压低了声音,凑到她们耳旁小声地说:“千叶还给我钱了,每次回来都给呢。”
千叶经常背着母亲给奶奶塞钱,即便如此,也瞒不了太久,因为奶奶一旦有了钱,就会去街上买东西,然后被骗。由于眼神不好,耳朵又背,经常误把一张百元钞票当作十元使用。有一次,她用百元钞票去买橘子,橘子花了七块钱,小贩却给她找零三元。这事正好被经过的邻居看到,连忙告诉母亲,母亲便跑到街上找商贩理论,回到家里,自然把奶奶批评一顿。
自从奶奶被骗之后,每当千叶从城里回来,母亲就对她说,给你奶奶的钱,要换成零钱,最好是五元、十元的面额,万一被骗,也亏不了多少。千叶就说,骗就骗吧,她这么大年纪,还能再花多少年呢,只要奶奶开心就好。
千叶还记得,奶奶平时喜欢拣废品,也攒了不少钱,她的口袋就像一个只进不出的储蓄罐,谁都别想从她身上撬走一分钱。有时候母亲也会抱怨奶奶是个守财奴,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了,平时也不愁吃穿,攒这么多钱干什么。奶奶就说攒多了,以后帮千叶在城里买房子,这句话说了许多年,千叶的房子也买了,也没见奶奶支援过她。
大木箱子清理完了,他们在箱底发现一个更小的木箱,上了锁。箱子不大,磨损得很严重,即便不用开锁,也能掀开一道缝,足够小孩的手伸进去。这是奶奶房间唯一上锁的物件,千叶记得小时候,她和弟弟经常从里面偷得一些零食。在她的印象里,奶奶的箱子是个保守了很多秘密的地方。
现在,箱子已经旧得严重变形,由于找不到钥匙,只好用木棍撬开。千叶也得以目睹箱子的内部全貌,没有想象地那么神秘,却也让她大吃一惊。
箱子里有一些过期的药品,最醒目的是一大卷钱,打开一看,各种面额都有,点一点数目,居然有三四万块,这可比千叶给她的零花钱多太多了。这卷钱用布块严实地包裹着,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四个字:只给千叶。原来奶奶虽然爱财,也是最爱千叶的。
还有一件物品,几乎和箱底的木板嵌在一起,应该是被遗忘了。这是一个用塑料袋包裹的褪色红纸包,上面还写有半个“福”字。
千叶记得这个红纸包,她在小时候见过,或者在梦里也见过。当他们打开这枚红纸包,关于姨奶奶大半生的陈年往事,也被再次提及,它与姨奶奶跨越了几十年的悲苦纠葛,不由得让千叶悚然心惊。
03【大红牡丹的花蕊】
姨奶奶名叫蔡莲,总共四个孩子,都是儿子。
如果加上第一个夭折的孩子,以及期间几次捉摸不清的生育传说,她应该总共生了七个。后来,这四个儿子有三个娶亲成家,蔡莲的丈夫死的早,只有她清楚自己吃了多少苦,拉扯儿子成家虽然十分不易,好在成功带出了老大,打了一个不错的样板,往后便是老大拉扯老二,一个个全部提溜起来。
年轻的时候,她生得高挑秀丽,但是前三个儿子却生得矮胖,应该是遗传了先夫的相貌。只有小儿子长得最像她,名为来俊。人如其名,来俊高大英俊,一张端正的国字脸,浓眉大眼。虽然生得俊朗,却没有男人的阳刚,加上嗓音轻慢,更平添了许多阴柔。他不喜欢女人,不管多少人踏破门槛给他说亲,他都一 一拒绝。因此,不少人揣测他没有男性功能,更有甚者,认为他是半男半女。乡间传播最多的说法是:他原本是个女儿身,在娘胎的时候喝了转胎药,转到一半失败了,因此本质上还是女儿身,长大了当然不喜欢女人。
有一个儿子不能娶妻生子算不了什么,蔡莲还有另外三个儿子。更何况她早就给他们物色了自己满意的女人。
大儿子来福结婚很早,生了第一个孩子叫妞子,来福第一次当父亲,但是并不觉得开心,因为妞子不是男孩。蔡莲也不开心,她希望儿媳妇第一胎是个男孩,最近计划生育闹得厉害,农村户口每家最多生育两胎。万一第二胎还是个女孩,她就在第一个儿子的身上看不到希望了。
也许是早年守寡,让她渴望男丁兴旺,以此抵御别人的欺负;也许是自己历经千辛万苦才得以拥有四个儿子,就不允许儿媳妇们不如自己。不管如何,她那秀丽的面孔背后,一颗心早就变得坚硬如石。
妞子刚出生不久就吃坏了东西,据说看不好了,带回家里等死。母亲闻讯,就带着千叶和弟弟看望妞子。
蔡莲为了表达待客的热情,麻利地在菜地里摘了一个西瓜。嘴馋的小孩围着西瓜直流口水,蔡莲却哄着千叶和邻居家的女孩走开,她说西瓜有毒,女孩子吃了会死。女孩不肯走,由于吃不到,就杵在旁边眼巴巴地看,西瓜只给弟弟吃。到了晌午,邻居来找女孩回家吃饭,刚在门外喊一声,蔡莲连忙削了一片极薄的瓜片递给女孩,由于瓜片太薄了,就在女孩手里颤啊颤的,还没吃就折断了掉在地上,蔡莲又赶紧把它捡起来,抹了抹灰,直往女孩嘴里送,刚送到嘴边,邻居也正好走到跟前。
只见蔡莲对邻居慷慨地笑道:“哎呀,你看,这妞儿吃了第三块!没少吃,估计都饱了!”
女孩年龄尚小,哪里懂得辩驳,她还没尝到西瓜的味儿,就被污蔑吃饱了,被大人拉啊拽啊,带回了家。女孩走了,蔡莲又用刀刃滑过瓜身,削下来一块极大的西瓜翠衣,不情不愿地扔丢给千叶,上面只沾了一丁点粉色瓜瓤。事后,她当着母亲的面说千叶太能吃了,大半个西瓜都是她吃的,你看,那大块的瓜皮就是证据。
千叶那时候还不太懂事,直觉告诉她,姨奶奶喜欢弟弟胜过自己,不是说姨奶奶喜欢自己少一点,而是毫无喜爱,甚至还嫌恶。
“妈,我又梦见妞子在哭。”自从上次探望病重的妞子,千叶就经常和母亲提到她。
母亲闭口不提妞子的事,却在内心暗暗责怪自己,不应该带着千叶去看死前的妞子,认为自从看了妞子,妞子就在千叶的心里抛了个锚,死后寻着迹象又来找她。
“你是之前去姨奶奶家的路上,撞见不干净的东西,魂丢了。”母亲说。
当天晚上,母亲在千叶睡着的床边,放了一碗水和一碗豆子。她一个人,好像和什么东西谈话,什么冤有头债有主,以后不要再来吓唬千叶。母亲不停地祈祷,千叶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这些听不清的温言碎语,让她的内心充满舒适的安全感。不知道是神灵起了作用,还是妞子的魂魄被母亲劝走了,总之千叶不再噩梦。
一年后,千叶又和母亲带上礼品去参加老二之女的百日宴。
老二看起来很高兴,抱着孩子给每一个道贺的亲友看看。大人们簇拥在孩子的周围,饶有兴致地点评她的眉眼像爸爸还是像妈妈。
这个刚满百天的孩子,被崭新的大红包被裹得严严实实,露出一张粉色的小脸,她眨着明亮的眼睛,盯着大人说话的脸,笑着弯成一道月牙。千叶看着,忽然想起沟渠里的一张青白色的小脸,她慌忙往后倒退,一直退出人群。
那是一年前的事了,她和母亲看完妞子,返程回家已是落日时分,大半个太阳坠入了地平线以下,仅留着微弱的光亮,为每个行色匆匆的行人点着最后一盏灯。那排通往蔡莲家的槐树隧道,在傍晚的余晖下散发着瘆人的气息,槐树下的沟渠里,一个裹成粽子的包被掩映在荒草丛中,那包被满是红色的牡丹花纹,一朵朵很大,热烈地簇拥着中间的金黄色花蕊,即便是黄昏,花瓣也红得异常刺眼,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千叶因为多看了一眼,才发现其中一朵大红牡丹的花蕊里,竟然藏着一张青白色的小脸。
自从她在沟渠的荒草里看到那张小脸,她就不断梦见妞子。如今,不管是生机勃勃的粉色还是死寂的青白色,她也看不了这些大小类似的面孔。
酒席过后,亲友们一个个散去。他们走之前都会握一握蔡莲的手,轻抚她的肩膀表示安慰,蔡莲并没有从中获得宽慰,她红着眼眶,一脸疲惫,像是正在经受巨大的打击,既无助又悲伤。
“总能生出男娃的,等等第二胎……”整个宴席期间,不少人采用这样的安慰句式,都没能让蔡莲感到宽心。
一些妇女围在蔡莲的身旁,皱着眉头听她讲述着什么,她们时而点头,拍着大腿表示赞成;时而伸出一截手指,在空气中有力地比划着。谈论者的神色十分认真,虽然听不清楚她们讨论什么,大概也能猜出,无非关于男娃。
后来,老二媳妇又生了,还是个女儿。
蔡莲气得离家出走,当天就找千叶的奶奶诉苦,一住就是半个月。千叶奶奶告诉她,不要气馁,第三个儿子的老婆刚怀孕了,还有机会抱上孙子。
自从老三媳妇怀孕,蔡莲就经常给她喝各种奇怪的汤药,据说是来自民间的转胎偏方。蔡莲心想,万一怀的是个女娃,兴许就能转成男胎。后来,老三媳妇终于生了一个男娃,蔡莲喜极而泣,她跺着兴奋的小脚,哒哒地跑去千叶家报喜,由于只顾着和每个亲友显摆,蔡莲又是半个月没有回家。她总和亲友们说,老三媳妇能够生下男娃,多半是她使用转胎药的功劳。
可是十分不幸,男娃没过多久就断气了。
蔡莲气得咬牙切齿,她人还没有着家,又想着离家出走。这次,她不是气恼儿媳妇的肚子不争气,而是恨自己没有控制好药量,下药太狠要了孩子的命。见过男婴的人都说,孩子应该是中毒没的。
04【诉苦】
老三起初并不相信是母亲害死了孩子,他慌张地抱着孩子去找医院,哭着央求医生救治孩子,医生只是重复告诉他孩子已经没了。这件事让老三夫妇恨透了蔡莲,他们大闹一场,无论如何也要和她断绝关系。不多时日,他们搬了出去,在丈母娘家所在的村子里住下。自从老三夫妇与蔡莲关系决裂,事件更是经过添油加醋,在各个村间流传。蔡莲被邻里街坊的闲言碎语戳断了脊梁骨,从此深居简出,出门务农也要避开他人。
憋闷积攒得久了,每隔一段时日就找千叶的奶奶叙话,每次都是晚上摸着黑来,叙了大半夜,次日一大早又摸黑回去。
蔡莲大多是来诉苦的,谈及四个儿子,她对老二和老三恨得咬牙切齿。她恨老三的原因显而易见,因为老三夫妇与她断绝关系。在她看来,这是极为不孝的行为,她含辛茹苦地把老三养大,怎么可以为了一个夭折的孩子而恨她。
但是,当奶奶说她不应该偷偷给老三媳妇喝转胎药时,她又委屈地抹起眼泪,说做的这些都是为了老三,老三却不懂她的苦心。没有儿子的男人会被别人瞧不起,更惨的是将来没有儿子养老送终,她相信老三老了以后就会明白。
她恨老二,老二夫妇生了一对女儿,计划生育管得严,已经不可能再生第三个孩子,因此她也不对他们抱任何指望了,更何况老二夫妇的小日子过得怡然自得,也不把她放在眼里。最让她气恼的是,老二夫妇是自由恋爱走在一起的,他们的结合没有她的参与。二儿子是她最疼爱的,从小听话懂事,可是偏偏在选老婆的时候,忤逆了她的意愿,选了身材纤细的女人。她不喜欢这种体态的女人,虽然老二媳妇相貌端正,但是不属于蔡莲中意的丰乳肥臀。蔡莲对老二媳妇的不满,处处流露在举手投足之间,一副高高在上,从不正眼看她。蔡莲用行动告诉她,即便她是儿子坚持要娶的,自己也仍有主母的威严。
可是老二媳妇并不理会,或者说,她有娘家人的疼爱,根本犯不着烦恼。她是家中幼女,前面有两个哥哥,哥哥结婚成家不仅耗光了父母的毕生积蓄,生了一窝孩子也由父母照顾。她的父母也不曾想到,重金聘娶的儿媳一个比一个刁钻,好在他们有个孝顺乖巧的女儿,加上对儿子们没了指望,因此也更加疼爱这个女儿。老二夫妇在重男轻女的婆婆面前一连生了两个女儿,丝毫不为没生男孩感到惭愧。
“老大呢?来福一直很听你的话。”奶奶问了一句,她也认为蔡莲的大儿子更加可靠。
“来福现在都顾不住自己了,哪有心思管我,幸好我没有老得不能动弹,不然饿死了都没人知道”。蔡莲叹了一口气。
“来福老婆跑了还没回来?这都半年多了。”
“可不是,那个婊子又嫁人了,她爹娘把她许了同村的光棍,可比来福老多了!”蔡莲鄙夷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看上老光棍啥了?”
“能看上啥?还不是她那个弟弟娶老婆要用钱呐!这下老光棍给了三万。”蔡莲又往地上啐了一口。
“你也别太悲观,那个老光棍比来福差得远,说不定小红哪天后悔就回来了。”千叶的奶奶只能这样安慰自己的妹妹。
“哪天后悔了,也不要她!要她干啥,又没本事生儿子!”蔡莲一字一顿地说。
05【妞子】
大儿子来福能干,也会挣钱,几个弟弟都是他帮着母亲拉扯大的,虽然干活不错,但也愚孝。正如他的母亲,来福直言只要男孩,他说儿子才有用,以后才像自己这样撑起家里的一片天。
自从相亲认识了体态丰盈的小红,来福就很想在这个健硕的女人身上实践造子理想。婚后,蔡莲会帮他占卜合宜的同床日子,她对造子这件事情十分上心,她认为这事很需要她的指点,毕竟她成功生养了四个儿子,也更有经验。
来福和小红同房的时候,蔡莲经常假装路过窗口,实则蹲在墙根下偷听。小红发觉后,抄起床上的家什就往外砸,大声骂她老不正经。几个月后,小红的肚子没有动静,蔡莲就给她端上各色汤药,小红性情暴躁,觉得婆婆这是骂她没有本事下不了崽,气恼之下挥手打翻了药碗。来福见状,毫不犹豫地挥出一个巴掌,狠狠地呼在小红的脸上,一瞬间印出五根红红的指头,从此小红也就老实喝药。
第一个孩子出生了,就是妞子。
小红一看是个女孩,气恼地把她踢在地上,妞子又冷又饿,只能哇哇大哭。来福嘟着嘴倚在门框上,双臂叉在胸前,满脸写着不悦。蔡莲则坐在外屋的板凳上一声不吭,偶尔斜眼瞥一瞥地上的妞子,看她哭够了没有。
小红被孩子的哭声搅得心烦,由于刚刚生产不久,体力尚未恢复,也不能起身阻止,只好把火气撒给别人。她一手撑着床沿,冲向门口大骂,她知道蔡莲就在门口听着,抱怨蔡莲给自己喝了这么多汤药,结果还是生个女孩,她说这个赔钱货让她白白吃了这么多苦头。
大半年后小红又怀了二胎,蔡莲带她做了B超,查出又是女孩。不存在争议,他们三人都默认喝药堕胎。
一日,蔡莲给妞子喂食之后,妞子忽然呕吐,来福和小红只当是孩子吃多了东西消化不良,也不予理睬。可是妞子吐到最后,脸色发白,小手小脚也不停地抽搐。问其原因,蔡莲只说哪有孩子这么娇贵,以前孩子都是糙养,没见过因为一点呕吐就大惊小怪的。来福和小红也没放在心上,他们对妞子一向都是当作小猫小狗养活,本来就嫌弃她不是个男孩。这晚,他们在床上打情骂俏,都嫌妞子过于吵闹,把她丢在外屋就不管了。第二天,医生直说妞子送来得太晚,让他们带回去听天由命。
小红的求男心切,却丝毫没有因为两个孩子的夭折而受影响。自从那次堕胎,很久没能怀孕,这让小红的内心十分焦灼。渐渐地,小红琢磨起鬼神论来,她想莫不是妞子死后冤魂不散,来缠着她了?于是,她找了神婆在家里做了一场法事,为了阻止妞子二次投胎再做她的孩子,她听从了神婆的建议,将妞子的灵魂打散,为此宁愿多花了一笔钱。
有时候,小红也会想起死去的妞子,心里隐约觉得哪里不太畅快,她也琢磨着吃饱了撑死的可能性不大。妞子走的那天,灶台上还放着给她喂粥的瓷碗,那瓷碗的花纹十分眼熟,她在喝堕胎药时见过,难道是蔡莲给妞子喂粥的时候没有清洗药碗?记不清了。不过她记得,碗橱下面的抽屉里,曾经出现过一个红纸包,感觉像是一包麦芽糖粉,来福开玩笑说那是一包老鼠药,她就觉得来福把好东西藏起来不给她吃,后来也没碰见家里死过老鼠。
以上也不过偶然想想而已,在她的脑子里停留不了太久。每当望子心切的小红发现月信如期而至,就会咒骂不已,她把怀不上孩子的原因全部归咎给蔡莲。时间一久,蔡莲也对小红心生怨恨,她与小红的矛盾越闹越大,不是寻死觅活地逼着来福把小红赶走,就是怂恿来福家暴小红。
06【她居然…】
小红时常被打得面目模糊,一来几回,终于不堪忍受跑回了娘家。可是回到娘家,非但不能获得安慰,还要继续遭受兄嫂的嘲讽。
半年后,娘家人发现离婚的小红并非一无是处,这不二弟正要娶亲,彩礼不够,正好可以把小红许给村里的光棍,额外挣得一笔彩礼,足够填补弟弟娶亲的财物窟窿。
千叶最后一次见蔡莲来的时候,是在小红嫁给光棍一年之后。
这次,蔡莲显得十分激动,进门就瘫在奶奶的身边大哭起来。哭了好一会儿,才擤了鼻涕嘟囔:“小红那婊子居然和老光棍生儿子了!”
千叶觉得相当好笑,继续听下去又觉得匪夷所思。
小红改嫁老光棍生了儿子这事,蔡莲认为都是自己当年在小红身上用药“培养”出来的。她骂小红偷偷带走了她家的血脉,逼着来福去把孩子再抢回来。小红自从生了儿子,忽然扬眉吐气起来,不仅在夫家添了地位,在娘家也有了不少话语权。她还时不时抱着儿子在蔡莲所在的村子里晃悠,用意十分明显,就想看看蔡莲气恼的样子。
“让来福再娶一个,世上的女人又不是只有小红。”
“哪有这么容易,现在才知道,娶个傻女人都要彩礼了。而且来福得了慢性病,哪有这么多钱!”蔡莲摇了摇头。
“那就找个二婚的?”
“二婚的也要彩礼,现在农村好多光棍讨不到老婆,是个女人都不挑。”
“那找个二婚带孩子的呢?”千叶奶奶伸长了脖子,凑近蔡莲的耳朵小声地说。
蔡莲只是沉默,过了半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虽不是个好主意,但是总比一辈子打光棍好……但是,她总觉得带来的孩子终究不如自家生的。
07【男丁兴旺】
比起没有儿子,有儿子但是娶不到老婆更容易被全村耻笑。来福就是,由一个有妻女的男人成为被人嘲笑的光棍。
蔡莲很焦躁,经常恳请别人帮她儿子介绍对象。一开始有不少热心的人乐意帮助,但是,来福的行为很快就让他们没了热情。
那时候,村里很多男人常年去城里务工挣钱,妻儿则守在家里。由于来福手脚勤快而且干活不错,每到农忙时,不少妇女找他帮忙,事后她们就以酒肉和笑语作为回馈。自从来福的老婆改嫁之后,同村妇女喊他帮忙的频率就变多了。
来福忙完农活之后,经常待在她们家里不肯回去,他喜欢那些开玩笑尺度较大、举止轻浮的妇女。他与她们之间有一盏无形的网,一头网住来福,一头不松不紧地抓在她们的手里。妇女们娴熟地掌握着这种调情火候,不太热,也不太冷,在放浪与矜持之间,偶尔丢一些好处给他。
这种暧昧欲求的调情时常激起来福高亢的情欲,每当这时,她们就找个借口闭门谢客。在来福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她们又伸手拉了一把,再给他一点甜头。时间一久,这让来福想入非非:认为村里的每个妇女,都有成为他第二任老婆的可能。渐渐地,他对登门为他说亲的媒婆没了耐心,更对女方提出的种种要求不予理睬。
可当她们的丈夫务工返乡的时候,就会对来福完全冷淡,来福想象中的那些甜蜜幻境也都荡然无存。仔细想想,她们除了对来福有过言语上的挑逗之外,最多就是抛个媚眼,偶尔拈起食指在他的肩膀或脑门轻轻戳上几下。
实际上,来福并没有从女人身上得到真正的实惠,却彻底在村里坏了名声。
蔡莲后来又花费了不少钱财帮来福物色老婆,她曾考虑过几个丧偶的中年妇女,但又介意她们带来的全是女孩,好不容易带来了男孩,女方的婆家也不愿意放手。
她的内心告诉自己不能这么容易妥协,否则之前的辛苦全部白费,还要继续被别人嘲讽。然而,现实远比她想象的更为残酷,鉴于来福的不良风评远播在外,无论条件如何不堪的女人,也不肯嫁给他。
一晃七八年过去了。
这年中秋,来福一个人拎着月饼和水果来看千叶的奶奶。他身着藏青色粗布大褂,还是许多年前手工缝制的样式,裤腰太松,胡乱拧了一根布条扎在腰间。他才四十多岁,却苍老黄黑,须发花白,浑身上下渗透着枯槁老人的暮气。肩膀塌了下去,应该是常年做工累的,双手的关节膨出,老茧纵生,说话时喜欢在胸前来回搓捻手指,那是被生活捶打之后的拘谨与胆小慎微。
他看着十五六岁的千叶帮着母亲在厨房忙上忙下,当初流着鼻涕的瘦黑的小姑娘,如今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他看着看着,突然眼眶湿润起来,要是妞子还活着的话,应该也快这么大了吧,说不定妞子长得更好,因为她小时候比千叶更白,眼睛也更大。他还记得,妞子一周岁的时候,看见他就笑着喊爸爸,一喊就是一连串,然后捂着眼睛和他躲猫猫。年轻的时候不觉得,上了年纪,才怀念妻女环绕在侧的日子。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算是没机会了,近来身体总是出现各种毛病,当他关节刺痛的时候,他就想起当年打在妻子身上的痛;当他因肝腹水胀痛的时候,他就想起当年妞子的肚子胀得比她小小的身子还大,应该更加痛苦。他始终不愿意承认妞子的死不是意外,但是那灶台上的红纸包,里面包的确实是鼠药,他没有欺骗妻子。
想起红纸包,他就想起自己的母亲蔡莲,他恨她吗?如果恨,他更应该恨自己。他不知道现在对母亲是怎样的感情,他已经很久不去主动和她说话了,也从家里搬到村的另一头,一个人过。
他觉得他报复了母亲,因为蔡莲不能他的身上寄托什么期望了。她对男丁兴旺的期许,终究没能实现。
08【那一年除夕】
蔡莲要服毒自杀。
毒药是四十年前向邻居借的,早已失去大量毒性,蔡莲只有呕吐腹泻的症状,送到村镇卫生所简单做了洗胃。在医院陪同她的是四儿子,其他几个儿子听说蔡莲并无生命危险,就一个个来电告知不来了。
蔡莲悲愤交加,出院后蹲在马路边抽泣。
平时几个儿子很少管她,儿媳们也对她十分冷淡,她经常念叨以前的日子,那时候虽然家徒四壁,但是几个儿子依赖她,顺从她,她是他们最亲的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不再理会她的唠叨。她经常和别人抱怨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懊恼自己当初选儿媳的时候没有擦亮眼睛,被她们一开始谦恭温顺的表象欺骗了。
“你不能总是纵容她们,不然她们就觉得你好欺负。”喜欢看她热闹的人,总是一副为她打抱不平的样子。蔡莲知道大家是在煽风点火,想要看她更大的笑话,但是此刻她更需要听众。听众最渴望满足八卦的心理,也喜欢扮演公正,对别人的事横加点评。蔡莲为了让别人关注自己,不惜在闲聊中夹带私货,引得大家唏嘘不已,这样不见得可以博得多少同情,过了嘴瘾倒是真的。
人群散后,那些表示同情她的人,转身又开始嘲笑她。没过几天,同样的一批人又和蔡莲的儿媳妇闲聊,他们把蔡莲说过的话添油加醋,再机警地观察对方的反应,儿媳们要么气得当场发作,要么脸色铁青闷不吭声,不管是哪种反应,都让看笑话的人心满意足。
农村妇女的战火,往往起于没事闲聊,终于口水和肢体大战。强悍的人会互相揪住对方的头发撕咬;相对斯文的则擅长化语言为尖刀利器,一招一式地刺向对方的三姑六婆、祖宗十八代。
只是蔡莲不属于上面任何一类,她是一个为了男丁兴旺可以不顾一切的人,可是儿子们不是恨她就是怨她,一个个也都和她分开住了。男丁兴旺是她的精神支柱,如今支柱倒了。
她在床头的木箱子取出一个纸包,捏了一撮粉末,正打算抹到嘴里算了,转念一想,这么敷衍地死掉也太草率了,因此她准备倒碗热水,再加点白糖进去。倒水的时候发现保温瓶里空的,于是她又不得不去灶屋烧水。
烧水的时候,她想了很多。总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忙完,田里的草没拔,牛粪没清理,邻居欠她的二十个鸡蛋还没有还……越想越觉得心烦意乱。
她踩着小脚,跨过大半个村子去找老大,想把这事嘱咐给他,老大不在家,邻居说他早在外面帮工,地方太偏,也不知道工地的电话号码。她又折了回来,走到村头的小卖部,准备给老二打个电话,接电话的是老二媳妇,告诉她老二也在外地务工,要在一月后才能回来。挂了电话,她想老三与她断绝来往很久了,又不住在本村,估计也帮不上什么忙,于是拨通老四的电话,听筒里的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等了好久也没人接听,最后嘟嘟地响了两声,自动挂断了。她把话筒慢慢地放了回去,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此刻,异常的孤独感油然而生,一种不明的悲苦充斥着她的胸口,想要从胃里翻滚出来,她哇的一声吐了一地。原本面无表情看电视的小卖部老板,这时转过脸,朝她神色不安地瞥了一眼,看她吐在外面的墙根上,并没有污染店里的商品,咳了一声也没说话。没有人在意她了,蔡莲就当老板的那一瞥是在关心自己。
她朝背后扬了扬手,轻轻说了一句:回家喝药。
她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步挪向家门。一刹那,她的身形矮小了很多,雪白的头发凌乱地堆在额头,与沟壑纵横的皱纹融为一体。双腿干瘪得像一对竹竿,颤巍巍地支起薄薄的上身,那一双曾经让她引以为豪的三寸金莲,再也不能在路上踏出羊蹄般小巧的脚印。乱风把她的衣服吹得鼓起,让她看起来像个纸扎的假人,她已经很老了。
她取出木箱里的红纸包,一层一层,慢慢地打开,褪色的红纸本来是一张完整的春联,方方正正,中间写有福字,如今“福”字被撕成两半,另一半她记得很多年前,包着另外一半毒药给什么人了,人老了,也记不清了。
那年春节前夕,她的丈夫还活着。他冒着风雪叩响贴有福字春联的家门,棉袄里还揣着两斤猪肉,她高兴极了,这是过年家里唯一的荤肉。她小心翼翼地接过肉,拿到厨房里装在一口碗里,上面又扣了一口更大的碗,生怕被野猫或黄鼠狼叼走。睡梦中,她还在心里盘算着把肉分成几份:一份用来包饺子,一份拌着萝卜做成丸子,再留一些用来炒菜。
次日一大早,她就去厨房处理猪肉,掀开盖碗却发现猪肉不见了。她把厨房翻个底朝天,还掰开家中黄狗的嘴,仔细查看是否被它偷吃了。直到晚上,她看到小叔子一家正围着灶台吃着鲜肉饺子,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原来婆婆偏心,偷偷把猪肉送去了小叔子一家。婆婆偏心的理由很简单,她偏爱第二个儿子,而且二儿媳妇一连生养了两个男娃,而她除了生下一个女儿,肚子也一直没有动静。
蔡莲悲愤交加,还没找他们理论,就被丈夫一把揪住衣领制止,她只好骂呀哭呀,结果又挨了丈夫一记耳光。在她丈夫的眼里,即便是声讨公平,也得由他出面才行,毕竟那是他的亲娘和弟弟,哪里轮得上蔡莲。丈夫的这一巴掌,多半也是出于泄愤,不管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回到家里他就是地位最高的主,被别人欺负了又何妨,无须担心的,家里有比他更卑的妻,更弱的女儿。
蔡莲是卑弱的妻,但是也要尊严,换做平时也就罢了,可是今天除夕,忙碌了一年的她没了指望。她向邻居借了鼠药,用写有福字的红纸包着,然后压在箱底,等攒足了勇气,她就吃了鼠药一了百了。不过,那时候她虽然年轻气盛,还没有自杀的勇气,可是她也许还有杀人的狠心,自从她决定以后只生男孩,她那一岁的女儿就没活过那年的元宵节。
四十几年后的这天,她从小卖部回家,再次打开木箱,从箱底取出那个红纸包。那半个福字还在,是她曾经亲手撕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