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我的“博物馆三部曲”——《声音博物馆》《气味博物馆》《时光博物馆》算是告一段落。这个在心中酝酿许久的写作计划,终于在一笔一画的记录中落地生根。
常常有人不解,甚至疑惑:“写作不能吃不能喝,既带不来实际收益,也创造不了所谓的‘价值’,费劲去写到底有什么意义?”
这些疑问并非没有道理,在这个凡事讲求功利回报的世界里,写作的确算得上“吃力不讨好”。
在很多人眼中,写作或许只是文字的排列组合,是一种记录的工具。对我而言,写作的意义远不止于此,而是有着更为深沉的意义。在这个情感快餐化的时代,写作是我与生活唯一的、真实的、有温度的深度链接。 它不仅仅是一种输出,更是一场漫长的、向内的探索。
当生活的洪流滚滚向前,无数个瞬间稍纵即逝,唯有文字能将其定格。写作是在给记忆盖章,它让那些原本漂浮在时间长河里的情绪、故事和感悟,以文本的形式存在,使其有了可以依附的实体。通过文字定格,留存独家记忆。
对我来说,写作从不是需要刻意坚持的任务,而是像口渴喝水、困了睡觉一样的本能需求,是我定期为精神进行的一场“透析”,一场必要的体外循环,帮我过滤掉生活中的焦虑与迷茫,让内心重归澄澈。
这种澄澈并非是对生活的简单复制,而是建立在对记忆的梳理之上。写作不仅是自我疗愈的手段,更是一种对现实世界的主动介入与重塑。当我们开始动笔,便是在试图从无序的生活洪流中抓取那些稍纵即逝的瞬间,这需要一种将主观感受转化为客观文本的整合力。
在这场精神“透析”的过程中,当我们试图将那些过滤后的思绪落于笔端时,不可避免地会触及到“真实”这个核心命题,也就是在书写的过程中,我们往往面临关于“真实”的拷问。我们知道生活本身是琐碎且无序的,而文字则要求逻辑与美感。文学的真实在源于生活的同时,往往高于生活。 我们在写作时,实际上是在对生活进行二次加工,通过筛选、提炼,试图在混乱中寻找秩序,在平凡中发现微光。这是一种对生活的重构,也是对自我认知的梳理。
如果将写作的范围扩大到传记或回忆录的创作,这种难度便会成倍增加。写传记,不仅需要笔力,更需要阅历和共情。 这是一项需要极大耐心与敏锐度的工作。在面对他人的生命故事时,你不能只是站在高处俯视,用一种上帝视角去评判对错。相反,你需要的是潜入,潜入对方的内心世界,去感受他们的喜怒哀乐。这需要一种透过表象看到本质的文字整合力,去理解那些行为背后的动机,去触摸那些被岁月尘封的阵痛和创伤。
这种创作过程往往是痛苦且充满张力的。它要求我们直面最赤裸的人性,不回避黑暗,也不粉饰太平。它是有限度的真实,是作家把脑子里构建的那个“真实”,暴力地搬运到纸上。 这种“暴力”,是对自我的剖析,也是对真相的尊重。它可能会让我们感到不安,甚至刺痛,但正是这种痛感,让文字拥有了打动人心的力量。
最终,当我们回顾自己写下的那些文字,会发现它们已经构成了我们生命的一部分。每一篇文章,都是一块砖石,共同垒砌起我们精神的堡垒。写作,让我们在这个喧嚣的世界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通过为自己的生活(记忆)立法,用文字确立我们存在的意义,确立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
在我看来,这便是写作的全部意义,它是自我在岁月长河中最响亮的回响。而要在喧嚣的外界中守住这份回响,我们往往需要一种近乎执拗的内视;因为写作的最终指向从来不是向外的索取或证明,而是向内的沉淀与确认。也正是在这种孤独的内省中,我逐渐发现关于写作的本质,许多同行者有着相似的灵魂共振。
蒋方舟在谈及写作时曾说,“写作不是为了向他者证明什么,而只对创作者自己有意义:它让你彻底明白自己是谁”,这句话恰如其分地道出了我对写作的理解——它无关外界的评判,只为向内探寻自我。
回顾我自己的写作历程,其实也可以看作是一段自我探索的演变史。小学时的一篇流水账日记,因为爸爸的极力赞赏在我心中埋下了种子。后来,因为一些客观原因,我中断了日记的书写,但我并没有停止表达。上大学时零散写过不少随笔,集结成为一本散文集。如今再去翻看,笔触虽显青涩,但并不想去否认它,更不会去贬损它。因为那是一个人成长轨迹中真实的一环,记录了那个年纪特有的敏感与迷惘。正如树木的年轮,每一圈都有它存在的价值,那青涩的文字,是一个人通往成熟的必经之路。
如果说早期的写作是向内的自我梳理,那么随着阅读视野的开阔,我的目光开始不自觉地转向外部世界,渴望去触碰他人的生命轨迹。我曾大胆尝试第三人称创作,仿写过《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的故事,也曾以男性化视角构思小说情节。那种体验充满了独特的快感,既跳出了自我的固有框架,又没有完全脱离本心,仿佛借他人的眼睛重新审视世界,在虚构与真实的边界上完成了一场奇妙的精神漫游。
在十几岁到二十几岁的时候,我曾一度特别痴迷于阅读中外人物传记。随着阅历的增长,我逐渐发现,要真正写好人物传记,需要的不仅仅是文字表达能力,更需要大量的人生阅历,以及深入理解和共情他人的能力。不能仅仅站在一个比对方更高的地方去审视或梳理他的一生,而是要具备一种透过表象看到本质的整合能力,将自己完全投入到对方的生命情境中去。
这种对“深入他人生命”的高要求,也迫使我不得不停下来,重新审视手中的笔与现实世界的关系。在试图跨越“理解他人”这道门槛时,我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对非虚构与虚构界限的深度思考,思考非虚构与虚构的界限。我发现,这两者其实并没有那么泾渭分明,它们常常是共通的。文学的真实固然来源于生活的真实,但这种真实又是有限度的——它其实是作家将脑袋中构建出的真实,通过笔搬运到纸上的二次重塑。
真正让我沉醉并进入写作又一阶段的,是来福州的这七八年。在看似平淡的日子里,我断断续续写了近30万字。这并非刻意为之,而是在这个习惯用碎片影像定义生活的时代,我选择了一种更为沉静的方式来锚定日常。
我逐渐疏离了朋友圈的热闹与喧嚣,不再热衷于用九宫格去定格光鲜,即便是带孩子去远方,更多的是在旅途中保持静默。在我心里,真正的抵达不在于拍照留念,而在于归来后的落笔成文。那些手记,是我与景点发生深层碰撞后,内化而成的独特感悟。只有当我把这些文字写完,将那些流动的光影、气味与触动转化为凝固的文字,我才觉得真正“去过”了那个地方,才算为这段旅程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然而,在享受这种独处与沉淀的同时,我也不得不承认,人到中年,能够拥有这样的心境和时间殊为不易。现实生活的重力无处不在,它以一种无形的力量,大幅压缩着我们精神呼吸的空间。当生活被填得太满,想要在缝隙中留白,往往比在一张白纸上作画要困难得多。也正因如此,在这个日益逼仄的空间里继续耕耘,本身就是一场对意志力的考验。
我们不得不正视,这种看似平静的坚守背后,其实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博弈与挣扎。但这并不意味着写作变得轻而易举。相反,随着年岁渐长,生活的褶皱越来越多,要在柴米油盐的缝隙里挤出一块纯粹的精神自留地,往往需要我们付出加倍的努力。来自具体的生活大幅压缩了我们的时间,琐碎的日常也在无形中“碾压”着大脑。这些可感可知的生活细节,一方面为创作提供了肥沃的土壤,另一方面却也在扼杀着敏锐的文学嗅觉与创作冲动。当我们被柴米油盐、工作家庭的琐事裹挟时,想要保有那份写作的热情与冲动,其实需要一场艰难的对抗——稍有懈怠,便容易向平庸的生活缴械投降。
这也是为什么如今很多阅读写作类博主会把人比作容器,认为“输入是填充,输出才是让生命力流动的关键”,以及“持续输出不是为了成为作家,而是最有效的思维训练,能让大脑始终保持清醒与活力”。写作的过程,就是把脑子里模糊的情绪、混乱的思绪梳理成清晰表达的过程,这种训练能抵抗大脑的“惰性衰退”,让我们在琐碎中保持思考的能力。
我始终不认为写作是多么高深的智力创作,也不推崇堆砌华丽辞藻的炫技式表达。我所热爱的,是那种关照自我生活、直面本心的本真写作,是不加修饰的诚实记录,是自己与自己的深度对话。就像蒋方舟在创作中“更像一个场记而非导演”,默默观察和记录内心的起伏,我的写作也从来都是私人化的叙事。
写作于我,是一场最小规模的自我检视与生活关照。就像做家务时擦拭灰尘、归置杂物,写作帮我整理散落的记忆与情绪,让那些模糊的感受变得具体,让混乱的思绪找到秩序。在这个过程中,我获得了一种力量感,也一次次消解了生活带来的不确定与负面情绪。蒋方舟曾说“写每一本书都是对自己的一次拯救”,而我在书写中,也完成了一次次自我和解。
到现在,我愈发觉得,其实一个人一辈子能把自己搞清楚、写明白就已然不容易了。但即便如此,还是要保有一点野心,或者说雄心,去努力攀登自己心里的那座山。写作早已融入我的骨血,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就像早起刷牙、睡前阅读一样自然。它流淌在日常的点滴之中,构成了一个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要素。写作的意义从来不止于自我满足——它更像是一种邀请:不必追求写得多好、多有深度,只要能提起笔,哪怕写一行、两段文字,都是对抗平庸生活的了不起一步。
真心希望每个人都能成为自己生活的记录者,去写下那些所思所想、所感所悟。在这个信息碎片化、情感快餐化的时代,写作能让我们与正在发生的生活产生真实、有温度且深度的链接。那些被我们记录下来的文字,终会成为生命中最珍贵的印记,证明我们曾认真思考、热烈感受、真实地活过。而这份在书写中沉淀的自我,这份因表达而流动的生命力,正是写作给每个普通人最宝贵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