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关中渭北的一个小村庄,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村子。
从村庄的名字来看,肯定不是古代驻扎军队的地方,因为不叫某某寨,关中叫寨的村子太多,大都是驻扎过军队,比如鱼化寨、马旗寨、韩森寨…
还可以断定自古就没出过什么大人物,没什么名门望族,因为也不是以姓氏命名的,比如韦曲的韦氏、郭杜的郭氏…哪怕附近的西邓村,都是以邓姓最多。这个村子名字没那么有内涵,就叫下滩,最早就是一片荒滩吧。
小时候问过村里的老人:咱这个村儿有几百年了吗?可惜当年还在世的老人基本都是从山东、河南逃难落脚在此,也说不上来这个村到底存在多久了,只知道他们在十几岁、二十几岁来到这个村子时,只有寥寥几户人家,茅草屋也是随意的散落,根本没有形成街道,谁知道过了几十年,才通过儿子分家增加了户数,逐渐形成了街道。
我记事起,村里只有一条街道。在我的脑海中,所谓街道,起码得道路两旁都有宅院,而且是一户挨一户,还达到了起码得一百多米的距离吧。
除了这条用了多半个世纪才形成的街道,还有零星几户散落在街道南边,小时候村里人都叫那几户为“南头儿”。
长大一点才察觉出一点规律:南头儿的人家大都是分家分出来后,在南头儿建了宅院。那也就是说老街道上住的大都是老人们和他们的小儿子。
后来大致一看还真是这样:很多都是老两口和小儿子一家住在老街道的老宅院,大儿子分家后就搬到了南头儿。这南头儿在十几年前也升级为街道,而且比老街道还长,因为基本每个老宅院里的老两口至少两三个儿子,留在身边一个给自己养老,其余的都分家搬出去了,所以南街比北街长了。
因为我的爷爷和奶奶也是从河南逃难至此,所以在我小的时候接触最多的关于大人们的事,就是几个同为逃难至此的爷爷奶奶们聚在一起,听他们操着浓重的山东、河南口音聊天,聊那谁老家是菏泽的,那谁老家是开封的,那谁老家是延津的,谁老家还有人,谁老家已经没人了,谁老家已经断了联系。
现在,那一辈老人已经差不多都去世了。
在农村,葬礼是无比庄重的事,同住一个村,是一定要出人出力给主家帮忙的,一是出于对逝者的尊重,此谓情;二是自家的红白喜丧人家也出人出力了,此谓理;三是自己以后免不了还有事要麻烦人家,自己先做到前面,此谓利。
所以,在农村,满月酒席可以因故推掉,因为这个婴儿以后的路长着呢。婚礼也可以因故不来,因为这对新人以后的路也长着呢。喜事缺的礼有的是机会补。葬礼不一样,送逝者最后一程,送走就再也没有补礼的机会了。
这个周末回一趟家,恰逢村里一位老太太去世,老父亲又刚做了一个小手术,不能去帮忙,那我是必须要代表父亲去的。
按照习俗,葬礼仪式要从夜幕降临一直到深夜,如果是大户人家,孝子贤孙一大群,每个凌晨一两点是搞不完的。
一般,老太太的葬礼上,娘家人被称为上司衙门,来的都是老太太的娘家兄弟、侄子。有一种在葬礼上算账的感觉:我们家的姑娘嫁到你们家,你到底待她如何?
如果老太太的儿子儿媳孝顺,那老太太的娘家人就会当着全村人的面给儿子儿媳披红,就是把红色被单绑在其身上,越孝顺,绑的越多,以示表彰、感谢。
老太太若有女儿,那女儿也要感谢兄嫂赡养老母亲,也要给兄嫂披红。
如果儿媳不孝呢?老太太的娘家是定不会给其披红的,但是,无所谓,儿媳也有自己的娘家:你不给我女儿披,我给披,谁知道我女儿在你家受多大的罪,还要背个不孝之名。
今晚的葬礼我一直在现场,和小伙伴聊起老太太娘家哪里,小伙伴说和谁谁谁一样,都是山东逃难来的,一直没和老家联系过,也可能娘家早就没人了,今晚没有一个娘家人。
这让我瞬间想起我的奶奶,三年前的葬礼上,没有娘家人,没有女儿,幸运的是奶奶有个好儿媳,就是我的母亲。奶奶在世时逢人就夸她的儿媳孝顺,比亲女儿都好。也能稍稍弥补老人对娘家的思念吧。
一个女人,就这样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在人生最后这一程,她会不会因为没有一个娘家人来相送而孤独失落?还是非常高兴和迫不及待?因为她终于要和她的爸爸、妈妈、兄弟、姐妹再次相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