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这个词比疯子还难以描述，无法定义含义。不一定是先天智力障碍，很多是后天才被人称傻；有的傻子还兼带疯子的特质，行为有些冒进或者与众不同；还有很老实不太活动的，那算纯正的“傻子”。而村里人所谓的傻子，可能是因为某一句话，某一件事，就给人冠上此称号，一传十十传百，你看见他的时候也觉得他傻了。我要讲的这几个傻子的故事，有亲眼所见也有听说而知，不可全信。我对他们同样尊重，并认为值被讲述，每一个故事都有些感人之处，他们与社会之间的互动也对彼此产生了影响。
前两个傻子是一对父子，李庄人。爹叫老六，五十岁上下，他儿子二十三四。十几年前他俩还没“傻”的时候，日子过得不错，生活蛮幸福。某天老六骑摩托载着小六出了车祸，两个人都开了瓢，智力有所受伤。但其实他们并没有傻到“Village fool”的程度，正常交流还是可以的。老六看不出来伤痕，只是腿瘸了；小六四肢没事，但是整个额头留下一大片伤疤，毁了容。这十几年间，他们家的经济来源是老婆打工和社会救济。
最感人的是，十几年来老婆辛辛苦苦工作，照顾这两位，将小六抚养成人，从未离弃。我们看多了正能量的故事，觉得这本来就是理所应当。试想一位二三十岁正当年的女人，能做到这个程度，绝对可以称之为伟大。影视作品所歌颂的正是这样的人，不是因为此类人俯拾皆是，恰是因为太少太珍贵。事情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什么样的承诺都做得出来，真到了自己身上可就不是一回事了。
女人出去打工的时候，父子两人曾弄出过两次火灾，差点再次遭罪。所以后来女人出门，都要把两位赶出去，锁上门不让回家。有点残酷？那是没有办法啊。于是父子两人白天的身份就是流浪汉，吃饭成了问题。姥姥心软，每次见到他们都会给几个馒头，有包子的话给包子。有时候姥姥家里需要拾掇东西，就让老六来帮忙，他毕竟还是有点蛮力，管他顿饭就很知足。小六因为脸上疤痕的缘故，同龄小孩子不和他玩，冷落他嘲笑他欺负他，他也不甚在意，就一直笑。念书自然是不行的，初中有没有毕业不重要了，难得的是长了个不错的身体，早早就去工厂打工，如此家里的经济有所改善，他母亲便可以轻松一些了。
然而随着年龄渐长，对一个家庭而言重要的事来了——娶媳妇。一直说我国男女比例失衡，大多数人除了在班里数人头的时候感受过，其他时候没什么确切的概念。可是在村里可就感受明显了，尤其是家里穷或者小六这种情况，会发现找个媳妇比偶遇大熊猫还难。小六到了这个年纪，要么走运遇到真爱，大概率是找一个同样情况的女孩，这是最靠谱也最值得期望的事。
但是近年来男女差距实在太大，即使有点缺陷的女孩也看不上小六这种了，正常男孩也开始抢着要有点问题的女孩。有两个兄弟家境不是很阔（意思就是比较不好——还是直说吧，就是穷。为了照顾所有人，遣词造句需要小心翼翼，简直束缚了我的手脚），俩人初中毕业就打工，也是老实肯干，攒了点钱。到了年纪开始着急，毕竟长得也不是很出众，又不是女孩子喜欢的那种坏男孩，等了好几年终于在同一年订婚，老大找了一个大他几岁、带着孩子的女人，老二找了一个腿脚不太好的女人，无论如何，这都是幸事。后来老大结了婚，老二那个竟然散了！我听传闻，有说是因为老二媳妇要求买楼，那是必然买不起；又有说她跟别人好了……不管什么原因，其结果是——老二由于用情太深以致受伤严重，卧床数日后突然宣布：神佛托付于我，让我造福民众，从今天开始算命！后来我问他怎么学会这些的，他说不是学的，是神佛找到我的，十好几年了不干不行。我听说过其他地方的算命先生、婆婆们也是这种说辞，这种事没有对错，有人愿意信就多少可以得到些心理安慰，两厢情愿的事。可这兄弟毕竟太年轻，没有胡子感觉镇不住顾客，但我同样祝福他生意兴隆，造福一方。
第二个傻子叫赵子，也是李庄人。本名谁也不知道，应该不姓赵，不然就和阿Q同姓、也跟赵太爷本家了。我也想给他立传，奈何我不是鲁迅，而他的故事也不如阿Q精彩，毕竟和平年代没有革命党，偷盗也不太现实，村里也难找小尼姑让他摸脸，因此阿Q能做的事他一件也干不成，也就只能写几段意思意思。赵子不是纯粹型的傻子，多少带点疯，他的事迹在十里八村广泛传颂，再添油加醋一番，搞得小孩子们都怕他。我刚去邻村读书时看到他，孩子们让我跑远点，说他会给小孩子掰断胳膊，第一印象如此，即使现在我比他高大一圈见到还会怕他打我。当然谁也没见过他在大街上打人，倒很有可能被别人打过。
赵子小时并不傻，他父亲死得早，被母亲抚养长大。还是到了结婚的年纪，即使那时候男女差距不大，这种家庭条件的也找不到媳妇。等着等着就错过了年纪，又没有正经职业，生活的压力加上生理上的欲望驱动，用村里人的话说，“赵子招呼他妈”，他妈自然要反抗，他就打她，由此传出“打人”的名声。他妈再疼他，也不能冒着天下之大不韪的风险继续和他住在一个家里。
因此，他妈改嫁了，赵子成了“孤儿”，大约也是那时候“变”傻了。他妈嫁的不远，会时常来看他，给村里馒头房放下钱，赵子每天去取馒头填饱肚子。从此他开始在十里八村各处游荡，穿一身不知哪里捡到的老式西服，一米五六的个头，腿不长但步子换的倒挺快。每次假期我回去都能偶遇到他，因为他每天的生活就是散步。从来没见过他说话，也没有人愿意跟他说话，见了都躲着走。
过了几年，赵子依然在各村竞走，某天他妈出车祸也死了，这下成了真正的孤儿。幸好还有亲戚，管他吃馒头。每当村里有红白事，赵子早早就端着一个盆在主家门口等着开饭，主家自然也会给他盛满让他赶紧走，谁也不差这点东西，但谁也不想招惹麻烦。姥姥一个人住在村里最西北角，赵子时常经过门口，有时可怜他会给他点干粮，姥姥尝试跟赵子说话，但他只会说简单的几句，大致是“饿了”，“好”，“不好”这种，可能是好久没和人类说过话，语言功能退化了吧。至今赵子已经五十岁了吧，身体依然健康，无论风尘仆仆的大公路还是山清水秀的乡间小路，到哪里都是走着去，可算是“李庄阿甘”。
可以看出上述两位主人公都受到娶媳妇的困扰，甚至还会有人为此疯掉，难道找媳妇真就这么难？我们看多了电影电视微博知乎，人均985工资百万思想前卫，好像我讲的这些故事假的。用当代流行话语权来说，“找不到就不找了，单身多好呀”。这话我同学也说过，当她听我讲村里小伙找不到对象多么难受时候。我竟无言以对，好像生活在不同世界。旁边有个农村来的兄弟对她说，你是没有在我们那种环境中生活过，不懂得“光棍儿”这个词的含义。同样，看到这段文字的读者们肯定也有人不理解，单身怎么了？是，年轻时候单身没问题，自己吃饱全家不饿。年纪大了以后呢？此外，在农村的话语环境中，还要承受舆论、同龄人的对比、某些情感欠缺等问题。人毕竟是群居动物，真正能做到独善其身不受外部烦扰的高手还是极少，所以普通人就得考虑俗事。
那么超过适龄依然找不到要怎么办？现下网上很多乌克兰、越南老婆，大家当作猎奇来看；我没见过外国老婆，但二十多年前，我们村确实来了许多外地女人。这些女人虽不是外国人，但和现在的情况相同，是从经济不发达的偏远山区过来的，大都是四川和贵州这两个省。虽然很多人以为山东土，但山东的经济一直以来还是很强的，当年这些女人就是想过好日子，才跟着人贩子们过来。
只是没想到我们村那么穷，他们从西南大山里千里迢迢抱着幸福生活的梦想，来到山东的山沟子里，继续过苦日子。
让我们来设想一下当年的状况。村里适龄男青年、超龄男中年找不到媳妇，全家人愁地发疯；忽然有天人贩子们带着一帮大姑娘来到村里，明码标价2000块钱一个，谁能忍得住？就是砸锅卖铁借钱抢钱也得买一个，那可是女人啊！只要有钱女人管够，于是人手一个领回家，高高兴兴地宣布单身结束，组建家庭生了孩子过上幸福日子。
我的同龄人里，得有二三十个的母亲是外地人，数那年来的最多。但好景不长，本来是抱着过有钱日子的打算来的，谁想到在山沟沟里没有经济来源，日子越过越紧巴，不知从哪年开始流行携款跑路，隔三岔五就有女人带着家里的钱消失，留下汉子和孩子大眼瞪小眼。所以小时候经常听到大人们讲谁家的老婆跑了，到火车站又给截回来了，少不了挨打；谁的老婆跑了好几次都没成，这一次终于成功了；谁的老婆跑了又回来了……有的女人会跑几个地方，呆几年换一处，但只要想走，总归是看不住的。
我的同龄人们，许多从小就失去母亲，明知道母亲就在国内某处却找不到。也有坚持留下来的，日子虽说不上富贵，踏实肯干的人还是活的挺好。除了往外地跑的，还有往我们这跑的，把孩子留在其他省份，来我们这里过日子。有个女人在这边生活了25年，突然有天来了三个孩子，最小的26岁了，从外省找过来的。这些好像电视剧一样的故事，我们早已不再见怪。
现在找媳妇这事，依然是全家最头疼的项目。虽说门当户对是封建思想，但挑女婿的时候，丈母娘还真没那么现代化。先问问家庭情况，车子房子得是必需品，村里自己盖的平房也能住人？那必须得是县城的楼房啊！再问工作，要不是医生老师公务员事业编，那得问问学历是啥，还有没有希望考得上编？我以为自由恋爱这么多年，结婚这事不过是一张纸，两个人愿意随时可以；现在知道是自己肤浅了，读多少书也不懂人心。
倒还真有一个打破“阶级”，自由恋爱不顾家庭反对的轰轰烈烈爱情故事。小飞初中没毕业就出来打工，干过服务员、保安、临时消防员，后来开摩托三轮送煤气。小飞和我一般大，挺够意思，有几次我走路回村他用小三轮捎着我，那车在他手里开出了法拉利般的感觉，发动机震得我屁股发痒，讲话得靠吼。听说拐弯的时候翻过几回，我也不惊讶，年轻人开车就得有这飞驰人生的感觉。
小飞就骑着这车，把他老婆娶回了家。某年去走亲戚，偶遇一女孩，比他小三四岁，那时候女孩还在县一中念高二，他常去学校看她，看来把妹技术高强，没过多久就俘获女孩芳心。我也一直纳闷，好像我中学的时候班里女孩子也很喜欢和“社会上”的“哥哥”们，这些烫着杀马特头，穿着皮衣、紧身裤、豆豆鞋、骑着电动车的小伙子们并没有什么正经职业，却格外受欢迎。
两人的爱情到了水深火热的程度，女孩死活不念了，就要跟小飞结婚。在家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女孩跟着小飞出来住，不回学校了。她爹拉了一车人来小飞家要人，还动了手，我们才知道原来这女孩家里巨富，堪称十里八村的首富，家里住洋楼，开大厂。他爹本想送她出国，而她为了爱情愿意嫁到这山沟。女儿也足够强硬，怀孕、结婚、生孩子，前两年不回家，治的她爹妈服服帖帖，想孩子没办法，趁着夜色开车来看女儿和外孙。而小飞从此改头换面，在丈人的支持下开了厂，当起了小老板，自己也肯吃苦，努力工作。
新时代的爱情故事令人动容，爱情可以改变人生轨迹，其实我们大多数人也因为爱情，因为另一半，而选择了某个城市，某个工作，做出某些决定。人类终究是感性动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