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海里没有四季，只能在黑暗里猜想花的颜色。
我想是否有一朵花，它会带着阳光的温暖，为我，在寒冷的海底绽放。
“公主，你是如此寂寞的孩子。”索菲亚轻轻叹息。她是整个宫殿里，唯一没有为我的话感到惊讶的人。我想她是爱我的吧。然而她却说我是寂寞的孩子。
我望着她海藻般浓密的褐色长发在黑暗的海水中摇曳生姿，然后上去亲吻她的面颊。我想，寂寞，是什么呢？
十八岁生日那天，宫殿里举行了盛大的典礼。
我坐在高高的王椅上，看我的臣民们为我献上各种各样的贺礼还有祝福。
我没有父皇和母后，也没有兄弟姐妹，但所有的人都在我的面前谦卑垂首，他们说，公主。他们说，您是海的女儿。
透明的宫殿外，暗蓝的海水悄无声息地涌动，整个宫殿像巨大无比的琥珀。
那些王族的小孩子在玉阶下窃窃私语，不时偷偷瞧我。我知道他们在议论我绝无仅有的金色长发和淡紫双眸。是的，我没有海族生灵的蓝绿发丝也没有他们的透明眼睛，我和他们如此不同。然而我却是他们的公主。坐在高高的王椅上，接受他们的膜拜和祝福。为什么呢？我转头去看索菲亚。这个一直在我身边的女子。她亦非海族。没有来历没有身份。只是与我相依为命。
她走过来，褐发摇曳，眸子幽蓝。她弯下腰：“公主，您的金发是阳光的象征，您的紫眸是神的烙印。”她亲吻我的手指：“公主，您是神赐给海的阳光。”有滚烫的水滴溅在我的手背上，灼痛难忍。
我透过索非亚的发间望过去。所有的海族匍匐在地。整个宫殿在那个瞬间寂静无声。
二
典礼依然盛大并且热闹。我看着喧闹的人群和他们脸上暧昧不清的幸福笑容，又想起索非亚说过的寂寞。我信赖索非亚。可是，我真得不知道寂寞是什么，即使是在十八岁的今天。
我望着台阶上琳琅满目的贺礼，面容沉静。我想：为什么这些爱着我的人们却不能够了解，我想要的仅仅是一朵花，一朵会为我绽放在海底的花。
三
关于典礼的后半段记忆，始终混乱并且模糊。突如其来的寒冷。海族生灵的哀号。无措的挣扎。巫师凄厉的呼号：“远古的诅咒啊······公主······救救我们······”索非亚战栗的手指握紧我的手臂，然后宫殿离我们越来越远，那些哀号声却始终那么清晰，他们说：“公主，救我们。”声音痛楚并且绝望。当一切静止，大海冰封。
我茫然地看着索非亚。她幽蓝的眸子里写满忧伤和怜惜。我们站在海面上。这是我第一次呼吸海洋以外的空气，干燥并且冷冽。赤脚被冰凌刺破了，我看到红的液体在冰面上蔓延，像传说中的火。
“公主，这是诅咒，也是命运。”索非亚俯在我的脚下，海藻般浓密的褐色长发散落在寒冷的冰面上：“您是神赐给海的阳光，只有您能唤醒沉睡的大海。”
我想起那些透明眸子里的恐惧与绝望，然后那些消逝的哀号声又在我的耳边想起。我开始尖叫，拼命尖叫，不能停止。
索非亚抬起头。她的脸颊上沾着我的血，在清冷的月光下闪着诡异的光。
“你是谁？”
她笑了，垂下眼睛：“我为您而生，公主。守护大海是我的宿命。”
在我十八岁的这一天，我认识了海神索非亚，同时失去了那个与我相依为命的女子。我独自一人。
四
我开始在陆地上生活。在海边开辟出大片的花田，有阳光和水，花苗很快破土而出，然后长成待放的花骨朵。可是这些蓓蕾，它们始终不肯绽放。一如冰封中的大海。
索非亚每个清晨都为我梳头，把我垂至腰际的金发挽成简单美丽的形状，就像以前在海的宫殿的那些日子。她放下梳子的时候会亲吻我的面颊：“公主，请您耐心地等待。”
于是我日复一日地等下去。等待着大海从沉睡中醒来，等待着我那些蓝绿发丝透明眼睛的臣民们对我微笑：“公主，欢迎您回来。”等待着那些花朵的绽放。我想那个时候，它们之中是否会有一朵愿意跟我回去没有四季的海底，为我，绽放。
五
索非亚的脸色日益苍白，浓密的褐色长发渐渐失去了海藻般的光泽。当她抬头看我，我看得到她幽蓝眼睛里所有的痛苦与忧郁。我总是走过去，紧紧地拥抱她，除此之外，惟有等待。
“公主，你是个寂寞的孩子。”
不，我不寂寞，因为我从来就不知道寂寞是什么。可是我什么都不说，只是紧紧地拥抱她。
“公主，对不起······”
寂静的大海像一只冰蓝的眼睛，空洞并且寒冷。
六
清晨。阳光如约而至。即使是在冰封的海边，也能感觉到它的温暖。那是真正的阳光，热烈并且温柔。
我站在含苞待放的花田中，伸手解开索非亚为我挽好的发。我的金色的长发，垂至腰间。索非亚说它象征着阳光，她说我是神赐给海的阳光。我清楚地记得那些溅在我手背上的滚烫的水滴是如何的令我灼痛难忍。
那些花儿依然不肯绽放。我的臣民们依然同冰封的大海一起沉睡。而我只是一缕搁浅的阳光，苍白单薄，早已失去了温暖他们的能力。
我开始旋转。感觉到裙摆展开，金发飞扬。我闭着眼睛，飞快地旋转。
“你的头发，是阳光的颜色。”
我停下踉跄的脚步，在眩晕感消失后，睁开眼睛。
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笑容。像阳光一样，让我感觉温暖。然后我又看到他尖尖的耳朵。明亮深邃的黑眸。银色的丝缎般的长发。我知道，我所等待的人，终于出现了。
这个男人，他穿玄色斗篷，拥有温暖人心的笑容。
“你好。我是精灵族的葵。”
七
“公主。只有你能够唤醒沉睡的大海。用精灵族的血与神签下解开诅咒的契约。”
“他叫什么名字？”
“葵。”
“公主，救我们。”
“公主，您是神赐给海的阳光。”
“你的头发，是阳光的颜色。”
“你好。我是精灵族的葵。”
索非亚。我的沉睡的臣民。葵。搁浅的阳光。
那些不肯绽放的花朵。
八
“你在等待这些花开吗？”
“恩。”
“等了很久了吗？”
“恩。”
“不要紧，它们会很快地为你，绽放。”
“······恩。”
“你知道吗？我的名字，葵，代表着世界上最灿烂的花。”
“为什么呢？”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我没有看他，但我知道他一定又在笑了。
我又听到那些声音了。站在葵的身边，那些哀号声如此清晰地在我耳边响起。大海似乎在蠢蠢欲动。
葵的血。解开诅咒的契约。公主，救我们。
不——！我转身跑开。
九
索非亚安静地躺在床上，单薄如纸。
我俯下身子去吻她的面颊。无法正视她幽蓝的眸子。
”公主，这是命运。”
我看到她眼睛里的痛楚与怜惜，我知道她是爱我的。就像很就以前她说我是寂寞的孩子时一样。我永远都记得她海藻般的褐色长发在黑暗中如何地摇曳生姿。
“索非亚，你说我是寂寞的孩子，可是为什么我从来就不明白什么叫做寂寞呢？”
“公主，”她的笑容黯然，指尖冰冷地轻触我的眼睛，“因为你一直都如此寂寞啊······对不起······”
十
“葵。命运是无法改变的吗？”
他没有笑，也没有说话。他目光忧郁。我们彼此沉默。
风，张开双翼，呼啸而过。那些不肯绽放的花朵此起彼伏，像昔日大海涌动的波浪。
葵紧紧拥抱着我，玄色的斗篷里如此温暖。
我看着我的金发和他的银发彼此交缠相映生辉，有一种错综凄艳的美丽。
那些哀号声又来了。我闭上了眼睛。
葵说：“如果这是你我相逢的理由——我愿紧紧拥抱你心中的伤痛。”
泪水顺着面颊滑落的时候，我感到它是温暖的。
十一
索非亚气息奄奄。我看到生命从她体内一点一滴的流失。她的生命与大海息息相关。
我茫然无措。一如大海冰封的那天。无法守侯重要的东西。看着他们的幸福在我面前分崩离析却束手无策。
“公主。”她睁开眼睛，唇边绽开微笑：“走吧。离开这里。忘记大海忘记一切。走吧······”
“为什么？”
“我只希望你能够幸福。”
“索非亚。”
“公主。去寻找愿意为你在深海里绽放的花朵吧，然后在阳光下守着它，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听花开的声音。”
“这就是幸福吗？”
“是的，这就是幸福。”
我又听到他们来自深海的声音，没有哀号。他们说：“公主，你是海的女儿是神赐给海的阳光。”
不，我只是被囚禁在海底的阳光。
黑暗里听到神在叹息。天使的翅膀碎成我紫眸中无人能懂的忧伤。
花开，是什么声音呢？
我是注定无法得到幸福的人。
会有花朵愿意为我在没有四季的深海里绽放吗？
十二
我的匕首抵在葵的胸膛的时候，他没有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他一如既往的微笑。
“葵。”我的手指冰冷并且颤抖。我的声音干涩并且痛楚。葵，和我被命运捆绑在一起的人，在初次见面的时候就露出温暖人心的笑容。
“你知道为什么葵是世界上最灿烂的花吗？因为它用全部的生命爱着阳光。”
葵突然紧紧拥抱着我，像从前一样。
我的匕首没入他的胸膛。
我的金发和他的银发彼此交缠相映生辉，有一种错综凄艳的美丽。
“你是我唯一的阳光。即使在没有四季的深海，我也愿意，为你绽放······”
葵倒下去的时候，血喷薄而出。像漫天飞舞的花瓣。所有的花朵在那个瞬间绽放，却没有花开的声音。
没有葵。
绽放。然后很快地凋谢。
我跪下来，拥紧葵冰冷的身体。
十三
冰面破碎的声音清澈尖利。
海像一只巨大的野兽，开始喘息，翻腾，咆哮，既而沉静。
“公主。”索非亚站在我的身后。我可以想象她海藻般浓密的褐色长发在黑暗中如何摇曳生姿。
“索非亚，精灵族的王族都拥有强大的能力对吗？”
“是的。”
“那葵呢？葵的能力是什么？”
“······洞察和预知。”
“如果这是你我相逢的理由——我愿紧紧拥抱你心中的伤害。”
“你是我唯一的阳光，即使是在没有四季的深海，我也愿意，为你绽放······”
葵是世界上最夺目绚烂的花。
因为他用全部的生命爱着阳光。
葵。
葵。
葵。
索非亚从身后拥紧我：“公主，为什么你不可以幸福呢？”
不，我已经找到了愿意为我在深海中绽放的花朵。
眼泪不可抑制地在脸上蔓延。
十五
传说，在没有四季的深海里，有一座透明的宫殿。
那里住着海的女儿。
她有阳光般的金色长发和美丽的紫眸。
她是神赐给海的阳光。
她在那座宫殿里生活了许许多多年，也许一直都在那里。
但我想她并不寂寞——
因为传说，她的宫殿里绽满了夺目绚烂的葵。
不停地凋谢并且盛开。
整个海底，都是花开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