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如何才能准确描述出那天的场景。那天的傍晚,天深沉地发黑,下班高峰,城市街道上车水马龙,夜已悄然临近,商店灯已渐明。我骑着我的那辆车面掉了漆的黯淡的自行车,从菜市场一路到巷子口,不管人再多再拥挤,我也能熟练地躲过,甚至能骑在上面停那么几秒,等待空隙通行。巷子口的老灯已然刚亮,发出一种黯然的光。拐过巷子口的第一个胡同的第五户就是我家,刚拐过巷子口,我被一辆停着的汽车车灯晃了一下眼,不过这辆车就停在窄窄的巷子口,挡住过道一大部分,为了防止碰伤它我下了车子走过去。路过这辆车时,借着昏黄的灯,车里一张面孔让我感到熟悉,正巧那张脸也正在注视着我。我并没有停下步伐,因为回家还要为在附近打工的母亲送晚饭,这是我每天下班后周而复始的事情之一。当我走过那辆车时,却被正打开车门的一个犹豫的声音叫住了,喊的正是我的名字,很陌生的声音,它兜兜转转地被我在脑海里搜寻出处,却浮现于我回头的一霎那,一起随之浮现的还有好多年的回忆。没错,多年后他先认出了我,我也认出了他。
我和他是从小在这个巷子里一起长大的,小时候我们的熟悉程度远远大于我们对自我的认识。记得我们经常和一群小伙伴们在放学后玩游戏,我小时候很瘦弱,经常被小男孩欺负,有时候他们会把我推来推去,或拿球打我,但是我也会和我的小伙伴们还击他们,后来他们都不敢了。不知为什么,让我内心庆幸的是,欺负我的小男孩里,从来就没有他。我们会一起去巷子附近的小卖部买小零食和一些小玩艺儿,一起吃,一起玩,虽和我一般大,他好像天生比我成熟,也是他让我在一群独生子里面懂得了分享。后来长大一点后,我们就经常放学后凑到一起写作业。小时候只听说他父亲在好单位上班,具体多好的程度我们不知道,而他父亲总是出差给他买一些新奇的东西,而他毫不吝惜地拿出来和大家玩儿,而大家也总是喜欢去他家。他还曾送给我一个可爱的小玩偶,说这是给女孩子玩的。这个小玩偶现在被我放在家里的角落里。后来大家的课业变得繁重起来,凑到一起玩的时间就少了。我们两家离得近,上学时总是会碰到一起,我们就这样结伴一起上完了小学,一直上了初中。
回忆是多么平淡,平淡到那些实际上弥足珍贵的日子都随水而逝,直至忘怀,只有些许印象深刻的被印在脑海里,有时却不合时宜地窜出来,让我的心突然纠了起来。
中学有一次上美术课,下课时当我收拾工具,不小心被美工刀划破了手,瞬间鲜血淌了下来,我赶忙跑去医务室,可是刚到走廊上就被不止的鲜血吓晕。当我在医务室醒来时才知道当大家吓得不知所措时,是他把我背来的,我还看到他的校服上已干的一片血渍。我清楚地听到他告诉我没事了,已经包扎好了。后来,我就听到了一些声音,看到一些躲在角落里的眼神,分明在指责中夹杂着嘲笑,我知道原因,其实现在想来,那不过是初中生们无处发泄的青春压抑,并不是不可原谅,而多年后我早已连释怀的感觉都无处存放了。可当时,每到晚上,我总把这种不明就理的痛苦写进日记,我把这当成那时困扰着我的最大的难题。我很傻,喜欢逃避,也从不勇敢。后来,我总是早一些到校,避免和他在上学路上遇见,放学后也总是推迟离校。然后,就竟然真的没再遇见他。只在学校偶尔见到,也只是打个浅浅的招呼,走过去后,我心里总是深深舒一口气。他是个优秀的学生,每次在学校广场集会上见到他受表彰的身影时,我告诉自己,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渐渐地我更觉得我们的距离远了。从这时起,我们都开始拥有自己的生活,是和对方无关的生活。
很平凡的一天,课间休息回来,我发现放在我抽屉里一张便条,课外活动时间在小操场上,有事找你,是他写的。我记得我一直把便条捏在手心里,直至它被汗水浸透了。我没有在课外活动时间去小操场,其实我是怕,我的胆小放任我轻松找到了借口。第二天,我在课桌里发现一套包装漂亮的本子,没有任何留言,可我知道是谁送的。之后,我听说他们家搬走了,虽然还在一座城市,可是始终不会再见面了吧,我想。我把本子压在箱底,当时并没有悔悟,只是心里有酸酸的、麻麻的感觉。
能这样遇见,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又是他先开口,“好久不见了,都还好吧?”“嗯,你也都还好吧?”他用一种类似愧疚的表情笑笑,“我一直想着回来看看的,没想到刚到就遇到你。”“嗯,我……”这时他的电话铃响了,他掏出手机说了句抱歉然后接了电话。只在无意间我看见了自己冻红起皮的手。后来,我不记得我们说了什么,只记得手里名片的硬度,还有发动汽车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我想,我们真的永不可能再遇见了吧。
这一次的遇见,我心里竟然有一种“不如不见”的想法。我不是恨他没有了联系,而是恨我自己不敢面对这种越发大的差距。我对他只有好的回忆与向往。听说他留学美国,回国后进入美合资企业工作,前途无量,真是“别人家”的好孩子。而我毕业于一所三流学校,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特长,做着我并不喜欢的普通的合同制工作,下班后忙于家务琐事之间,感觉生活摇摇欲坠,心里累得有时快要坚持不下去了,可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只能咬着牙走下去。我不期望与他相见时,让我感觉到的不自在的差距。如果我还有什么期望的话,我只希望生活不要离我太远,对我太冷酷。可是现实是我们正向着两个不同方向走着。我问自己,我能拿什么去向他,我儿时的亲密朋友,现在正离我越来越远的人,倾诉我的苦楚,我又有什么理由,把从云端的他拉回到我所处的现实的地面。我只在心里对他,我昔日的朋友说,我珍惜着我们的感情,但我没有力量把那昔日的感情延续到现在的生活里。还有,我错了,多年后我才清楚地知道是我的逃避造成了我们的疏远,他送我的礼物我还完好地保存着,那泛黄的记忆一直都在那里,却不会变得斑驳。不知他可否懂,这辈子不能再牵他手的我,心里是痛的。
所以最后我只是揣起那张硬纸名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地。巷口的路灯已渐渐上了颜色,将冬日的寒冷抹去了一分。我往围巾里缩缩脸,手推着车子向前走去,走入巷子里,好将辛苦的人生抛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