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醒

我原本是不信这些巫师的。可我需要帮助,真正的帮助。

据说,只是据说,方陀山有一位活神仙。

我去城里买东西。我喊了一声,对着背后幽森的木房子轻叹,然后捋顺裙角。

还把自己关禁闭的公公和婆婆没有理我,房子一如既往阴暗得像是一条蛰伏的毒蛇。

我又叹着气。拖着或许算得上沉重的影子走出篱笆栏。

对着地面凹下去的水洼照着脸。不绝美,但也一定不丑。

回见。

我甩着手告别藏在阴暗深处的公公婆婆,向方陀山走去。

夕阳斜下,也不过余晖寥寥。

山上固然很多树,方陀山山下其实也不少。排布密集的高大树林支出叶冠,杀死绝大多的光,我走在里面,没有害怕。

为什么害怕呢?

其实,我就住在方陀山,不过是在山脚;巫师住在山上。

我也认识巫师,以前我也住在山上,与巫师一家比邻而居,长大后我嫁给了个猎人,于是住进了山脚。

方陀山,多美的名字。它听起来虔诚,神圣,还有一丝挠人的幽秘,可谁都知道这不过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山,就像四面八方其他的普普通通的山一样。

我怀着无限惊慌与怀念,走到山顶。

那儿有一家大院子,巫师的家。

至于我家?

爸妈死后,院子就被巫师一家继承了。

我慢慢走近,这个曾经古香的小院如今是巫师接待客人的奇诡门庭 ,红铜大门破破烂烂,纹着许多鬼神符号。

一个批白衣的哭丧老人跪在门前,磕头。

一个一个,一个接一个。咚咚咚地响,地上流出乌黑的血。

这老人家是隔壁梧村的老村长,据说儿子、儿媳离奇死亡,他来求巫师唤醒儿子的魂魄,想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看门的是巫师家的仆人。腌臜婆子一个。

婆子扣着发卷的酸臭头发,斜着眼瞟老头子。两手杵着一根拐杖,她重重地敲下。

老头子心慌慌又磕头。

说来好笑,据说婆子年轻时是梧村的一个骚浪子,被这位老村长挥着棍子赶出村子。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呵呵。

村长为官廉洁,其实就是没钱。而没钱,自然连巫师的门庭都进不去。

我悄悄颠了下怀里的钱,有些窃喜。

走进原本属于我的家院,路过婆子时塞去一笔钱。

我们交换眼神,会心一笑。

看看,多熟悉,每一根房梁都被我刻上过它们专属的名字,虽然现在。

只有火光。

黄色桃符贴在梁上,蝌蚪文画在地板上,我看见大厅空旷无比,大厅里只摆放着一个尊贵木椅,巫师勾着头坐在正中央的华贵木椅上,微鼾。

他身旁有两个燃烧的火盆,如此摇曳,似水蛇腰。

我跨过门槛,大厅忽然“活”过来:

火盆砰的炸开,地上有看不清楚的黑色液体流动,巫师鼾声骤停。

诸爷爷。

我轻轻念着。

我是霜妮。

我说。

巫师猛地抬起头。这是一张年轻的脸。

“我是诸青,妮妮,记得我吗?”面前的脸和记忆逐渐重叠,我记起他了,是巫师的孙子,比我小一岁,算得上半个青梅竹马。

但这又如何,无论他是老巫师还是小巫师,该交的钱还得交,这就是现实呀!

小巫师脸上一片潮红浮起又退下,他坐稳,捏着太阳穴,他问我来找巫师有什么事。

我拿出钱。他拒绝:钱先不急,我们都认识。

呵呵。认识。

开始吧。他伸出猩红的舌头舔着龟裂的嘴唇,突然说。

他走过来,跪在我面前,捏住我的脚踝,伏下来,我挣扎,不过他还是捏着。

我记起来之前邻居的雨水姑娘告诉我,拜访巫师时,会被捏脚踝。

别怕,这是仪式的第一步,她这么说。

我咽下口水,望着天花板的纹路,告诉自己这就是巫术。

一年前,隔壁老村长的儿子和儿媳来巫师家唤醒死去的母亲以后突然死亡。

村长的儿媳是我丈夫曾经的爱人。我丈夫就是山下那个张猎户,他上山来找巫师,就再也没回过家。

我来巫师这里就是想唤醒他,成了他就是死了,我也好回去给他办丧事,没成,我就在家等着他。

我想起以前的往事,我爱的人为了别的女人失踪,这算什么?我低下头,用力眨巴着眼睛。

小巫师捏着我的脚,把头埋进我的裙子。我感觉脚踝被舌头一样的东西触碰,湿漉漉地恶心。

我惊恐地颤抖起来。

裙下有奇怪的声音传来,是小巫师在念着奇诡的咒语。

我又记起雨水姑娘的话。他会从下面看你,你不要怕,他其实看见的是你想唤醒的那个人。

我不怕了,大概这就是村里人都有的信仰吧。因为巫师代表了一位神。

终于,小巫师缓慢地站起来,他的脸又显现病态的红润,他说:找到你的丈夫,要火祭。

那就火祭吧。

我点头,他现在说什么我都会点头。

所谓火祭,就是在院子里用木头与石头搭成的一条火路,两边堆着半人高的燃火木架,火路上是被火焰熏烤的石子。我就要从这里,裸足走过去。

小巫师捧来一杯用青铜色杯子装就的壮胆酒,我喝了一口,鼓足勇气踏进去。

嗞。

下脚的第一下我就听见了声音,火焰尖儿嘭的窜高,眼前火焰熏出的烟雾把这个世界烧的扭曲,但我只能我蒙蒙的往前走。

第二步?第三步?我已经记不清了。

头晕。

我在心头说。

我抬起头,才发现不知何时已走到尽头,丈夫在火祭路的另一边,赤裸着上身,面色潮红。

烟把他熏得扭曲,但我知道这应该就是他。

我扑过去,他抱着我,只是胸膛不如以往炙热,有点冰。大概是死了吧,我有点伤感。

他温柔地呢喃。妮妮,来。

于是我惊醒了。这不会是他,如果是那个粗蛮的猎户,他会骂我贱皮子,然后用他的大臂箍死我。

所以这不可能是他。

我醒了。

猎户的脸忽然消失,小巫师那张变态扭曲的脸出现在火堆的对面。

是诸青。

我惊恐地看过去,所以这一刻我知道了,都是假的。

巫师,唤醒,所谓火祭,其实都是那杯酒而已,只是那杯酒而已。

我想起被他摸过的脚踝,肠胃一阵恶心地蠕动。

真好看,妮妮,快来丈夫这儿。他张大嘴说,口水掉下来。

所以,这一切都是假的?所谓巫师,所谓火祭,都是假的!

我忽然想起书柜里那张因为看不懂而被我故意遗忘的纸条:贱皮子,别怪我胆小,但我他娘的是真的怕了。村子里的人都是假的。

虽然那些进城读过书的先生告诉我们,巫师都是真的。

我还在告诉自己,忽然眼前又开始模糊,小巫师又变成了丈夫的脸。

我知道等不了了。

我掐着自己的手,别过那张让我留恋的虚假脸庞,转身跑走。

远离火祭、远离巫师。

去城里!

就只是去城里。

我忽然头昏了。倒下之前我感觉到小巫师揽着我,他灼热的鼻息喷在我的脖子上,他发出野兽一样的嘶吼。

所以昏是什么样的呢?

仿佛灵魂一点一点从躯壳上剥离,头埋进用土围成的水塘淤泥,四肢平铺僵静,然后越陷越深,泥水从耳鼻口渗满整个头,灵魂被扯碎,只能看见白色光点在眼睛的黑暗里闪现,像是掐住自己的喉咙。

我瞪大了眼睛,发现我不过只是忘记了呼吸。

我释然,感觉胸腔被什么东西压着,偏过头,忽然才发现一个赤裸的男人躺在我身上。

我感觉头又有点昏,恍惚里感觉滑下一滴眼泪。

我终于笑出声: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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