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了卯时,外面原本已安静下来,不知怎么,突然又响起嘈杂之声。我起身,拨开帘子一角,呼唤婢女,“碧儿,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回君上,听说发现了刺客,大将军正在全城搜捕。”
我点点头,并不十分忧惧。这大紫明宫里上演过的戏码,哪一件都比刺杀来得惊心动魄,我着实提不起兴致。
“公主睡了吗?”
“已经睡下多时了。”
“你过去陪她吧。她向来睡得浅,怕是要被惊醒了。”
碧儿正要退出去,门却从外面被撞开,惊得她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
进来的是几个彪形大汉,身着铠甲,手提长剑,是我大紫明宫侍卫的装扮。果然肆无忌惮的都是自己人,刺客是不会这样没礼貌的。
“大…大胆,”碧儿受了惊吓,脸涨的通红,连话也说不利索,“竟敢擅闯…擅闯君上寝殿,该当何…何罪。”
来人十分傲慢地瞥她一眼,向我拱手作揖,“君上,属下奉命搜查刺客,请君上恕罪。”
我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簌簌发抖的碧儿,觉得十分对她不起。跟着我这样不济的主子,害她也被人欺负。
“碧儿,退下吧,去看看公主。我这边没事了。”
碧儿如蒙大赦,我诧异她在吓得腿软的情况下竟还能走得如此之快。
“我这边没有什么刺客,你们也退下吧。”我向着那群侍卫挥了挥手。
他们却仍然定在哪里,“属下奉大将军的命令,务必彻底搜查…”
大将军,又是大将军,“我说了这里没有刺客。你们要么守在外面,要么叫大将军自己来搜。现在给我出去。”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竟同他们发起火来。我年少时在这大紫明宫中做公主,任性娇傲惯了,后来做了女君,反倒要忍气吞声,只是少时养成的脾气终归难改。
那些侍卫略略露出为难之色,却还是站着不动,同我僵持着。
“大胆,竟敢冲撞君上,还不退下。”门外有人厉声呵斥,随即一个高大的身影大步跨了进来。
侍卫们一愣,待看清来人,立刻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却没有马上退出去,而是有些迟疑地道,“可是大将军吩咐……”
“我自会与大将军交代。”不等他们说完,那人斩钉截铁地道。
“是。”侍卫们不敢再多言,即刻退了出去。
那人转过身来。他身材十分魁梧,是那种长年居于行伍的壮硕,面貌俊挺,剑眉深目。他宽阔的手掌按在剑上,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逼人的气势。
我认得这人。他是骓恒的手下。
重黎向我行了一个军礼,“君上息怒。我等奉命捉拿刺客,并非有意冒犯君上。”他虽看起来咄咄逼人,态度却十分恭敬,眼睛里甚至有一些隐隐的歉意。
“若君上应允,属下就让他们在殿外守着,保护君上安全。”
我点了点头,心知他其实也很难办,不由心生感激,道,“谢谢你替我解围,重黎将军。”
他愣了一愣,连忙又向我行了一礼,显得有些憨厚耿直,“属下分内事罢了,君上何须言谢。若有任何差遣,尽管吩咐重黎便是。”说完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我其实有些怀疑这所谓刺客一说的可靠性,毕竟我这女君至多不过有个名号,又没什么实权,刺杀我实在没多大意义。我很为那刺客不值。不过,事实证明我太天真。因为一转身,便看见那刺客已然坐在我桌旁喝茶。确切地说,是两个刺客。
“折颜,还说跟着你走万无一失,还是惊动了侍卫。”那女子容貌艳丽,说起话来自有一种媚态。就算抱怨的话讲起来也像撒娇。
那男子却不着恼,十分优雅,十分有风度地轻摇着一把扇子。“若非如此,偌大的大紫明宫,你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要找的人?”
女子恍然大悟,“你是故意的呀?折颜,你真厉害!你竟然不告诉我!”她说这话的时候,眸子里惊讶、赞叹、嗔怪的神情轮番转了一转,真真是活色生香、顾盼生姿。
我急忙伸食指抵在唇上,又向门外指了一指。
那两人却毫不在意,凤九嘻嘻一笑,“有折颜在,放心。”折颜嘴角略略勾起,扇子摇得愈发风流倜傥,显然对这句评语十分满意。
我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四周已经笼罩着一层仙障,把声音与外界隔绝。难怪他们如此放心。
折颜向我微微颔首,风姿闲雅。我觉得这人一定有一种执念,就是要把每一个动作都做得行云流水,优雅无比。我猜他私下里一定练过。
“胭脂,好久不见。”相比之下,凤九实在天然可爱得多。
自那次凡间的偶遇之后,我们断断续续有些联络,凤九总说她欠我一个人情,而我觉得她单纯直率,快乐而美好,愈发地喜欢她。毕竟,生在帝王家要保持这样的性子并不容易,我自己就是一个例子。
“怎么偷偷摸摸,做贼一样?还被人当成了刺客。真要被抓,我可救不了你。”她还像从前一样娇俏可爱,可似乎又与从前略微有些不同。
“是吗?”她调皮地一笑,“那不如换我来救你如何?”
我疑惑地看着她。
她认真地点点头,“胭脂,我们是来帮你的。”
她娓娓向我道明了来意。她对翼界的情况颇为熟悉,讲到骓恒近日的所作所为,也仿佛亲见一般。可见天族在各地的眼线果然十分厉害。她仔仔细细向我转达了天君的意思,以及一整套救我脱离苦海的方案。我默默坐着听完,心里十分的平静。
“你觉得如何?”她见我全无反应,忍不住问。
“就照你说的做吧。”我淡然答道,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你们的安排甚好。”
她一双美丽的眼睛盯着我瞧,有些疑虑,又有些担心,“胭脂,你可是有什么顾虑吗?”
我努力地笑了笑,心中生出一些歉意。我实在并非不承她千里迢迢来搭救于我的情谊,只是这女君之位于我诚然算不上什么要紧事。
“其实我并没有什么所谓。”我想我要怎么说才好叫她不至于太过失望。“这位置原本不该由我来坐。”年少时我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成为女君,那时我有两个哥哥。两个都很疼我。而我,只想做个公主。“但无论如何,总要撑过这几年。等小瞳再长大些,平平安安交到她手里。”我常常这样安慰自己。
这君位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它不过时时提醒我那些失去的东西罢了。我眼睁睁看它一件一件夺去我所拥有和在乎的,直到把我困锁在这王座上。
“胭脂,在我心里,这个位置就该由你来坐;你就是最适合的。”凤九不知是想要安慰我,还是想要说服我,“你这样心善,总是为别人着想。由你来做翼君,百姓们才能过安稳的日子,不需要担心打仗。‘天下太平’,对老百姓来说,没什么比这四个字更重要。这是你能给他们的。”
我忍不住取笑她,“你如今果然很有女君的模样了。说起话来都是‘百姓’啊,‘天下’啊‘,太平’啊。”
她被我说得不好意思,道,“你以为我很想吗?你不知道做了女君有多少顾忌,说话行事再不能任性随意。哦,不不,你是知道的。”她叹了口气,“不过,姑姑从前对我说,虽然身为女子,也一定要尽力护住想要护住的人。我是青丘的女君,你是翼族的女君,既然逃不掉,不如承担起来,至少还能守护一些想要守护的人。”
我想起了小瞳,那个弱小的、天真的、还时时需要我去保护的小人儿。我也有想要守护的人啊。
“你不用怕,天君都安排好了。况且你还有我,我还欠着你一个恩情,但凡女君有任何驱使,凤九第一时间为胭脂陛下赴汤蹈火。”她微笑着,用力握了握我的手。“啊,对了,再告诉你一件事,你猜,天君打算派谁来?”她眨了眨眼,表情又神秘又得意,“子澜上仙。”
“子…澜,”我重复了一遍,有一瞬间,我的脑子是空白的。
“胭脂,你不高兴吗?”我不知道自己当时的表情是什么样的,但她显然已经被我的反应弄懵了。
子澜,那个说过我去哪儿他就去哪儿的子澜,那个说过要护着我的子澜,那个说过不要再来寻我的子澜……高兴还是不高兴,我着实不知道。
我曾遇见一个傻傻的少年,愿意陪我浪迹天涯,会勇敢地说喜欢,不介意我是谁。
可惜,我错了。他终究是介意的。
“子澜上仙帮过我很多次,我一直没机会报答。其实,这次实在不必……你看,又叫我多欠他一个人情。”我语气平静,连笑容也很完美。
“你在说什么,胭脂。你不明白吗?你怎么可能不明白?”她睁大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你看,这次连天君、帝君、和墨渊上神都允准了,你还怕什么呢?”
“凤九,”我十分抱歉地看着她,这一晚上竟然两次叫她失望,“一个人若是心里介意,就算旁人允准,他也总不能问心无愧。我并不想令他为难。就当是我同他无缘,命中注定他是天族我是翼族,终归正邪不两立,我不想再争什么。”
她直直看着我,眼睛里像是有一场风暴在酝酿。她突然倾身过来,用力握住我的肩膀,“为什么不争?你凡事都是这样,总是退让,总是逃避。就算我把子澜送到你面前你也不争。你是翼族他是天族又如何?正邪不两立又如何?你没害过人,你这么善良,生为翼女就一定是邪吗?你甘心吗?好好一段姻缘,多少人想争没有机会,争过也争不到,到了最后还是放不了手。”她眼里竟似闪着泪光,“胭脂,你要争啊,不要放弃好不好?”
我没想到她会这般激动,一时怔愣,呆呆地望着她。
她似也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竟如此失态,十分窘迫地别过头去,不再说话。
深埋在心中的酸涩决堤而出,我不由自主伸手过去,将她的指尖握在手心里,“帮我一个忙。”
她转过头疑惑地看着我。
“帮我给子澜上仙带句话,就说,小哑巴在大紫明宫等他。”是的,我不甘心。为什么不再试一试呢?
她破涕为笑,眼睛里仍闪着泪珠,微微羞赧地红着脸,拉着我的手道,“胭脂,你别介意,我就是想、就是想看到你们幸福。”
两个月后,翼族迎来了天族的使节。而我,却没有等到我要等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