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立夏那天傍晚混杂在人群里目睹了一位学长倒滑下楼的身姿后,言语就拖走了落七。那杵在她身侧和她一样,只惊讶没出声的落七。
准确地来说,整件事情是这般的。
言语和落七一后一前,戴着相仿的白色棒球帽背着相似的黑色鞋包蹬着相同的黑色平花鞋,混杂在戴着各种帽子穿着同种社服的炫轮社成员中,顶着当空的烈焰穿过整座城,刷去了城北的经贸学院。在学院图书馆的楼下,社员们被好几堆从其他院校赶来的,适时正此起彼伏激动尖叫的人群所冲散了。
二人不慌也不忙,不急也不躁,就地倚着棵参天的榉树望风望云望楼梯。等众人四下散去让出条道,她俩所在的方位刚好显露——稍稍斜对着台阶。因此,二人得以从头至尾清清楚楚地目睹了高台上那位经贸学长倒滑下楼的飘逸身姿。
这之后,在原地举办的露天社团交流会上,二人亦只顾着摆桩走桩,没去跟人交换邮箱地址、社交账号、手机号之类的。时而有人找过来,也都被言语的一句“会倒滑下楼吗”给生生问跑了。就这么一句,还是她在努力尝试咳嗽打哈欠的缝隙里挤出来的。
竹子学姐、蚂蚁、猫哥他们都前来询问举止奇异的二人组,二人分别指了指言语的左耳与右耳,异口同声地道出了缘由。一人道:“屏气了,闷闷的,挺难受。”另一人道:“她耳朵屏气了,闷,难受。”约是过了漫漫一节课的时间,言语那被尖叫喝彩声浸泡过的耳朵在她的奋斗下终于恢复了正常。
回希大的路上,言语边摇着头边跟落七描绘说:“七七你玩过过山车吧?就那种感觉,睁着眼闭着嘴,本打算领略一番高空的佳景,结果不得不全程欣赏你身后的那群高分贝大合唱。然后下了车,耳朵就失灵了。”落七听着,边抿着唇忍笑边理了理帽沿,道:“那是你高分贝接触得太少,被紧张给整的。习惯是一剂良药,可惜你没有……”
“得得得,继续编,我就不信你耳朵这么好是听高分贝练的。”言语念着,眸光从落七的耳际掠过。除非是近似无声的那种,或是其时落七正神游天外,否则普通的脚步声她一听就能飞快地辨认出是来自前后左右中的哪个方向。想到这儿,言语脚下的轮子随之一动,她和落七之间的距离就只剩下了几步。再伸过左手轻轻一拨,落七挂在右耳上的耳机就垂到了锁骨之下。
言语拿起耳机贴近自己的左耳,举了几乎近二十秒也没听到任何声音,禁不住疑问满腹:“这会子没听歌?”落七从裤子口袋里抽出一块薄薄的银色圆角长方块,晃了晃道:“下午出发前才发现快没电了,充电器也忘拿了。”这下,轮到言语震惊了:“那你还戴着耳机?”
“挡噪音啊!”
“不分我一只?”
“谁知道你耳朵会那么脆弱!我还以为就只有我……”落七的话还未及收尾,一行人就路过工美学院了。言语当机立决,坚定不移地扯着鞋包拖走落七,跟着小分队溜进了工美学院。
到达工美的小广场后,言语长叹一声,拍了拍落七的肩对她说:“七七啊,思来想去,我觉着指你学会倒溜来双飞,怕是要等下辈子了。这辈子换个简单点的,就双人倒滑下楼吧。也不愧对竹子姐姐、蚂蚁和我们的GTR了。”
闻言,落七脑海里那份“震惊”的余力尚在,又无端平添了一份:“一块儿买鞋的时候是答应了她们练个双人项目来着。可这……好像也没……简单多少啊?”言语一阵轻笑,笑得落七心下略略一沉,只听那笑里藏着的细针缓缓探出了尖尖角:“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不然,七七你还是选倒溜?”
末尾那句,倏地勾出了自己在溜冰场上撞软垫撞扶手撞柱子的记忆,落七忙不迭赶上前去直摇头:“不了不了,倒溜就免了。”
就在见识到学长倒滑下楼盛景的前几日,落七曾定过决心要跟言语学倒溜。因为言语溜起来就和冬奥会上会飞的花滑选手一样,优雅又敏捷,让这么多年来都不敢尝试倒溜的落七竟也按捺不住想要学上一学了。
言语问了好几回,再三确认了落七的心意后就直接带着她去溜冰场了。说是有软垫,摔不疼。
起初,整个场子里的人两两三三的,很是冷清,且只有她们二人穿的是自己的平花鞋。言语先是领着落七绕场跑圈,进行热身运动和场地熟悉。而后跟在一旁教落七小步小步地倒着走,等走到步伐稳定自然如正走后,再让落七慢慢画倒葫芦。倒葫芦也是刹车的一种,双脚呈内八字站定站稳向后画弧线,收拢时呈外八字。
倒葫芦画连贯后,以左脚为基点保持直线后退,右脚不断向后画小葫芦,维持这个姿态就能倒溜了,小葫芦画得越快速度也越快。当然,以右脚为基点,左脚画葫芦也是可以的。直接连续向后画葫芦就更不必赘述了,都是相对简单的倒溜方式。
言语所用的方式不同,她是双脚交替再加上后压步,也就是花滑选手们常用的方式。
练习了一阵后,落七可以自如地移动重心,一个人晃晃悠悠地倒滑了。滑了一会儿想试试加速,没成想后头横冲过来一名正溜新手,落七本能收腿侧让,把自己弄得面朝软垫寄颜无所了。于是乎,她假装自己太热太累,硬是原地趴着休息了好几分钟,直到言语过来扶她。说好不笑话她的言语,面部表情看起来有些难以掌控,眼角都快飞出泪滴了。这是第一回撞击事件。
第二回是因为转弯不及时,直接撞向了墙边的长排扶手,登时仰面朝天躺到了软垫上。第三回则是没留意路线,后背撞上了场地里的柱子,整个人也顺势跌坐到了软垫上。万幸的是,场内的人依旧不多。言语实在忍俊不禁,停下倒溜坐去了落七身旁,说:“嗯,挺好,七七每次都进步那么一点,落地姿势越发优美了。”落七则揉着膝盖哼道:“嗯,挺好,小语每次都进步好多一点,笑得越发好看了。”
“愧不敢当。”
“当仁不让。”
“让再让三。”
“三星在户。”
“户告人晓。”
“晓行夜宿。”
“宿……不对啊,怎么玩起成语接龙来了?七七咱继续玩倒溜啊?”未及察看落七的反应,言语的手机便响了起来。落七摆摆手,目送她去场外接电话。
没过多久,竹子学姐、蚂蚁、猫哥、湛扬、湛堃等一行人都蹬着自己的平花鞋来了。热身完毕后,走桩的走桩,刹车的刹车,引得整个场子的人都一个跟着一个地叫好。
面向着场内突然增多的熟悉的、陌生的两批人,还有场外或坐或站以看门道或看热闹的人,落七更不好意思当众修习倒溜了。趁着两批人突然发起牵手接龙比赛的当口,她犹疑了好一会儿才决定搭住言语朝自己伸过来的左手,轻轻握住她的四指混入了队伍。而前来握住她的四指的,是湛扬。一前一后,右手左手,在相触的那个瞬间,落七再次发挥了本能的作用,预备撤走双手退出队伍,却被左手上传来的稍稍加重的力道和回头读到的唇语“别松,比赛呢”所阻止了。按捺下所有的不适,落七闭上眼再睁开眼,将注意力转向赛程。
最终,炫轮社赢了。开场没跑几圈,对方的队伍就散成了一盘沙,远不及社员们凝成的一条龙。赛程一结束,落七就收回了自己的双手。
她很不习惯和人肌肤相触,一触就想逃开。就像她洗手洗澡洗衣服洗碗必须开很小的水反复冲洗好久,物品摆放必须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其他人包括她自己在内必须洗漱完毕换上干净的衣物才能动她的床铺一样。还有些细微的习惯,比如门关上后要拉一下门把手确认是否落锁,坐到一个地方前要先用指腹抹一下确认是否干净,椅子不用了都要推回原位仔细对齐……
几乎大部分知晓她习惯的人,哪怕是知晓其中一样,都会丢给她一句:“你是不是有洁癖啊?”而她,其实很不喜欢“洁癖”这两个字。
夜零没说过,许诺也是,古烟亦是。好像“六人帮”,还有那些和轮滑相关的朋友都没有。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妹妹秋宸和她的父亲母亲、自己的哥哥嫂子和阿姨姨夫、自己的父亲母亲都没有。似乎还有谁,她也记不真切了。
这些习惯究竟是何时开始出现的,她自己也糊涂了,好似存留的那些记忆中从来都有。高二分班后大一入学后,她都尝试过改变,有些勉强能接受,有些则依旧不能。
倒是晕血,记得甚是清晰。当时已过十岁的她一口咬定了局部麻醉,默默地直愣愣地盯着医生的双手,看他娴熟地用手术刀划开自己手肘的肌肤取出里头固定用的钢针,看鲜血不断涌出染红了手套染透了纱布,纱布越积越厚,血液前仆后踣。从那个瞬间开始,色泽单一的那段时光就变得无休无止,像是忘却了跨过那一幕。
许是这个缘故,让她成了最多能隔着衣料触碰,却无法像普通的女生那样能和人手挽着手亲近相触的人吧。不过也大有可能不是,她总觉得十岁之前,自己就如是了。
能让她在历经短暂的挣扎后变得安适如常的,只他一人——星夜零。
其他的人,要么是像许诺一样,在知晓之后尽量避开直接接触或将相触控制在极短的时间以内。要么是像古烟一样,在知晓之后就转而化为间接接触了。
话说回来,落七到底没能拗过言语,应下了倒滑下楼一事,在工美学院开始了长达七天的晚间训练。当然,两人都是在学长学姐们的带领下溜进去的。选择工美,是因为希大的楼梯台阶长太怪,要么高要么窄,偌大的校园里愣是找不出一块适宜的场地。工美不用找都有,社团成员们常去的小广场边上就立着五阶坡度较缓的楼梯,很适合初学者。
七天的晚间训练里,自然夹着四个晚自习。除去校方取消的母亲节当日的自习,还有三天是被她们八点整就悄悄早退掉的。用言语的话来说,这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去经贸学院图书馆门口挑战一回”。
落七头次颤颤巍巍地从后门摸出教室,拍着心口在篮球场上见到言语时,还感慨过:“长这么大我可是第一次翘课啊!还好岔子没出心脏也没飞。要是明天就是父亲节该多好,还能少逃一回。还有学生总会的随机点名,大概……不至于这么巧的吧……”言语接过话头笑道:“你看看你看看,还没让你把整个晚自习全翘了呢……成天吵着嚷着在校期间定要翘回课体验下的是谁?嗯?还想着明天就是父亲节,能在这两个节日里公休,希大对我们已经情至意尽了。翘都翘了还管什么点不点名……走了!蚂蚁他们已经在工美玩上了!嗳,等等,有人知道你翘课吗?”
“有啊,说了呢。”言罢,落七一边琢磨着自己的运气,一边跟着言语迈出了校门。
此刻的落七还不知晓,自己出门没多久,学生总会的学长学姐就拿着名单去了班里。知道她去向的许诺极其自然地分饰了两角,帮她遮掩了过去。两人的学号之间隔着二十几号人,足够简易变装了,毕竟站在讲台上点名的不是班主任,对他们的容貌并不熟悉。点到落七的学号时,回应“到”的是一个简短有力的嗓音,嗓音的主人顶着个又短又小的抓髻,戴着黑框镜,套着薄外套,正在奋笔疾书。点到许诺的学号时,回应“到”的是一个略显慵懒的嗓音,嗓音的主人一头碎发,戴着单只耳钉,穿着白色短袖,正一手架着旁边空位的椅背撑着脑袋,一手揿着手机。
这装是许诺趁学长学姐不注意的时候换的,用了极短的时间摘下皮筋、镜框和外套,边悄悄往旁边挪了一个座位,边凭感觉给自己戴上了原本就常戴着的耳钉。而前面的一套造型,是在落七悄悄出门后为了以防万一,提前去洗手间预备起来的。她本就有眼镜,只有看书上课的时候才戴。不得不说,还真是“无巧不成书”。
此刻的落七亦不知晓,半年后的自己竟会遇上这等好事——被班主任催着促着赶去练习室排练,光明正大地翘了好几堂主课。
七个晚间的辰光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最初的最初,两人加速到台阶边缘都会齐齐刹车,在后轮下倾前堪堪停住。落七是意觉自己必定稳不过来,倒不是怕摔跤,而是怕自己一个不当心把后脑勺贴到地面上去,以致本就寥寥无几的智力从此化为乌有。反观言语,却是不同。她是觉得自己的背后少了那片湖,没了背水一战的氛围。
很多时候她都会调转方向溜到落七跟前,没来由地说上几句:“七七你还记得?学长他就是在湖的边边上停下来的。倒滑,整整一层楼高!停下的时候离湖就一步之遥了啊!怎一个'炫'字了得?我的人生目标啊!”落七的应对,则随着这些话出现次数的增多慢慢变换了。从下意识地回复单字“嗯”——带着鼻音拖长尾音逐渐上扬的“嗯”,“嗯”后愣神片刻反问“什么人生目标”,成了顺口就接过话头道“小语你肯定可以的”。
七日内日渐变化的对话自不必再一一细说。其间每晚的两个小时里,言语都依着落七的提议先在脑袋里种上一片湖再练。待到这片湖不种自来之际,言语的起步也愈练愈快,亦快亦稳了。落七受其濡染,同在一旁暗暗给自己鼓劲并慢慢往极致上提速。
第七晚,月明星稀,人影幢幢,天气分外闷热。偶尔现身的微弱的风还来不及跑遍全场就被阵阵涌过的热浪所淹没了,翻滚至面前的,全是蒸腾的热气,似是不落下一场暴雨不肯停歇。
许是热得异常,言语忽地停下跑圈练习跨上台阶滑至落七身边,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单独包装的湿巾纸,朝她递将过去。此刻的落七正双手撑在身侧靠着椅背仰着面,披着一层汗垂足而坐,脚下的轮子无意识地有节奏地点着地。望见言语过来急急忙忙收回双腿让至长椅的一侧,却见一张带着锯齿边的长方形包装纸在自己的眼前晃动,上头的小娘鱼边晃边道:“七七,湿巾。要是今天我俩倒滑成功,我就带你去小卖部,请你吃雪糕!”
闻言,平日里天气愈加热就越发对“雪糕”二字和“冰淇淋”三字以及类似的字眼自动屏蔽的落七,这会子居然鬼使神差般点了点头,暗自呐喊:“雪糕!等我!”
往常的一年四季中,落七很少会动吃冷饮的念头。春天,外头卖得不多;夏天,没吃几口就化了;秋天,冰柜里搁久了口感不大好;冬天,压根儿就看不见。看不见也找不见,在“冬天吃冰”这一行为风卷全国前,这个季节里是没有冷饮的存在的。
此前三月,在七狸街同夜零吃冰淇淋的那回纯属氛围使然。或者说,是碰上了某种偶然——某种必定会经历的不期然而然。
初次听壹原侑子说“这个世上没有什么偶然,有的只是必然”之时,年幼的落七就记下了这句话,即使她尚且不甚明了。年岁渐增后,她开始坚信,但凡是现身于必经之路上的偶然,都不是偶然,是必然。看似风马不接毫无牵连的它们,各自从人迹罕至之隅探出微不可察的细线,点点滴滴,舒展相承,直至某个似终非终的点。而后结果,无所遁形。
有什么习惯没什么习惯,是如此。会想吃冰不想吃冰,亦是如此。
说起年幼之时,听长辈们说,落七头回吃冷饮的时候年纪也尚小。那会子的冷饮们只有一个名字——“棒冰”,用普通话讲叫“冰棍”。
夏天一到,冰棍们就成群逐队地躲进箱子走街串巷去了。不过,也是最后几年东奔西跑了,在满大街都添置上冰柜之前。总见着的是位老大爷,推着辆自行车晃晃悠悠地打街前走过,边走边用块长方体的小木头去敲绑在后座上的木箱子,“梆梆梆,梆梆梆”的,甚是悦耳。时不时还能听到老大爷拖着嗓子吆喝几声“棒冰——麻棒冰欧——好切个棒冰——棒冰要伐——嗲宁要切棒冰啊——”之类的话。
若是有大人或是小孩捏着纸币追过来,老大爷就停下车踢下撑脚,一把掀开盖在箱子上的厚棉被,叫人自己拿。五毛钱就能换上一根,甜甜的,冰冰的,咬狠了牙都能冻住。
落七的伯伯也曾骑着车,绕着村野乡间的小路卖过一段时间的冰棍,在他们举家离开老房子搬去一艘渔船上之前。白天卖不完的那些个冰棍,到了晚间就成了招呼家中小孩们的点心。若是不吃完,隔夜就全化光了。每年暑期跟着父亲母亲去祖父祖母那小住上一段时日的落七,也尝过那似是比蜜还甜的味道。
那时候的人几乎都未曾想过,几年之后,以走街串巷为生的冰棍们竟一个招呼都不打就淡出了视线,淡出了生活。只有些老旧幽寂的景区里,还残留着它们如故存在的痕迹。
年光即是如此,常于寂然无声中裹挟着新生俄然而至,叫人猝不及防。习惯了,也就不再突兀了……
落七就这般边胡思乱想边跑着圈,陡然听闻耳机外一阵惊呼。抬眼找到方向,小语正从那厢直蹬而来,激动亦随之扑面而来:“七七七七七七!我成了!倒滑下楼成了!就等你了!雪糕啊雪糕!快想想雪糕!”
“好好好!不过小语,你先松手?”
“诶!对不住对不住!”
“没事没事,是我事太多。”
“嗳!可不能这么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的。上次牵手接龙比赛已经够为难你了……说起来,七七你有没有发现,你好像有点点变化了!”
“嗯?”落七分心理了理衬衣被抱皱的下摆,一时没跟上言语的思绪。这件衬衣是她头一回来希大前自己挑的,是她所有衬衣中最合身的一件。除去领口、袖口是米白之外,通身藏青,并无图案。春秋可单穿,冬日可打底,夏日可变短袖,很是便当。它见证过许多发生在落七身上的稀奇,比方找班长时拨错数字连通了许诺的电话,比方学生分会入会面试成功,比方上个学期期末高等数学考试过关,比方初次同夜零见面,比方找到七只狸猫以及接到告白……所以这一回,她穿着它来工美了。
面前的言语竖起一根指头,边摇边打破了落七的茫然:“以前你都是先撤走再说,现在是先说再撤了。还有啊,常跟你一块儿来社团的星夜零好久没出现了。前几天湛扬也同我问起过这事呢。”
“有吗?他最近……应该比较忙。”
“噢!你们……”
“雪糕还在等我们呢,我再去试试。”落七随着话音溜走,徒留言语一人在原地出神。俄顷,言语追过去道:“给轮子匀点自由就行!和人一样。”
匀点自由,和人一样。
落七没去深究,只点了点头。很久之后,她才明白这句话所为究竟何意。
起步、加速、弓步、稳住、自由,还有……雪糕。默念着这几个词,落七从台阶上顺势而下。在触到平地的刹那,自觉后脚微微颤了颤,所幸未倒。约莫是自由少了些。
这次的惊呼声中多了一份言语的,听上去格外的明亮与温和。她朝落七比了个成功的手势,再指了指小卖部的方向,两人齐齐钻出人群滑行了过去。
数分钟后,二人离店。人手一方小奶砖,就着先前的长椅坐下,专心致志地㧚着吃。
几日无话。月中,蚂蚁在工美正式向落七介绍了一位学长——景素,希望落七可以接替自己,和学长一起去费米运动超市教孩子们轮滑。因为蚂蚁另外接到了一份设计类的兼职,分身乏术。
“这份兼职很适合你呀七七,主要是去陪孩子们玩,课程内容都是顶基础的。景素主教你助教,你在旁边看着点,提醒孩子们注意安全、安抚他们情绪之类的就行。周末两天,每天上午一个半钟头,下午三个半钟头,正好能赶上四点四十五回希大的专线。工资周结,一个钟头十八块,两天下来一百八呢。唯一可惜的是午饭得自己解决,”蚂蚁一一给落七分析着,末了又补充道,“好像景素也是延陵人。”蚂蚁身侧的景素趁势点了点头。
落七知道这位学长,他是工美学院二年级的学生,经常和大家一起玩平花去刷街。只是素来寡言,同后辈们往来甚少。落七寻思着正巧自己周末闲暇颇多,这工作听上去也不难,还能适当减轻些经济负担,便应下了。
第一次听闻一群孩子兴冲冲地说“谢谢老师!老师明天见”的时候,落七就打心眼里喜欢上了这份工作。她也笑着回应他们说“不客气!明天见”,而后边挥手边目送他们依次被自己的家人领走。有些家长还会再次向景素、落七二人道谢,叫落七满心满眼都悄然动容。
第一次领到工资后,落七登录了许久未去的空间,发布了一条新动态:“真好玩!等暑假回去,有机会也要去广场上教小孩!”
发完想起空间里养着的哈士奇,顺道去看了看。其实已经做好准备了,可她的“大米”既没饿着也没生病,很是精神。消息提示里全是“小麦”来给“大米”喂食的记录。它们结为伴侣至此时的一个多月里,都是“小麦”在照顾着“大米”。
她把它们忘了。或者说,她是特意把它们忘了。
她望见“小麦”的留言板上有这么一段对话:
“你的小麦有伴侣了?”
“是的。”
“你最近上线很频繁啊。”
“是的。”
“你想明白了?”
“我是真的喜欢她。”
“小麦”也是一只哈士奇,是夜零的。落七放下手机,摘下眼镜按了按眼眶,蓦然想起筱雅的一句话。
那位看起来很贪玩的小姑娘,前个周日偏生不想回外国语学校,要跟着落七去希大宿舍住一晚的小姑娘,用笃定又成熟的口吻对她说:“七七你,还是……”
回想起来,小姑娘年纪不大,却通透得很。
预备留宿前就提醒落七给舍友们打电话,征求她们的同意。等落七讲完又接过电话向姐姐们介绍自己,把电话另一头的三个人逗得笑声连连。到了楼下大厅,宿管阿姨板着的面孔也因渐渐被说动而放了下来。担心落七用不上热水,促着她先去冲洗。清晨手机闹铃响了,立马起身去掐掉。一路捻手捻脚,至同落七一块儿出门之时都未曾吵到过依旧熟睡的姐姐们。
筱雅是第二个在落七宿舍留宿的人,第一个是许诺。
清明节的三日短假,宿舍其他三人都早早地赶回家了,只余落七一人对着三张空床铺。想到舍友们提过的尚未结案的入室抢劫案,落七满头满脑都是陌生的泥鞋印和漆黑的大麻袋。整个人战战兢兢地挪到门前,正打算反锁,不轻不重的几下“咚咚”声就隔着门板传了过来。落七刹那间一个激灵定住,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不到了。正当她想再次挪动自己准备打个电话时,一个熟悉的声音钻了过来:“落落你在宿舍吗?我过来陪你。”
“诺诺?”哆哆嗦嗦的嗓音叫门口的许诺没忍住,带着悄悄暖暖的笑意回道:“对啊落落,是我。这里可是四楼,没有犯人想落下残疾吧?”
“真的是你?”
“是我,千真万确。”
话音刚落,门就被拉开了一条缝,许诺看到门后探出了个脑袋尖。下一秒,她就被意料之外的力道扯进了门里。“嘭噔”、“咔哒”,连着落七的长舒一气都灌进了许诺的耳朵。尔后跟着许诺回她的宿舍,搬被子、毛巾、杯子、牙膏、牙刷等物件的时候,落七不觉交替混用着几种笑声一直停不下来。许诺也用竖着空握的右拳抵住口鼻,吃吃直笑。
梦里回到临省九溪的山顶,回到九溪半山腰的客栈。倏然转凉的水、瑟瑟发抖的她、厚重相叠的被……落七不禁心道:“有诺诺在,就很安心。”
许诺留宿的那回,落七还没用上蚊帐。怕她一个翻身滚落到地面上去,许诺就让她睡在里头靠挡板的那侧。她则破天荒屈膝侧卧了整夜,没离开过挡板一拳以上的距离。
筱雅留宿的这回,已经撑起蚊帐了。落七本不愿用,奈何蚊子不绝电会断,他人往来均上铺,也就勉勉强强用上了。这次,轮到筱雅“卧如弓”了。
隔天早上送筱雅回校的路上,她和落七说了好多话。像是她的父亲母亲不希望她走轮滑这条道,想她安安稳稳考个教师资格证,去学校教书。像是她宿舍有位姑娘总往她的床铺和桌上放东西,被她撞见了就慌慌张张地跑开,她申请了单人宿舍,下午放学就能搬过去了。像是……
“七七你,还是喜欢他的。”筱雅这么说的瞬间,落七好似听到有个声音在回答:“嗯,是啊!”
“七七,下次倒滑下楼,你要再相信你的轮子一些,再相信你自己一些。人也一样。”直至筱雅挥手走进了校门,落七才反应过来要挥手告别。
退出空间前,落七看到动态下片片模糊的评论中有一行很惹眼的字迹:“小七,欢迎回来。”
“这回,是该做个来访设置,挡一下陌生人了吧。”落七揉了揉眼角,把镜片擦干净,架回了鼻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