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4.
悬铃木宁静地立在夕阳里,晚风渐弱,吹得落叶也很无力。这种常被江南地区当做行道树的二球悬铃木有个耳熟能详的名字,叫做法国梧桐。但其实三球悬铃木才叫法国梧桐,二球悬铃木是美国梧桐与法国梧桐的杂交品种,原名叫英国梧桐。
在伦敦,到处可见这种树。何峪风记得,波波租的公寓楼下就种着英国梧桐。
他良久地注视着那一片片宽大的叶子,问波波那个陪伴在响河身边的男人是谁。
波波答,是她大学里的学弟,也是她的室友,他们同租一个公寓。
何峪风还想问什么,却如鲠在喉。那一天,他也像这样站在窗口,望着街旁的行道树。深秋的风刮在脸上,很冷。波波剧烈咳嗽着,关上了窗。
伦敦没有秋天,他忘了,他只是想去喝酒。
“想什么呢?”顾铭从他身后走过,大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该下班了。今晚何峪风在昆仑会所请文策中心的同事喝酒。
“我妹吵着要来,我让司机去接她了。”
“又是你多嘴?她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顾铭直喊冤枉,说思益早在几个月前就盼着给他过生日了,“再说了,有我和你在,她能吃什么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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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思益虽然是不爱读书的富家女,但从小家教严格,自然没去过夜店、会所这种成年人才去的场合。她听说何峪风要在全市顶尖的会所办生日party,兴奋得不得了。
终于可以看看会所里面到底长什么样了,她想。但是就她一个生人,她不好意思,她得拉一个熟人同去。思来想去,除了响河,再也找不出更合适的人选了。
“我让你带的纹身贴你带了吗?”响河一见到思益,就把她拉到一边。
“带了带了,搞什么鬼啊神神秘秘的。”思益跟着响河走进化妆间,摸不透她这是做什么。
“你还小,以后就会知道了。”响河把贴纸贴在肩颈的红印处,又拉开衣领看了看镜子里的肩膀,咬痕还没消下去。她叹了口气,整理好领口,希望这点掩饰能帮她挡掉不必要的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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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峪风没想到响河会来,看到她的脸从思益身后露出来的一刻,他竟感到窘迫。
这种地方同样不是她该来的。
响河似乎也知道这里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开口便问:“你常来?”
何峪风难为情地干咳了两声,解释说以前陪客户时常来,说话时脸上露出了一贯能够蛊惑人心的真挚神情,响河冷眸一横,并不应答。他还想说什么,后面的话瞬间被淹没在一片嬉笑怒骂中,响河转头看,原来是顾铭和几个穿着暴露的女郎正有说有笑地开门进来。
她们穿着一字领的露脐装和超短裙,细腰长腿,明艳动人,绝不是红灯区里那些妆容老土的女人。她们三三两两地经过她身边,领头的那个则径直走向了何峪风。
“小文姐,你好啊。”
“何总,你都多久没来了,不到我这谈生意没关系,好歹让我帮你治疗情伤啊……”这个叫做“小文”的女人语气虽轻挑,但举止却很有分寸,眼神绝不在对面的男人身上多作停留,说话也是点到为止,见好就收。
何峪风站在原地与她客套了几句,但因为今日有让他在意的人在,反倒叫他言语间多了许多拘束。
顾铭不来救场,思益又对夜场女郎莫名地感兴趣,何峪风一时真有些进退维谷了。响河一声不响地走到角落里坐下,灯光太暗,照不清她的脸。
灯红酒绿的生活常常让人遗忘时间。闪烁的灯光照在脸上,让人神思不属。仿佛进来时才傍晚,可转眼便是深夜了。
从一开始的震惊,到“哪只猫不偷腥”的自我安慰,再到与一群美女站在一起时的相形见绌,响河只恨自己离开何峪风的生活太久了。她没有在他最美好也最艰辛的岁月里陪着他一起奋斗,没有在他熬夜加班的时候为他出谋划策,没有在他沮丧退缩的时候为他加油打气,没有在他想要发泄的时候陪他喝酒解恨。
她什么也没有做。
她离她喜欢的男人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她如愿以偿,可是。
可是,她的心为什么还会那么痛?她想起在书吧的那晚,她向他表白的情景。就在一瞬间,她似乎什么都懂了。
他没有答应,他是对的。他不该答应。
白驹过隙,物是人非,他们都不再是当初那么天真无邪,心照不宣的他们了。他们中间隔着时间的洪流,那股洪流愈是把记忆冲刷地鲜明生动,愈是残酷地鞭笞着他们的心。
过去不会再复活,她对他的执着,或许更多是一种年少时渴望心愿得到满足的幻想吧。
她拿起酒杯,慢慢吮着又甘又涩的红酒,她的样子看起来那么悠然自得,但只有她自己清楚,她的牙齿抵在杯沿时那来自咽喉深处的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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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峪风被缠得抽不了身,等坐到响河身边时,响河已经微微有些醉了。
“我以前的老板喜欢在这里接待客户……”何峪风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说那些客户中不乏一些具有恶趣味的土豪,老板为了投其所好就在这里办了金卡。
“你做石油投资顾问的时候吗?”响河依稀记得波波与她提起过何峪风的第一份工作,她有些词穷,因她对这一行业一无所知,“你不用跟我解释,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
何峪风听着不对味,又说,“今天我的前老板说是要来但临时有事抽不开身,就给我订了这个包厢,这个情我不好推……”
话未说完,只见响河点头如捣蒜,边点头边夸何峪风人缘好,于情于理都不好不给他老板这个面子的。
何峪风讪讪地闭了嘴,响河知道自己又把天给聊死了。
“生日快乐,何峪风。”她举起酒杯。
何峪风与她碰了杯,却不急着喝,“我的生日礼物呢?”
响河将酒一饮而尽,上嘴唇染了一层酒渍。她眨了眨眼睛,稀里糊涂道,“其他人都给了?”
“嗯。”何峪风微笑着露出期盼的神情。
“有有有”响河低头往两边瞅了瞅,再抬头朝他身后望去,“我去拿。”说着就起身打算向挂包的置物架走去。
她绕过他的腿时,膝盖撞着膝盖,像小行星撞向地球一样,摇晃的轨迹突然发生了改变。她脚筋一软一屁股坐下去,有什么被地心引力吸了去,再也起不来了。
下坠的眩晕感激发了胸腔中的酒意,响河痛苦地皱着眉,用手抚着领口,难受地扭动着身体,想要换个舒服的姿势。何峪风望着落在腿上的一团火,双手立时静止成十根雕塑。
此刻,她就落在视线的正下方,他们眼睛对着眼睛,鼻子对着鼻子,嘴对着嘴。响河缓缓地睁开眼睛,打量他许久,笑着用手指指自己又戳了戳他的胸口,呢喃道,“喝酒伤身,小心身体……”
她笑得媚态横生,一双醉眼明亮而迷离。
她不知道自己在笑。她如果知道自己会对何峪风这样笑,一定会无地自容的。她如果知道,也绝对不会这么做。
何峪风很清楚这一点,可越是清楚,身体的每个细胞就越是躁动不安。
响河像猴子一样挂在他的臂弯里,寻了个舒坦的姿势闭上了眼睛。何峪风小心翼翼地收拢手指,虚抱着她,像抱着一个孩子。
他俯下身,望着她沉睡的面颊自言自语,“你要送我的礼物是什么?”
热意扑在脸上,响河本能地呻吟了一声,“唔……我……”,呻吟声未止,何峪风的唇便堵住了她的口,紧接着怀里的人儿便安分了,更深沉地睡了过去。
何峪风笑了笑,嘴唇刚离开,眼睛的余光便瞟到一块形状怪异的淤青,他难以置信地拉开领口,一排牙印出现在他的眼前。
方才还想大展拳脚的荷尔蒙全部被打道回府,酒意也随之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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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恒赶到时,只见一群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满屋子的烟酒味扑鼻而来,让人作恶。他从醒着的人里拎起顾思益,见她掷骰子正在兴头上,又撂下她转身去找岳响河。
找到她时,她躺在沙发上睡得正酣。她蜷缩着,身上披着男人的衣服。顾恒大步走过去,掀开衣服,脱掉自己的西装外套把响河裹住,一把抱起她,冲思益吼了一声“回家”,就管自己走了。
走到门口,看到杵在门口静默许久的何峪风,顾恒冷声道:“谢谢何组长打电话给我,接下来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何峪风点了点头,目送他们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