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阁下,这三幅人皮面具,哪一副是你的?

人有百面,面有百相,人脸是面相依附的载体,而我便从事着与其休戚相关的生意…

正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位年轻靓丽的女士,弯弯柳叶眉、水汪汪双眼、挺翘的鼻梁与薄薄红唇和谐地构成了一副美人画卷。

只是在她的脸上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透过双眼,看见的是一个扭曲成麻花状的灵魂,痛苦而生怜。

女士名顾蕾,此行来本店,是为了求一副合适的人皮面具。

以往光顾的客人大多是面目丑陋、或年老色衰、或因为意外事故而毁容,为何如此美艳近乎完美的女士竟要在自己脸上大动干戈。

压下心中的疑惑道:“女士,本店交易不涉金钱,原则上要求是以物易物,来店的主顾向本店诉说他们的故事,考量故事的价值,判断是否达成交易。”

顾蕾对店内行情似乎早有过了解,对此并未有太大的讶异,清了清嗓子,便轻声娓娓道来:

追求美向来是人的天性,照顾形象是传达美的最佳途径,照镜子便是因此而发扬开来的行为。

但是顾蕾与一般女性不同,甚至可以说是极端,她厌恶照镜子,以致后来发展为害怕镜子。

并不是因为体质特殊能从镜面中看到邪物精魅,只是不想见得映照在镜中的那副面孔。

双眼薄唇形体承自生母,鼻子的基因来源于生父,结合了两者优越之处的脸庞却使其生怨。

恨不得捣瞎双眼,击塌鼻梁,撕烂嘴唇,而这出奇的恨意不是没有渊源。

顾蕾的生母名为安蕊,与顾蕾一样,安蕊生来标致,是乡里公认的美人,娇花引蝶,安蕊自然是不缺少追求她的人们,期间不乏少爷、富商、能工巧匠。

可自视浪漫的安蕊却独钟情一位多情浪子赵应欢,两人瞒着安父安母私下幽会,明面上不断拒绝来访求亲的男士,说是还未觅得贴合心意的郎君。

两人私交越甚,花田月下柳树桥边,极具升温的男女大胆地捅破了隔阂在两人间的那层薄纸。

怎想造化弄人,一次雨露交欢竟拨得头筹,随后一些症状在她身上出现端倪,时常头晕恶心,食不安寝不眠,安蕊能感觉到她的身上正发生着某些变化。

再据时间推算,停经也达到了一周之上,这些不谋而合的症状都昭示了自己的腹中可能孕育了新的生命。

经历过慌张忧虑,冷静下来的她考虑应跟赵应欢坦诚相待,让他光大门楣地娶她过门,至此所有的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但是与安蕊单纯的计划不同,赵应欢想得更多,忧虑得更多,料想安父是绝不会接受下他这位浪荡闲人,这无疑于放着其他香饽饽不要去捡一块烂饽饽。

如果安父以身孕一事大做文章,借此索取钱财赔偿,那么他将会一身都背负上丢不掉的枷锁。

眼下,安蕊的身孕便成了一个定时炸弹,随着日夜更替,赵应欢隐约能够听到炸弹滴答不停的声响。

进退维谷之际,赵应欢选择了用逃避来解决这个难题,在一日天还未明的清晨,赵应欢悄悄离开了这个有着安蕊母女两人的小城。

所有的一切都压在了安蕊的身上,她不敢想象一个清白女子染有身孕,这一件事对安家造成的毁灭性打击。

不能让要降生于世的孩子没有爸爸,安蕊上门找上了城中追求她已久的平凡男人顾君城。

顾君城对于安蕊的到来十分震惊,紧张的双手时上时下显得无处安放。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安蕊,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见我的。”

“你愿意娶我吗?”“嗯?” 顾君城怀疑自己听到是否是事实,听到安蕊又重复了一遍,才让他确认眼前发生的都是真的。

惊喜来得太实在突然,全身的细胞仿佛都要敞开呼吸,喜悦还未从身上褪去,一瓢冷水却迎面扑来。

“我怀孕了!我不能让孩子没有父亲,所以,你懂得,当然你不愿意就算了。”没有料到安蕊竟如此直接了断,悲喜的两极反转,让顾君城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直冲云霄后跌落谷底。

但是这不也说明安蕊没有隐瞒他的意思,至少不会以后发现问题再闹得不可开交。

静静地看着安蕊那眉间浓郁散不掉的悲戚,她肯定做出了偌大的觉悟,想到了什么,又忘掉了什么,顾君城淡淡地说到,“好。”

“如果说我不爱你,以后可能也不爱你,虽有夫妻之实,但无郎妾之意,你可以接受吗?”

“没事,感情可以慢慢培养。”

不顾父母的反对,安蕊执意嫁给了顾君城,两人只简单地办了场婚礼,安蕊与腹中孩子与顾君城组成了家庭,也就有了后来的顾蕾。

心如死灰的安蕊将自己的身子交由丈夫处置,可是当新房陷入黑暗,顾君城踏上床第,他感觉到暗处有一双黑色的眼睛正静悄悄地审视着一切。

他们两个则完全裸露在空气中,一点隐私不剩。

顾君城可悲地发现,自己挺不起来,心头的隐疾不仅在心间搁了块疙瘩,还在他的身子动了手脚。

安蕊看着这可怜兮兮、手忙脚乱却不见起效,如孩童一般的顾君城,心里顿生怜意,“没事,男人第一次紧张都会这样,来日方长,慢慢来便可。”

顾君城点了点头,不再有动作,只安静地转过身子,两人无言,夜便悄悄地过去。

天真地以为后来的几夜会有转机,可是不管怎么折腾,都不见起色,日复一日,依然如此。

每晚的现状是:顾君城在床的这边,安蕊在床的那边,两人之间只有一寸,却像隔了一条长长的银河。

在这样无言的煎熬中,熬到了顾蕾降生的那天,没有意外,顾君城成为了一个保有着处子之身的父亲。

孩子的到来给这个尴尬的家庭带来了几分色彩,两人的重心从各自转移到了孩子身上,孩子给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添补上了空缺的碎片……

顾蕾顿了顿,轻泯了一口清水,以润刚才因叙述而干巴的嗓子,两颗如黑宝石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我。

“怎么,为什么不继续讲下去呢?”

“你觉得这个故事有跟你交易的价值吗?如果没有,我又何必继续进行下去,这无疑于是在自揭伤疤。”

我笑了笑,“你的故事,我很有兴趣,还请你继续复述下去。”

孩子的到来只是短暂地缓解了两人的处境,待余韵一过,二者又无法避免地对立起来。

安蕊呆呆地坐在镜子面前,望着镜中的自己失神。

一旁的顾君城见状问,“安蕊,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嫌我肮脏,所以才不动我。”

“你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我何时嫌弃过你!如果真是这样,我也不会跟你结婚”“确实,我残柳之躯配不上守身如玉的你,你大可不必因为可怜我而勉强自己。”

“你简直不可理喻!”顾君城如被踩着尾巴的狼,甩过头,跳脚般愤怒离去。

安蕊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庞,当初光滑如玉的面庞开始日渐粗糙,隐约可见几分皱褶的雏形。

顾君城将精力加倍地投在生意上面,以此来转移家庭方面施加于他的压力,也为了给顾蕾带来更好的物质条件。

而安蕊反常地精心地打扮自己,试图挽留稍纵即逝的韶华,但是身体的改变却无法骗人。

此间状况持续到了顾蕾十六岁际,此时的顾君城与安蕊都早踏入了三十大关。

随着生意做大,顾君城活得越分潇洒,每次从外归家,总是为顾蕾带回来名贵的衣服与用具,每每看见顾蕾的笑颜,顾君城心里便像抹了蜜一样甜,这让他觉得付出的一切都有意义。

另外在安蕊身上却发生了意外的转机,往日黯淡的脸庞重新焕发出色彩,像是重回到了少女时期那般光彩动人。

我认真倾听故事的细节,不时还会点头示意表示认同,对于发生在安蕊身上的机遇我一点也不怀疑,因为这事完全能够从我身上佐证。

因为从五年前开始,故事中的安蕊便是我店里的常客。

当时,一位落魄的女子在偏僻的小巷里寻得了我开的店面,耸拉着身子敲开了店门,她说是经由她的同事介绍来的。

厚重的粉底铺满她的脸颊,昂贵的化妆品也无法掩盖安蕊脸色的憔悴。

我能看出这是位有故事的女人,为其拉开椅子请她就坐,泡了一杯驱散寒意的热茶便请她表明来意。

放下戒备的安蕊对我大吐苦水,心爱男人的抛弃、痛苦的婚烟像两只大网缠着她让其喘不过气来。

她开始怀疑自己无往不利的容貌,为什么前后的两个男人都不为之动容,前脚男人可以抛下她而去,后脚男人可以对此提不起兴趣。

岁月流逝,更是在她的容貌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让安蕊时常在镜前苦恼踌躇,如果连美貌都离她而去,那么她又剩下什么?

而现在,她确确实实只残留着一副半衰的躯壳,当她看见发生在同事身上奇异的变化,借此顺藤摸瓜总算打听到了些消息。

长篇故事让我意犹未尽,我决定让这个故事能够继续进行下去、。

随后我将镇店之宝——水月铜镜摆在了桌子之上,示意安蕊闭眼,用手轻触镜面。

镜面如水纹波动,待安蕊重新睁开眼时,一湖池水正展开在安蕊的面前,而她正漂浮在半空当中。

朝湖旁望去,一眼看不到头,湖面上林立着千百棵参天大树,只是弯曲的树干上并未生有一片绿叶,千百棵树皆是如此,光秃秃地裸露在外。

安蕊像一个漂浮着的幽灵,缥缈不具实质,操控着她身子往湖中而去,从而窥见了湖下的光景。

湖可不浅,树木的根须并未埋入泥土,而是盘区错杂地向深不见底的水中伸去,每颗树大多有着复杂的脉络。

安蕊继续往湖底里沉去,像是在寻根朔源,欲寻得古树根须的尽头。

随后安蕊便在底下找到了答案,那复杂的根须末端牵连着一幅幅阖眼的面具,它们安详地浸泡在水底,正陷入深沉的睡眠。

安蕊的视线在湖中不断游离,如同在商场精挑细选的女士,为了寻找最具性价比的商品。

过了大半个时辰,总算敲定主意,选择了一副跟她有几分神似的面具,幻境扭曲变形,一阵眩晕后,人被拉回了现实。

而奇妙的变化也出现在了安蕊的身上,一副薄如蝉翼的黄皮在其脸上扭动,安蕊惊奇地囔道:“酥酥麻麻的像是有蚂蚁在爬。”

水乳交融,当安蕊的脸上不再有其他变化,便急忙拿出一面随身携带的镜子,左瞧瞧右看看,捏了捏,以及提拉过脸颊,“真的跟真的一样!”

重获新生的安蕊大胆地接触形形色色的年轻男性,因为顾君城常年不在家中,甚至不管顾蕾,将男性带回家中。

对于安蕊过分的举动,顾蕾气得直咬牙,她只能选择将自己关在房间,闭门不出以达到眼不见心不烦的目的。

顾蕾并未选择将母亲出轨的事实告诉父亲,因为近来父亲也变得越发古怪。

往日慈爱高大的父亲,看她的眼神中却多了些奇异的色彩,甚至跟她有着过分亲昵的举动,然而这些变化只有顾君城自己心里清楚。

随着顾蕾的成长,姑娘越发出落地标致,像是一个含苞待放的花蕾,散发着奇异的芳香。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顾蕾渐渐占据他的世界,年轻的气息一下子唤醒了他沉睡的回忆,像是回到了二十年多前,见着了当时的花蕊。

“为了摆脱掉两位给我留下的影响,我必须换一副皮囊,要不然在我的身上,总是能够看见他们的影子。”

“你的用意我已经了然,等会你便可去挑选符合自己心意的面具,在这之前,我想跟你说件事情,其实,我见过你的父亲。”

“什么?”顾蕾表现出诧异的神情。

“真正意义上,他其实算作是你的养父,你们之前并没血缘关系,关于透露这点,我先前征求过他的同意,他似乎并不意外你会光临本店。”

顾君城对于顾蕾是抱有着极大歉意的,他悔恨出现在自己身上的欲望,虽然你们之间并无血缘关系,但不可否认的事实便是他对你动了凡心。

那天,来到店里,他十分挣扎痛苦的,指名道姓地要一副面具——赵应欢的人皮面具。

我跟他解释,选择面具讲究得是场机遇,其一虽为店主,但我不知道是否存有该人的面具,其二面具全然靠自己在水月湖中检索。

于是他发了疯似地在湖底寻觅,只是整整一天的光景都未能找到他想要替换的皮囊,不知什么原因,执着的他突然地选择放弃,一张都没换上,便颓废地离开了……

一位美艳女子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在线装书上记录下一家三口的故事。

在文末的最后一段写有:安蕊患上了失心疯,逢男子便问其美不美;顾君城被发现死于自己购得的别墅之内;而其女顾蕾失踪,如人间蒸发那般。

落下最后的一笔,我抬头看着眼前的女子,“你应该不介意我把你写进故事中去吧?”

“那是自然,反正我已改头换面,将要开始新的生活,你书中的人物跟我又有何干系,好了,时间不早,我也该走了。”

“那好,就此别过,安蕊女士,作为本店最真诚的主顾,这里永远欢迎你的到来。”

“当然,我十分期待贵店的新货。”我们友好地握了握手,以作告别。

在水月湖的中央,浮着一颗近年新生的大树,在他百条根须中的一段正有着一新长的根须。

根须的末端黏连着一副雕有弯弯柳叶眉、水汪汪双眼、挺翘的鼻梁与薄薄红唇的美人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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