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乱连年,到处是“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的景象;到处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惨况;到处是“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的幽愤;到处是“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藜”的沉痛,读者读之,摧心肝!
《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 》是杜诗有名的“三别”。这组诗是在诗人耳闻目睹了安史之乱后人民罹难的痛苦情状,诗人一面深刻揭露兵役的黑暗,一面又表达诗人对人民的同情,对统治者的讽刺鞭挞。
无别别 杜甫
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
我里百馀家,世乱各东西。
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
贱子因阵败,归来寻旧蹊。
人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
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
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
宿鸟恋本枝,安辞且穷栖。
方春独荷锄,日暮还灌畦。
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鞞,
虽从本州役,内顾无所携。
近行止一身,远去终转迷。
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
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溪,
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
人生无家别,何以为烝黎。
试看这“三别”:《新婚别》犹有夫妻,有姑嫜;《垂老别》尚且有老妻;唯独《无家别》只剩一人。这三别,一首更比一首惨,从有家变成无家,悲痛惨怛。如何把叙事诗写得这么打动人心,引起读者的共鸣呢?
一、选材上:立足生活的典型人物、意象
我们知道:家庭是人类社会基本生活单位,社会是由若干个家庭组成的。家庭支离破碎,则说明社会动乱不堪,社会动荡不安,则由表明国家危矣。诗人在表现社会动荡、黎民罹难的人间惨剧上,采用以点带面的写法,选择最具代表性的典型人物、典型意象来揭露这一惨况。
从典型人物上来说,《新婚别》塑造了一个深明大义的少妇形象,《垂老别》塑造了一个暮年从军的老翁,《无家别》则塑造了一个无家也无人的独身汉。这少妇、老翁、独身汉并不是诗人凭空捏造的,而是基于诗人对现实生活的观察。诗人看到的也并不单单是诗中所出现的这三个人物而已,而是广大的黎民百姓都是如此:新婚别离者,有之;暮年被迫从军者,亦有之;无家无人再被征军者,还有之。这些都是活生生的大量存在的社会现实,而诗人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从这些普遍的社会现象中,选取一两个最具典型的人物,用他们的故事代表整个社会的普遍现实,让人从管中窥豹,了解最真实的当时社会。
比如此诗的独身汉。好不容易才从战场退下回家,见到的却是荒无人烟的景象。主人公强忍按捺住心中的悲戚之态后,正准备翻地、浇园,重新以务农为生,谁知一纸新令,又让他再次踏上征军之路。既无人相送,也不知前路在哪儿,既没有家,那去哪儿又何妨?无奈出征几年,家母都不知身葬何处,身为人子,实为不孝。现实都把百姓逼到没法做百姓的境地,这种无奈、悲怆之情岂不是跃然纸上?
再看典型意象。“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蒿藜:即杂草。主人公满心欢喜,回家之后却只见满目荒芜,杂草丛生,昔日的家园哪里还在啊?再看“人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这一句,诗人借“空巷”、“日瘦”、“狐与狸”等意象来写战后百姓居住环境的窘迫,渺无人烟的惨状。开门何所见,见到的只是空荡荡的巷子,再往前走,杂草丛生,狐狸却冲着我龇牙咧嘴。昔日的家园竟变成了动物们的窝棚,要不是万里无人烟,这狐与狸又哪敢在此放肆?再看“日瘦”一词,太阳怎么会变瘦?提到瘦,我们可以联想到哪些诗词?你看:李清照的“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以及这句“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我们可以推测出这”瘦“,实乃日光黯淡稀薄之意。战后的农村凋敝残破,在黯淡日光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凄惨。
欲写战后残破之景,民生罹难之苦,不若选一二典型人物、再择典型景象,把万千凋敝悲惨之态,通过这能代表万千普遍现实的典型体现出来,写出读者的所见所闻,才最容易引起读者的同情,引发共鸣。
二、手法上:再三顿挫的心理刻画
“三别”这组叙事诗的高明之处,还在于它不以情节的曲折取胜,而是以再三顿挫的心理刻画见长。顿挫:就是有转弯的地方,说一层再说一层,连续若干层,有联结,有停顿,且层层递进。
我们来看《无家别》的最后一段,写无家而又别离,曲尽心思之细腻波折。我正准备务农新生,县令却叫我再次从军。“虽从本州役,内顾无所携”,这是第一层心理刻画的转折。上句自幸,还好,这次从军,所去不远;下句自伤,虽在本州,但我环顾内外,却无一亲人在侧,没人能为我送行,怎能不让我伤心!“近行止一身,远去终转迷”,这是第二层心理刻画的转折。上句孑然一身,已令人伤感;下句未来去向却成谜,不知未来身葬何处,更添伤心!“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这是心理刻画的第三折。回头一想,家乡既然已经荡然一空,近行、远去又有什么分别?还不如顺其自然。这不是心甘情愿的旷达之态,而是无可奈何之下的自慰、沉痛之言。再往下看,虽我强作达观,但回想“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溪”这一往事,也只能捶胸顿足:家母不知身葬何处,家破不知何时能修复,只能哭号哀怨,这又是一折!再到最后无可奈何,喊出心底的愤恨:“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藜”,老百姓都被逼的无法做百姓呢,这逼人者又何能成为百姓的主子呢?满腔悲愤,于此直抒胸臆,又是一折。
无论是《无家别》,还是另外两别,所长者都在于细腻刻画人物心理,把百姓的那种担忧、讽刺、自慰、无可奈何、幽怨等心理曲尽而来。我们在叙事时,也可效仿此等写法,把“一波三折”之妙放在心理描写上,可能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三、方式上:主人公自述,大胆讽刺
“三别”不同于“三吏”,表达方式上不采用问答之策,而采用故事主人公自述的方式,用第一人称的视角,娓娓道来,让读者好像亲眼目睹主人公的亲身经历一般,让诗文更具感染力。若再细心一点,我们还会发现他们所采用的韵脚都是“一韵到底”,上下更加整齐、一体。
讽刺,既是一种黑色幽默,又是话里有话。你看“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以及“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藜”,既是说百姓无家,那去哪里都一样;既然都没家了还要被征兵,被别离,都快没法做百姓了,也直指造成这种现象的幕后操控者——统治者;再看《垂老别》中的“投杖出门去,同行为辛酸。幸有牙齿存,所悲骨髓干”一句,在家还要拄着拐杖才能行走的我,也被征兵了,可惜的是啊,我的牙齿还没掉光……听了这样的叙述,有什么感觉?一种无奈、自嘲、反讽便出来了。这种调侃,比直说我多么多么的惨:走路要人扶,勉强才能上路,要有力多了。现在却反着说,这暮年老兵楞充有精神,能行军打仗没牙齿还没掉光……这样的自嘲,让那种悲怆、沉痛的情感更深刻!
人在低矮处,行文抒情时,也要学会自我调侃,学会这黑色幽默。这样,不仅有趣,而且所表达的情感更有力!
悲剧不仅表现冲突与毁灭,而且表现抗争与拼搏,这是悲剧具有审美价值的根本原因。《无别别》之所以是伟大的悲剧,也在于老兵一直在抗争命运。无论是回家找希望,还是想重建家园,在他身上,有着战争无法摧毁的伟大和崇高,这才是悲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