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再次响起时已经是早上七点整，我几乎是凭着一种蛮横的意念，将自己从那片温热的混沌里拔出来，像拔一棵根系深扎的植物，带着睡梦粘稠的丝缕。厨房的灯，惨白得有些冷酷，照着我的清醒。煎蛋在锅里滋滋地响，吐司机“叮”的一声，宣告着又一个规整早晨的完成。洗衣机在阳台轰鸣，那是另一种节奏的鼓点，沉闷而勤恳。女儿吃过早餐后，我看着女儿背好书包，马尾辫利落地一甩，门“咔哒”关上，将那满满的、属于外界的朝气锁在了外面。家里骤然静了。
这一静，便像抽去了所有的筋骨。那支撑我早起、劳作、运转的强大意念，仿佛一根绷得过紧的弦，在使命达成的一刹那，“嘣”地断了。我几乎是飘回卧室的，将自己平摊在那张还残留着睡意的床上。身体陷进柔软里，每一个关节都在无声地叹息。然后，我摸到了手机。
屏幕亮起，一方幽蓝的光晕在略显昏暗的房间里漾开。世界被浓缩在这寸许之间，以一种无限顺从的姿态，躺在我的掌心。新闻标题滚动着远方的喧嚣与悲欢，社交软件里，他人的生活切片像橱窗里的精致糕点，琳琅满目，却隔着冰冷的玻璃。我滑动，点击，目光涣散地掠过那些斑斓的光影与文字。没有要找什么，也没有要记住什么。我只是在“看”，用一种近乎奢侈的、全然被动的方式，让信息流如温水般漫过思维的沙滩，抚平一切沟壑。
儿子去他爷爷家了。这是这份慵懒得以成立的、最宝贵的“许可证”。不必担心他突然的呼喊，不必应答他天真的“为什么”，不必悬着一根神经，预备随时起身去处理他的小纠纷或大发现。这空间，此刻是完全属于我的——或者说，是属于“无我”的。我不是母亲，不是主妇，不是一个需要应对任何需求的角色。我只是一个生物，暂时栖息在这片寂静与柔软里，享用着这份因为他人“不在”而获得的、珍贵的“在”。
思绪便在这样的放任里，飘浮起来。我想起女儿小时候，也总是这般黏人，像只暖和的小考拉，挂在我身上。那时，片刻的独处都是奢望，连上洗手间，门外都时常响起急切的拍打与呼唤。那些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时间，那些终日在琐屑与应答中旋转的晕眩，此刻想来，竟有些恍如隔世。那时的我，或许也曾在某个孩子终于睡熟的午后，获得过一刻类似的“慵懒”，但那慵懒里，是绷紧后虚脱的疲惫，耳朵仍警醒地竖着，像一只不敢真正休憩的母兽。
而此刻不同。这份慵懒是肥沃的，安全的，被“允许”的。它不是因为透支而瘫倒，更像是一种主动的、小小的“叛逃”。从那个高效、奉献、充满责任的“我”里，偷偷溜出来一会儿。玩手机，这个常被斥为“浪费时间”的行为，在此刻却成了通往这片无为荒野最便捷的钥匙。它用最浅薄的刺激，抚慰着最深处的倦意；它以最喧嚣的形式，陪伴着最彻底的孤独。
我知道，这段慵懒的时光，即将走到它自然的边界。儿子会回来，带着他的汗味与无穷精力；女儿会放学，需要晚餐和关切。我将从这张床上起身，重新套上那些熟悉的角色，走进那些循环的乐章。
但此刻，我仍躺着。指尖划过冰凉的屏幕，像一个漫不经心的君王，巡视着他虚幻的疆域。这份慵懒，这被允许的“堕落”，这无人索求的空白，正一点点修复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它不是什么精神的盛宴，恰恰相反，它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绝食”，让在日常生活里消化了太多义务与情感的肠胃，得以暂时清空，休息。
终于，我放下手机。屏幕暗下去，房间恢复了它原本的、柔和的昏暗。寂静不再是空虚，而成了一种饱满的触感。我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身体里的某些重量，似乎在那一片慵懒的浮游中，被悄悄置换成了些许轻盈。
该起来了。慵懒的许可证，是有时效的。而我，已在这短暂的“失效”里，悄悄续满了下一次支撑的意念。
20251220每日一省雪落无声13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