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世为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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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二四年八月中午,我在水槽边洗手,准备做中饭。看见厨案上一碗昨晚煎好还没服的中药,忍不住说: “这碗药除花了钱还花了时间,医师的、药农的,你的、我的,你说要看中医才去的……” 话还没说完,睡到中午才起的女儿腾地起身,向我冲过来,我张手想挡,没真打起来,她退回椅子上。当鲜红的血滴哒滴哒滴落到水槽沿,又顺着不锈钢槽壁流进水槽,水槽流出了几道蚯蚓似的红痕。我意识到脸上流血了,不痛,也不怒,水槽盛满丝丝缕缕的哀伤。

“你还是这么自私,一点都没变,上上次回来是这德性,上次回来也是这德性。从小就扔了我,从没管过我。一碗药你就抓住不放。不是你喊我来的吗?叽歪个鸡毛。贱逼,把你欠我的还我,我才不愿呆你这小破屋。” 她的话每次都比我多,还在不止不休。

她和我的关系,蜿蜒曲折。是母女,是陌路,是亲情,是义务?

我站到洗手间镜子前,处理了伤口。自上唇向左脸延伸,像一柄长在上唇的兰叶,颜色暗红。屋子里空气都凝固,我打算到外面静静。

两分钟到了小区公园。太热,这个点公园里几乎没人,两棵大槐树下有把长长的藤编条椅,我半躺在条椅上,昏昏睡去。

一座青砖桂瓦的宅第,桐油刷得锃亮的木色大门,大门进去是小假山,还有大大小小的盆景,两旁为廊屋,通往中堂。一个六岁左右的女孩,身着浅红上襦,水蓝纱裙,梳着双髻飘着两条蓝丝带。从外面跑进来,跑向中堂一位二十多岁的女子。“这女子好面善。” 我心道。

“娘亲,四弟说我不是娘亲生的,是外面抱来的。他说的是真的吗?” 小女孩把头埋在女子怀里呜呜地说,伤心极了。女子轻轻抬起小女孩的头,从袖袋取出手帕给她擦脸。小女孩仰起头来时,我惊呆了,“这是我吗?长得跟小时候的我一样。”

“晓秋,看着娘亲,我只说一次,记住了。你是娘亲唯一的女儿,我是你仅有的娘亲。别人说任别人说,好生跟先生念书。在私塾,不要跟四弟,或其他孩子生是非,惹先生生气。”

“……”

“哦,她也叫晓秋,跟我同名。还有她穿的粉红、浅蓝,也是我喜欢的颜色。长得一模一样,喜欢同样的颜色,有着同样的姓名。不是一个人吗?”

“你是谁?” 我不禁喊出来,这一声我把自己叫醒了。我从条椅上坐起来,原来是个梦,这是第二次梦见。记得女儿出生的前一晚,我梦见同样的青砖桂瓦宅第,一男子手里托着襁褓匆匆进门,穿过中堂直入后院,一个看上去年方二八的少女,羞赧地接过襁褓,小娃娃哇哇大哭。男子当即跪在少女面前,少女仍一手抱娃一手拉起了男子,面色无愠,叫来一个婢女一起安顿小娃娃。当时以为自己将生孩子所以梦见小娃娃,不足为奇。但今天再次梦见,同样的青砖桂瓦,只是少女成长了少妇,娃娃长成了女孩。“到底是我走入了女孩的梦,还是女孩走进了我的梦?”

手机响了下,有微信进来,瑞尧老师的回复,她是一位礼佛的心理咨询师。自从二零二二年夏天,女儿彼岸归来,自小分离,长大相聚,相处时矛盾重重,我开始咨询瑞尧老师。经过一年的学习和改变,我和女儿的关系已从陌生到熟悉,从厌弃到接受。近几天我总感觉有事发生,跟老师说了我的感受,我和女儿的相处。老师回复:“ 她小你大。一切的发生和呈现都是果,有果就有因。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唯有和解。不和解会继续纠缠,直至和解。”

看到这句话,回顾种种发生,不论孩子,还是我,争斗时都像两只斗炸毛的公鸡,那一刻,我确实忘了她小我大。忘了她是孩子我是妈。

二十二年前,大学毕业,几经辗转终于在一家外企安定下来。巧不巧遇到一个男人,首次见面,相约在人来人往的公园。他不帅,也不丑,扔在人堆里就是沧海一粟。当时的我,因闺蜜一句谎言,对走过风雨走过冬季终于走到春天、相约从此海角天涯不分离的他,冲动地单方面宣布分手。却不知这正是闺蜜的计谋,我知道时已是后话,当时是单方面宣布后的最难煎熬期。这人极无廉耻,动手动脚,我反讥一句:“你他妈敢动真格?” 结果是我上了套,就这样把自己卖了,怀了孩子。

女儿能出生实属不易,中间两次几乎断送她做人的前程。奇迹般顺利出生,而这个男人不要。她刚出生,非常可爱,一群漂亮的女护士说她是医院最美小宝,大大的黑眼珠,天生的双眼皮,绸缎一样润泽的乌发,也是她们唯一见过出生就这么好看的小宝。我打算独自抚养她长大。女儿一岁时男人来把她抱回,这样一个男人,我当即和他办了离婚,孩子归他,他先送回老家养了两年。再接到我所在的城市时,女儿正好三岁。

三岁大的她,真正讨人欢喜,我忙时,她一个人玩,还能和左邻右舍外交。左邻右舍除一个跟她一般大的宝宝外,都是大人,她全都混熟。我当时住的是校舍,一排过去,至少十户,门廊相通。三岁小宝,她的眼睛就像摄影机,家家户户,一家几口,家具摆设,她知道得清清楚楚。唯一的小宝宝自然成了朋友。我若闲下来,她就让我陪她玩游戏,讲故事,没惹过我生气,我在那时相信-每个孩子都是天使。

上小学了,我换了份工作,离她近一点,结果女儿学习不用家长操心,自觉完成作业,成绩科科满分。她上小学一年后,男人新娶夫人,又添了异母弟、妹。我离开了她在的那座城。再过了些日子,男人带着夫人、孩子,连同我的女儿远渡重洋去了彼岸,从此音信杳无。

五年前,女儿的奶奶重病,她居然成了全家的代表回来陪伴奶奶最后一程。犹如一纸敕令,我前往接机。今日回想当时自己那个欣喜若狂,有如范进中举。我设想了相拥而泣、抱头痛哭,继而擦干眼泪开怀大笑。到机场后,感觉满机场都是人,几通电话下来,终于在人群里看见彼此。无喜无悲,似曾相识又几分陌生,她完全不是我记忆里的模样。这一年,她正好二八,花一样的年纪,没有花儿绽放的鲜活,有一种莫名的疏离拒人千里。除了一个手提箱一个背包,还有一个大号行李箱及一个超大号行李包,我上前欲将超大行李包搬上出租车。见面后她对我说了第一句话:“轻点,这都是给人带的加拿大鹅。” 我听出弦外之音,“没见过世面的乡里巴人,弄坏了你赔不起。”

我租的房子,客厅一靠墙大立柜,一靠窗沙发,一靠边书桌,余下皆空地,约有三十平米。摆满了她两行李装的物品。她的父亲和继母给她招揽的代购,以抵她此行路费。她一边整理一边要我跟这些物品保持距离,眼里写满鄙夷,好似不得已展示给我这个乡里巴人都是一种施舍,令我开了眼界。工作使然,我每年出国至少五次,不屑代购,有人需要顺手帮个忙。

近十年,我和她骨肉分离,再次相聚,除了疏离和鄙夷,她的眼里藏着怒意。

她在我这儿停留三天后前住老家,她回老家也就半月,奶奶在她一手带大的孙女陪伴下合上了眼。返回彼岸时,她又在我这儿停留三天,这次我预先做了心理建设,一切但凭她喜好。也许亲历奶奶因病离世,她觉得最亲的奶奶去了天国不再受病痛折磨,也许天人永隔于她只是个假象,她看上去没有先前的沉重。相比来时的三天,她和我有些交流。返程的前一天下午,要我陪她去无印良品买支笔芯,说打车二十分钟,结果一小时到了,她抱怨耽误这么多时间,在我看来时间本就如此。笔芯挑来挑去也不满意,空手而回。回家路上,她一路的抱怨,我无法理解她满腹的看不惯。

她如阵风,忽来,又忽过。我的日子恢复如初。直到二零二二年夏天,头顶响起一记炸雷-她突然通知即将回国机票已买。当时全世界几近停摆,我因自己没有像松鼠给自己过冬贮备足够的食物,日子正处水生火热。何况我当时正住在小小出租屋,小得竟容我一人转过身。她到达那日,我在的城,住的小区,正是禁止出入时,设法为她办了准入证,零晨两点她进屋的第一句话:“这是你的家,还不如我家的狗窝大。我先洗个澡,天亮离开。”

她洗完澡,叫我起床让她休息片刻后离开,还质问一句:“你怎活得连狗都不如?”

我默然无语,“此时此刻,小我服从大局。进来已违规,何谈出去?” 独自坐在屋里仅有的一张椅子上,就着清晨透过纱帘照进屋子的朝阳,看着床上熟睡的她,似闭似睁的眼,一如她幼小熟睡时的模样,嫩如凝脂的脸,稚气未脱。此刻安睡的她,卸了白天的铠甲,倒有几分天使一样的可爱。

庆幸的是小区上午出入自由,总算没起干戈,她顺顺利利回了老家。


随着各小区出入恢复,对外口岸、航班渐次恢复,我的工作恢复如初,终于搬回自己的家,小居一间住两人足矣。既然她已回国,老家只剩爷爷,爷爷重男轻女的思想,深受她嫌恶。更何况年纪轻轻的她,怎能把青春埋在暮光里?我打算邀她回家。

我住首都,房子崭新,整整一面墙的落地窗,每天都能站在阳台上看冉冉升起的太阳,欣赏姿态百千霞光万丈。这诱惑于她不小,她兴高采烈来了。结果第一天,我和她给了对方至少五个白眼。我们不光理念不同,两代人的代沟很多家存在,不足为虑。我们作息相反,我晨起暮息,她昼伏夜出。她尚在思考人生和未来,实际就是无所事事。我居家办公,二十四小时都在家里,谁都不让谁。二个月下来,我已精疲力尽,需要一个喘息。她竟然跳脚,还把木地板深深砸了几个印,宣告离开,去另一城市跟一个陌生的网友合租。

她离开后,屋子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开始几天不习惯这种落寞。适应后发现这才是我想要体验的人生。

我对自己说:“她已过十八,应该独立。她的人生由她作主,旁人替代不了,更不能主宰。”

又对自己说:“年底了,无论多远,大年三十中国人都要一家人团团圆圆。总不能让她独自一人,他乡异地,看着街上次第亮起的灯,千盏万盏却没有一盏等她回家。在国内,我是她最亲的人。”

跟她相处的两月,记忆里都是怒目相向,针锋相对,反唇相讥,各种狠绝的言语。为了下一次相聚能和平相处,我咨询了心理老师,并读了几本心理学的书,以她为镜。我的认知里我所无法接受的她的言行举止,在我自己身上一一对应。这样一对照后,我决定改变自己,有了些勇气喊她回家过年。她果然正犯愁:“天地之大,何处是家?” 我一邀请,她立即响应。

我们热热闹闹欢欢喜喜团圆团年。年团完不久,她父亲给她电话,她在电话里说:“跟妈一起过年,她变了,不像从前限制我这不能动,那不能动,不再有被监视的感觉。嗯嗯,团年在家吃。过完年,我打算找份兼职,一边工作一边自学,六月再回去考试。好,决定日期了提前告诉你订票。挂了,再见。”

分离后再见,她从没喊过我“妈”,虽不是直接喊我,听她嘴里说出妈,我心内一热。过了正月十五,她找到了一家新开张咖啡店兼职,要经培训并通过考试方可上岗。她早出晚归,接受了半月培训,毫无悬念通过。开始半天上班,半天学习的规律生活。她去附近的图书馆学习。我和她只有晚餐一起吃饭,相见时少,交流也少,我从不主动说话。冲突湮没在静默里。这样的时光,我已觉着很美好。同时担心着这样的美好能持续多久,不知啥时会被打破?如果被打破,那一刻肯定天惊石破。我小心翼翼维持这表面的平静,因为我听得见平静下面暗流涌动。

她推荐我看日本作家上野千鹤子的《厌女》,还给我买了这本书。开始读时,有些滞涩,却坚持读完。我知道她爷爷重男轻女,若说她爷爷没文化,那个年代家中无儿难生存,没办法尚可理解。但她父亲丝毫不掩饰儿子是他至宝,就好像他打下了江山,须得儿子继位,千秋万代传下去。也许这样的家庭环境激起她内心深处的反抗。她把自己武装成女性权益的卫斗士,我稍不留意一句话便被她指出男权思想。

她问我有没有看过加拿大作家艾丽丝·门罗的小说,我说碰巧看过她的《男孩和女孩》,觉得她的构思巧妙,觉得她在为女性发声。她说:“这个作家很虚伪,她的行为和她的思想不一,我不会再看她的书。”

我问她:“为啥?”

“她后来的丈夫性侵她的女儿,她居然不让她女儿说,继续跟她丈夫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生活。这样的人写的东西有什么值得看?”

《男孩和女孩》这个短篇,我感觉艾丽丝·门罗在小说里赋予主角对那个时代把女性看作低男性一等,是男性的附庸有了反抗和觉醒的意识。我没再看她其它的小说。书多得看不过来是一方面,也许潜意识里在接纳女儿并认同她。

分离多年后见面,我有一种歉疚,想弥补她,把她当作分离之前的小女孩一样照顾。忽略了她已然长大,在一个完全不同于我长大的环境里长大,也完全不知道的何等经历里长大。同样,她没在我身边,也不了解我,我在她的眼里其实是她长大过程中周围人谈及的样子。我从来没想扔下她不管。

我和她突然相聚,我想靠近她,她像一个遇到危险张开全身毛刺的刺猬,刺得我生痛。从前,我以为她就是这性情。现在明白,她以我为寇仇。当她刺痛我时,我忘了在一个母亲面前,她一直是个孩子。

日子这样持续着,临近六月,我感受到她越来越焦躁。直到五一后,她说她要辞了工作全心准备考试。她真辞了,睡了整整两天,到点起来吃饭。直到第三天上午,还在睡觉的她被打来的电话吵醒,不耐烦地接了,开了外放:“喂”

“晨星,给你订几号机票?” 她爹问。

“不订,来不及,六月考的话,需一周内提交三次作业。” 她答。

“你回国一年,一次作业都没交呢?” 她爹诧异地问。

“没交。”

“那你干啥呢?你不说回国就把余下六次作业交齐吗?” 她爹还在问。

“要你管,我从小说画画,你把我买的漫画书全撕了。我上次回国,自己找了老师开始学画,你非逼我返校。你总是逼我做你想做的事。” 她的语气越来越急。

“那你延到啥时考?” 她爹缓和下来。

“不知道,问什么问。你听过我的意见吗?我之前跟你说学校的政治老师是个港毒,是非颠倒,我的答案正确,他给我判错,我的政治不及格;我之前跟你说学校的生物老师从我桌上拿起我的英语词典问是谁的,我告诉她是我的,她还贱兮兮地问谁的谁的,一直没人认,她才贱兮兮放下,补一句‘怎可能是你的?’;我之前告诉你这学校不像学校,我要换校。你哪一次听过我说话?” 她最后几乎喊出来。

“没交作业,倒成我的问题了?找你自己问题了吗?” 她爹不服。

“这不是你从小教的吗?问题发生,要撇清自己。小学二年级时,你领陈婉贞回来,还让她坐我旁边吃饭。我知道这是你给我领回来的妈,我讨厌虚伪的她,故意把咬了一口的排骨吐在她碗里。你还记得你和你爹说的话么?你说:‘这孩子平时讲礼貌,今日咋地呐?’ 你爹说:‘是啊是啊,我孙女乖得很,一定是她娘教的,她娘没教养,别在意。为了孙女,让她跟她娘断绝关系,以后你就是她妈。’你们都不迭地哄陈婉贞,有谁在意我眼泪嘀哒嘀哒。我妈,她从不过问你们的事,她何从知晓陈婉贞进门。我现在明白她最不屑与你们计较,一直都是你们在表演。现在你要我找自己问题,晚了。” 她挂了电话,当手机再次响起,她直接关机了。从小声低泣到嚎啕大哭。

我一时不知所措,她妈,是我还是她想象中期望的妈妈?没想到她成长的环境如此分裂,不能说真话,不能按自己心意表达,不能按自己兴趣决定未来生涯。我也不敢去安慰她,怕引火烧身。此刻我发现我像一个孩子,没有母亲为孩子不顾一切的勇气。

孩子擦干眼泪向我走来,喊了一声妈,抱住了我,我张开双臂把她拥怀里,任她的眼泪湿了我的上衣。

她平息了些说:“去兼职,是怕跟你都在家里起冲突。虽然只有半天,来回路上也不止两个小时,下午在图书馆学习,很困,没啥效率。”

“那你有啥主意了吗?” 我猜她有。

“我想回深圳,在图书馆附近租房,安下心来系统地学习半年,明年再考。” 她紧张地看着我说。

“好,我提供经济上的支持。” 她觉得我穷且小气,怕我没有这个担当。我不富,不铺张浪费,正当花费怎会犹疑。

五月中旬,她如愿去了深圳,二零二四年三月参加了彼岸考试,并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七月返回北京,准备稍待休整后开始大学生涯,这时我完全理解她为何不呆在彼岸那个家,回到中国。我开始慢慢明白,她在寻觅在感知哪里是她的根。记得东坡居士在《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里听寓娘答他的话“此心安处是吾乡”,心能安放才是家乡。她从讨厌我,暂借我家作个歇脚处,到喊我妈以我家为家,这个转变,从二零二二到二零二四,她走了两年。

因为一碗药,流血事件的发生,在我和她都把对方视为亲人才发生,好像意外,其实不意外,正是心与心没有了距离,才有愿意跟对方较真的劲。正是这个发生,如一面镜子,照见我身上还有不敢褪下遮掩的纱幔。梦醒之后看了瑞尧老师的回复,我决定:无论缘起前世还是今生,这一世我愿意和女儿和解。

有了和解的决定,起身回家,面对家里可能的各种糟糕局面,她小我大我能面对。家里安静如常,没啥变化,她没在家。

直到晚上,我用过了晚餐,留了份给她,旁边附了一纸条-你骂我贱逼,所言不虚。我就是贱逼,被你骂着,还给你做饭。

不文明的话,我不说也不乐意听。她要骂我堵不住她的嘴,但我不想跟从前一样,她骂我我回她,否则我跟她一样没有大小之分。我是什么样的人由我个人品行决定,非他人加之于我。

当晚,我洗漱时她回了。相互没有照面,我直接睡了。奇迹的是,她的响动也没如往常影响我休息,我头挨枕头就睡着,一觉睡到天亮惊梦醒来。

梦里再回青砖桂瓦的宅第。小女孩已长大,她匍匐在榻前,榻上是奄奄一息的女子,年纪不大,头发灰白,双眼看着她的女儿,彼晓秋握着她娘亲的手,没有哭。两下人匍匐在榻尾两边。

“娘亲,您不会死,您会好起来,晓家的担子我能担,您要看着我振兴晓家。” 晓秋坚定地说。

“秋,娘亲也不舍,你二岁起就没了爹,今年才十六岁,娘怎舍得离开?生死有命,万幸月嬷嬷身体康健,晚霞是月嬷嬷的女儿,从小和你一起长大,也是亲人。家里大小事务,月嬷嬷协同晚霞帮你照看,桑园、绢铺,你需费些心神。桑园的打理是月嬷嬷的外子,李叔,无需担扰。桑园的事务在于桑叶及时供应自家蚕房,有余外卖。绢铺需你格外费心些……” 女子断断续续交代,话没说完,没了力气。

“娘亲,别说了,我已了然于胸。您好生歇息。” 晓秋躬身站起来,离娘亲更近一点。

“秋,娘亲对不住你,要先走了。娘亲好想看你穿上嫁装,欢欢喜喜上花轿。” 女子歇了会说,转而看向月嬷嬷,月嬷嬷匍匐向前拉起女子的手,眼含热泪,轻声唤: “夫人”。

良久,女子看着月嬷嬷说:“晨月,我要走了,此时勿再顾虑,你我本是姊妹,你虽未上家中族谱,父亲给你我起名星和月,已示意你我为姊妹。我对不住你,陪嫁来晓家,没安生一日。”

“夫人,不,长姐,我在这很好,你千万别多想。你就是忧心太多操劳过度,养养就好了。” 晨月答话。

女子看向晚霞,没来得及说话,闭上了眼,接着她的手从晓秋手上滑落。“娘亲,不要啊。” 晓秋撕心裂肺,“娘亲,下辈子,我还要和你做母女,不过我是娘亲,你是阿囡。请您等我一定要等我,我要养育阿囡,欢欢喜喜看阿囡出嫁,还看阿囡的阿囡长大。” 晓秋晕了过去。

晚霞扶起晓秋,晨月给晨星梳发,晨星闭上双眼婉如深睡,面容温和。我突然发现神似女儿晨星,“一样的姓名” 我惊呼出声,坐起来怔怔地醒梦。

彼一世,晨星为母晓秋为女,尽管晓秋只是其夫君在外抱回的孩子,但晨星甘愿养育她,春蚕到死蜡炬成灰亦无悔。晓秋许诺来世再为母女,她要为母养育晨星报上一世未还的恩情。这一生,我果然为母,而晨星是我的女儿。难怪多次争吵时女儿说我欠她的。我说过好好养育她,却在她一岁以后离开她,未践前世的诺。她在异国长大,漂泊十年归来,陌生到难以相认。近两年同一屋檐下,哪有舐犊之情倒有相持不下。“娘亲,对不起。女儿,对不起。” 我意识到自己错了,无论前世的相欠,还是今生的责任,我都要和晨星和解,不相欠无妄念。

起身下楼,熹微斜照窗台,女儿早起,正坐桌边看书。见我下来,上前说:“妈,对不起。” 接着拥抱了我,慢慢地轻声地说:“刚上幼儿园时,有一个周末,你接我回家,我很开心很大声唱歌,你说: ‘淘气小天使,如果小声点就是可爱小天使啦。’

我问:‘我更大声是什么?’

你说:‘那就是讨人嫌天使。’

我又问:‘我永远都是天使吗?’

你说:‘是的,每一个孩子都是天使。’ 当时我就想 ‘我要在妈妈眼里永远做一个可爱天使’ 。”

“在我眼里,你永远是孩子,当然是可爱天使。” 我拉着她的手,仿佛彼一世,在梦里她拉着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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