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聚

父亲死了。

一个消息突然传入他的耳朵,声音是传递信息最小的代价,但是此刻,他宁愿活在寂静的真空,没有声音自然没有消息。

“父亲死了?”荒诞、荒诞还是荒诞,语言是最无助的行为,沉默是最惊惶的举措。他看着母亲,没有苍白的头发,没有皱纹的脸庞,他好像遇见了二十几年前的母亲,那时候母亲还没有遇见父亲,此刻不同时空的她们重叠。父亲去世了,母亲与父亲分别,再次被剥夺了相见的权利。

母亲看着发愣的他,哽咽着,没有说话,只是点头,额头的白发也随着母亲一起点头,再次应证这个消息。白发是痛苦的见证者,谁能想到好端端的、如此健壮的一个人,死在这一刻,死在没有谁可以预想到的这几天。

他想问,父亲为什么会死去,喷薄而出的问题被压在舌底。没有人可以承担某些话题的重量,有些话是一个禁忌,是不该提起的过去。他只能重复到,“父亲死了?”死掉了、去世了、老掉了、随便选一个说法,都是一个意思,都象征了一个人不再存在活人的空间中,被留在静默的回忆中,在地底被蚂蚁啃食,与寂寞为伍,与甲虫为伴,直到身侧躺下另外一个自己才能够平息。死亡不断篡改陪伴的含义。

他一时没有说话,他的语言功能被突然而来的消息剥夺了。他向家门口走去,嘶哑的喉咙假装大喊“我回来了”,只有跟在他身后母亲,用眼泪回复他。他的喉咙疼得更厉害了。疼,就在下一秒彻底丧失发声的能力,回归到属于他自己一个人的真空,他错过了成为不去听、不去看的最后时机,那就选择不去说,言语与消息狼狈为奸,人无法辨别,只能在两个人的围攻下侥幸逃脱。在萧瑟的晚风中,太阳还未被月亮挤下去,遥遥的缀在天边,门口的那棵大树,滴落了一地的汁液,有几滴落到他身上。熟悉的粘腻,父亲不在了。他痛恨起自己的男性身份,为什么他要是一个男人呢?男人总是被教导承担责任、有担当,他为了实现这些词拼命想要考上重点班,可有时候就差那一丝丝运气,就差那一点点运气,他就可以考上重点班,他如果考上重点班,父亲就不会死,他仅仅需要再努力一点点,再奋斗一点点。这不断涌进的念头让他难过,愧疚,让他头疼欲裂,思想是炸药,思考是引线,“嘭”,炸了。

他倒在地上。他看着面前的一切,母亲闪烁的面庞、无力的双手,他再一次怨恨自己身为男性的重量。“我为什么是男人呢?凭什么要做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啊?”这一性别是一个网,它捆绑了他的手脚,规范他的动作。只有呼吸可以透过网。其他一切还是都是虚无。他怨恨,女性是多么自在,不需要姣好的成绩,没有沉重的体量。她们只需要象征性地学习,然后就可以嫁人。他们的一生是多么简单啊。人们常说“人是有思想的芦苇”,女性就是那一只只芦苇,没有重量,而男性却是被迫背上了思想的人,帕斯卡不正是男性吗?女性是没有思想的芦苇,男性是有思想的人,于是男女合为一体构成了人,故而人是有思想的芦苇。既有了男性的重量,又没有扭曲女性的面目。帕斯卡是多么伟大啊!

他躺在地上,在年迈的母亲想要扶起自己而不能的哭泣声中,他动了,他摊开双手、张开双脚。在母亲不断的尝试中,他的重量越轻,他越不能站起来。他就这样躺在地上,躲在大地母亲的怀抱中,而他的人类母亲正在它面前痛苦的缀泣。此刻,他和父亲都被被埋入地底,父亲残破着蜷缩身躯,他健壮着展开身体,而母亲总是充当悲戚者,在他们面前留下带泪的面庞。无论是此刻,还是未来。她的悲伤是被镌刻在骨髓的,作为一道芦苇,生长在水边,血管中、躯壳中都是无数的水分,那些水分在日复一日中被生活榨出来,成了所谓的泪,是身体中的水在操控母亲的悲伤吗?他看着母亲的悲伤,恍惚间笑了出来,他年迈的人间母亲在哭泣,他永远的大地母亲在沉默,他,一个年轻的男人,不能哭。他要扛起父亲未尽的责任带着悲凄的母亲走下去,这是他身为男性的责任,直到他进入大地母亲胸口的前一秒。

他躺在地上,他站不起来。他对着母亲伸出手,母亲接住他的手,拉着他,他终于站起来了。他注视着衰老的母亲,盯着她满是泪痕的脸,他的眼眶湿润,一滴泪都落不下来,所有的悲伤汇聚在母亲身上,母亲替他流完所有的泪。他拉起母亲的手,干枯的褶皱擦过手心,手更疼了,他开口了,嗓音沙哑:“我们回家吧。”他牵着母亲回家,从前总是母亲放学后接他回家,今天,轮到他接母亲回家。

他在前面慢慢走,母亲亦步亦趋跟着他,他瘦弱的身躯挡不住晚风,只能任凭晚风和大树的粘腻一遍遍袭上母亲。他和母亲一同回到家,家里空荡荡的,父亲的遗体还在殡仪馆。家里就母亲和他两个人了。

“遗体送过去了吗?”他问母亲。

“送过去了,别担心了,司仪也联系好了,一切都有我。你要好好的,这个家就剩我们娘俩了。”母亲温柔拂过他红红的眼眶,大拇指慢慢刮过他沉重的下眼眶。

“您,不怪我吗?”在母亲的安抚中,他的泪终于忍不住,一段段流下,打湿了母亲的手指。

“你也知道,你爸自那次失败,心口儿一直憋着一股气,你也别怪你爸,不容易,这些年大家都不容易。你一定要好好的。”母亲哄着带泪的他,他的泪从母亲的手指落下,一直落到母亲干枯的臂膀。

他把头伸入母亲宽广的胸怀,靠在母亲怀里哭泣,“我没想到啊,就差几分,就差那么几分,我就可以进重点班了。”

“不哭,不哭,你爸就是太倔了。”母亲轻轻拍着他的背,抚摸他伶仃的后肩胛骨。

他在母亲怀里大哭,哭出他所有的彷徨,要用泪宣泄自己的害怕与惶恐。他的泪就那样流,他的声音越发嘶哑。他的声音越嘶哑,他的呼吸越急促,他要被铺天盖地的悲伤掩埋了。他在母亲的怀中嚎啕大哭,就像每次幼年悲伤时都会在母亲的怀中哭泣。他所有的刚强都在母亲的怀抱中融化。他在母亲不怪他的事实中汲取到微弱的勇气,假装父亲的死和他关系不大,父亲不是因为他考不上重点班而死的,而是因为太高的心气儿死的。他不断催眠自己,安慰自己,拼命相信这件事不是因为自己。尽管心中有一个窗口,不断大喊,父亲就是因为你而死,你就是杀死父亲的凶手,弑父者。

他的眼泪变成呜呜声,他慢慢没有脸面去哭出声来。他咬紧牙关,不泄露一丝一毫的悲伤,眼泪却不受控制,仍在流,他开始抽泣。

母亲一直抱着自己哭泣的儿子,抱着自己悲伤的儿子,用手轻轻拍着他的背,泪从她的眼眶静静滴落,打在儿子的头发上。

她苦命的儿子站起来,把她抱在怀里,“妈,您要好好的,我承受不住了,再也承受不住了。”

儿子和母亲的泪汇聚在地上,在空荡的屋子里加了几分凄苦。此时,黑漆漆的云朵压满了天空,大地陷入了死寂,灰黑色掩盖整栋屋子,天黑了。母亲从坚实的儿子胸口离开了,“你先坐一会儿,饭马上就好。”母亲又去做饭了,她回归了日常,回到了属于她的阵地,为填报她儿子饥肠辘辘的胃而努力。

屋子里又空留儿子一个人,儿子闯入自己的房间,一一撕毁写过的卷子,红笔残留在纸片上的痕迹就像血一样艳丽。儿子把所有碎片都扔进垃圾桶。一切都回不去了,就像撕去的卷子无法拼回一样,一切都是残存的完整。哪怕有人在被拼好的卷子上写字,字也注定扭曲。一切都已经扭曲。

葬礼在所有人的缄默下举办了,所有人穿着黑色衣服,安慰那丧失家中顶梁柱的孤儿寡母。整场仪式呈现出一种荒唐的死寂,只余浅浅的哭声在安静中盘旋。葬礼就平淡着过去了。

自那以后,以往沉默的男孩更加沉默了,他比以往更努力学习。身边人很照顾他,没有人再提起他的父亲,他气死父亲这件事同不甘的父亲一起埋到了棺材里。他们都夸着男孩的认真与用工,对父亲的微弱惋惜都藏在背后。他们安慰男孩,骂着那个懦弱的父亲,男孩往往只是笑笑,靠这即将熄灭的火烛点燃弑父者的荒诞。但弑父者这一躯壳,还是重重压住男孩。男孩开始写日记,借写下的文字驱散自己的落魄,“弑父者”三个字像小麦一样在密密麻麻的字眼里翻滚、被泪珠敲打。男孩曾把刀子埋在日记里,割伤的纸张,曾留下的红色笔墨,好像纸张受伤后的血滴。

日子慢慢回归正常,大家默契地忽略了那死去的魂灵。生活继续沿着旧轨道缓缓向前。男孩也考上不错的大学,慢慢成长为男人,只是午夜梦回,还记得那慢慢停滞的呼吸。

随着男孩长大成为男人,他的母亲一直在他的身边。母亲也在衰老,满头布满了白发,腰慢慢弯下去,走路也越来越慢,终于有一天,母亲走不动了,一直停在原地。男孩把母亲与父亲葬在一起,他的母亲再次与父亲相逢。

第二天,男孩也去了,他同他的母亲一同归入大地母亲的怀抱。

他们一家总算在与大地母亲的相拥中团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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