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莲漏三声烛半条,又是一年杏花微雨湿红绡。我从村里到城里,一晃三十年了。这三十年相识相交的大人物不可谓不多,甚至有那手眼通天的;但在我心里,都了无踪迹,如果一定要找出这些人的影响,便只是抬高了我的眼光,确切说,是让我学着一天比一天目中无人。唯有一个如杏花般的小人物,却于我意义非凡,将我从势利眼的沼泽里拽出来,让我永生难忘。
三十年前的惠月,没有一丝风,太阳在头顶上怎么也不肯挪动半分。办公室的风扇从早晨上班就没有停止转动。
“看,门卫那个人找谁的?”
同事们齐刷刷聚到窗边,我漫不经心瞟了一眼继续打瞌睡。
今天因为局里有会,市政府省政府的领导也来了,我作为秘书,不得不一大早就来办公室做准备工作——原本我不需要那么辛苦,奈何办公室除了我是新来的小职员没有靠山,其余人都是有背景的。要么是副局长千金,要么是局长老婆,办公室主任是某市长的妹妹,瞧瞧,一个比一个更有来头。开完会领导们还不走,说是省领导一个人去门口转悠很快就回来,害得我们翘不了班,同事他们关在办公室里就是天南地北侃大山,剩下我哈欠连天。
同事们边吃水果边聊着什么。要说水果,啥都没有我老家的家杏好吃。我们家园子里有两棵杏树,一棵苦核杏,一棵甜核杏。苦核杏熟透了会从杏肉里渗出丝丝清甜,甜核杏熟透了会甜中带着一丢丢酸。你还别说,我们家里这两棵杏树7月份正是杏子自己争先恐后从枝头跳下来的时节,每一颗杏子都独一无二。
不对——我瞬间清醒了,那个人可能是我爸爸。整个市局就我一个农村娃。我赶紧加快脚步往出走,城里人西装革履,让他们看到我爸的普通,我就会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保不齐我以后的工作会举步维艰。我对自己的背景讳莫如深,他们不知道就无所谓怎么想,一旦知道,我觉得我以后在局里没法做人了,谁都能踩我两脚。
“也不提前打个电话,我们局哪里是谁想进来就能进来的呢?”我心里颇为不满,不是我瞧不起我爸爸,哎呀,怎么说呢,我看到我爸爸和副省长说话搭理一起往里走,我的心凉了半截:完了,我半年来神秘莫测的人设,被我爸爸一下子打个粉碎。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敞着怀,大热天里面还套件翻领灰半袖,长裤提得快到胳肢窝了,半袖掖在裤子里没掖好,里出外进的,穿凉鞋就穿凉鞋,还穿了一双黑袜子——爹哎,咱能捯饬捯饬再来吗,我脚踩恨天高,快赶我爸爸高了。半年时间,我已经俨然成了体面风光的城里人。
“艾省长,”我三步并作两步先脆生生和艾副省长打了招呼,然后才转头略有嫌弃地看向我爸爸,“爸,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接您。”
爸爸背着满满一白色帆布包的杏,就要跟着艾省长往里走,我有点儿着急:“爸,我再有半小时下班,您先拿钥匙回去吧。”
爸爸有些不知所措,他看看艾省长,又看看我。“老同学,你把杏带上,我就不进去了。”
“也好,我下午有个会,晚上六点我让司机去接你,咱们哥俩好好喝点儿。”
老同学?爸爸和艾省长是老同学?从来没听爸爸说起过啊——我有些懵圈。
“你爸我们俩是高中同学,还是同桌呢,他从来没和你说过吧?叫我艾叔叔就行。”艾省长,不,艾叔叔和颜悦色地说,“我们上学那会儿缺吃少穿,不是你爸省吃俭用帮我,我可能早饿死了。我们还有一个同学,调去了中央,你爸老实巴交一辈子,我们每次问他有啥困难,他都说没有。这次我回来,你爸说你工作压力大,上班后还一趟没回过家呢。年轻人,好好干,常回家看看。”
我突然泪流满面。我连让我爸爸到我办公室坐坐的勇气都没有,生怕别人知道我是工人阶级的后代——而我爸,他有这么强大的人脉却从来没炫耀或者利用过。我爸爸的背影消失在门卫入口处,我懂了鲁大先生那句话:……须仰视才见,而且他对于我,渐渐的又几乎变成一种威压,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藏着的“小”来。
“你带去,分给同事们一起吃。”艾叔叔随手抓起来一把熟透的杏子,把袋子递给我,自己边走边吃,还一个劲儿说好吃。
我毫不迟疑又从袋子里捧出一大捧杏子,恭恭敬敬捧给艾叔叔,说:“您吃!”
太阳还在头顶,偌大的局大院空空旷旷。我的高跟鞋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局大院的上空。
三十年了,我仍然常常想起。所有的大人物都忘得差不多了,唯有爸爸这个小人物,刻在了我的心里,时刻提醒我:接受爸爸还有自己的平凡,更多的是增长我的骨气。
我的杏花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