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2月末一个星期天,玲玲问:“姥姥,您小时候什么样啊?”
贺谨说:“我小时候兵荒马乱的,净打仗。听我妈妈说,在我四岁那年,我爸爸也不知是他自愿去的还是被抓走的,反正是跟着部队走了,一去影儿无踪,音信皆无。我妈妈抱着我回娘家住。所以,我是在姥姥家长大的。”
“哎呀,那跟我一样。我妈妈说我爸爸死了,我只见过爸爸的照片,不记得真人什么样。那您后来呢?”
“后来,过了十年,我像你这么大了,有一天,突然来个大男人,我妈让我管他叫爸爸。我不叫,我说我爸早死了。我妈我姥姥姥爷都说,‘是你爸,真的是你爸,你爸没有死,回来了。’我还是不叫,我说,‘既然活着,为什么这么多年不管我和妈妈。’我哭了,哭得可伤心了。”
“那后来呢?”
“后来还是叫了,”
“为什么?”
“因为他真是我爸,他对我非常亲,给我带来好多好东西。”
玲玲眼圈发红:“我爸爸要是活着该有多好!”
“这么说,你时常想吗?.”
“偶尔,偶尔开家长会,别的同学有时妈妈来,有时爸爸来,有时爸爸妈妈一起来,我就特别羡慕。没办法,羡慕也白羡慕!”
“是啊,我那时候,还受人欺负,动不动就骂我是野种。”
“我倒没有,我磊子哥一瞪眼睛,那帮小流氓吓得屁滚尿流。还有我舅妈对我比我妈妈还好,谁要碰我一下,她敢跟人家拼命。”
“玲玲,你还算是有福。我那时候不行,舅妈净给我白眼珠看,恨盼一时把我妈再嫁出去,唉,别提了。玲玲,听说你小时候去过北京?”
“去过呀,我妈带着我还在天安门广场照过相呢,那时我是小不点儿。”
“还记得别的吗?”
“不太记得,恍惚记得,马路宽,人多,房子特别高。”
“你们到北京干什么去了?”
“后来,听我妈说,是向我爸工作过的单位给我要抚恤金。”
“要来了吗?”
“要来了,每月都给。我爸虽然死了,也对得起我。”
“那你爸要是活着呢!”
“活着当然更好,可惜我没那个命。”玲玲眼圈又红了。
“别哭,别哭。我是说,你爸真的还活着!”
“别逗了,他要活着,早就来看我了。姥姥,今天您怎么老想逗我哭!”
“玲玲,姥姥不是想逗你哭,姥姥是想告诉你,你爸爸真的没有死!”
“不可能,要是那样,我妈妈,我亲姥姥姥爷怎没说?”
“他们,他们想让我先跟你说。”
“我不信,我不信!你们大人骗人!”玲玲喊起来了。
王大夫闻声过来了。
玲玲含着泪问:“姥姥说,我爸没有死,姥爷,您说,是真的吗?”
王大夫说,“玲玲,爸爸活着不好吗?”
“好是好,那是真的吗?”
王大夫点头:“是。是真的!”
玲玲放声大哭,放声大哭:“活着为啥不来看我,不来看我?”
贺谨搂过玲玲:“孩子啊,委屈你啦,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我妈呢,我妈干什么去了?”玲玲突然不哭了。
“你妈买菜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随着话音,院里传来脚步声,接着是喊声:“玲玲快来接把手,有好吃的。”
玲玲蹭地窜出屋去,一巴掌打掉妈妈拎着鱼和肉,指着妈妈大喊大叫:“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爸还活着?为什么?!”
小翠腿一软,瘫坐在地上,仰脸看着玲玲那扎抢似的指头,喷火似的眼睛,大人一样的身躯,泪如雨下——这还是我那相依为命,小绵羊一样的玲玲吗?
王大夫和贺谨赶紧跑出来搀扶起小翠,拽着玲玲:“回屋,回屋说去!”
玲玲不依不饶:“妈,我爸是不是没死?”
小翠只好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玲玲又哭起来。
“好闺女,听妈跟你解释……”小翠说着去搂玲玲。玲玲一甩胳膊:“别碰我!”
小翠涕泪双流,捂着嘴跑进卧室,一头扎进床被里,伤心极了。
贺谨急的干搓手:“这是怎么说的,这是怎么说的!没曾想这样,这样!”
王大夫:“别着急,沉住气,过一会儿就好,过一会儿就好了。”
过了一会儿,玲玲突然说:“回去问我舅舅舅妈,我这就走!”
王大夫一把拽住:“玲玲,你是大孩子了,不能这样!把你妈一个人撇在这儿,算咋回事,啊?!”少有的严厉把玲玲震住了。
贺谨解劝:“好了,好了。玲玲听话。明天叫他们来!”
“明天我还得上课呢!”
“对,对,咱们不能落下课。那,那这样,下星期日,我们跟你一起去。”
玲玲点头。
贺谨拉着玲玲的手,“走,一起去看看妈妈怎样了。”
小翠头埋在被子里,哭得抽抽噎噎,听见门声,坐起身来擦泪。
玲玲一头扎在妈妈怀里:“妈妈,对不起!”母女二人抱头痛哭。
贺谨抹着泪悄悄地退出来,问:“老王,这可咋好?”
王大夫说,“你办得很好啊!人嘛,接受什么,总有个过程,何况是个孩子。这不是还有一星期吗。你慢慢渗透,我看你行,哄孩子有一套。”
“得了吧!你知道吗,我吐出每个字之前都要掂量掂量,生怕惊着玲玲。我盯着她的表情选词儿,小心翼翼。”
“理解,理解,继续努力,好人做到底!”王大夫频频点头。
接下来的几天里,贺谨把她所了解的情况耐心地说给玲玲听。毕竟爸爸还活着是喜事,玲玲心里升腾着好奇和喜悦,情绪平静了许多。但是,心里还有解不开的疙瘩,她不明白,甚至愤怒:妈妈十多年了始终封锁消息,姥姥姥爷舅舅舅妈也一点口风都不透露,全家合着伙的骗她,让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没爹的孩子。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大人欺骗小孩?所以,玲玲不相信单独哪一个人说的话,她要求全家人都必须在场说清楚。
往事不堪回首,当着全家人撕开旧伤疤,小翠的心仿佛又被泡在冰水里。然而,懂了点事的女儿,刨根问底是正常的,要求也是合理的,不能不回答呀!痛苦,锥心的痛苦,小翠不得不想,我的命啊……
下一个星期天,在谢家,四位老人,三个中年人,两个小孩,进行一次极不寻常的聚会,确切的说是“审问”。“主审”是女儿,被审者是妈妈,其余的是证人或旁听者。
玲玲:“妈妈,大概情况贺姥姥都讲了,我也愿意相信爸爸还活着。但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瞒着我?”
“你那时还太小,去北京前以为你爸爸死了,为了要抚恤金才去的,结果,他还活着。那一死一活的,我怕你受不了”小翠哽咽着说,“就,就没告诉你”
玲玲:“那你,为什么痛痛快快地同意离婚?我爸爸是有错,但是,那姓吴的女人是第三者,离的应该是她!”
谁也没想到玲玲会提出这个问题,全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鸦雀无声。
小翠昂起头几乎是喊:“你爸爸抛弃了我,我为什么还要死皮赖脸跟他过!玲玲,我含辛茹苦,忍辱负重把你养大,现在,你知道了,不谴责你那绝情绝义的爹,反倒指责我,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吗?我没想永远瞒着你,你知道吗,这次,是我让贺姥姥跟你说的。”大哭起来。
玲玲蒙了,妈妈从来没这样怒火冲天,而且对着的是自己,她害怕了,赶紧跑到妈妈面前:“我错了,妈妈,我错了!”揪头发打脸,“妈妈,原谅我吧!”
小翠搂住玲玲,珠泪滚滚。
小磊十分震惊,低声骂道:“黎启为真不东西1”
谢成厉声制止:“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许瞎参合!”
田英过来拉起玲玲说,“都别哭了,别哭了。说开了,说开了。我们玲玲是是懂道理的孩子。不过,大人的事你还不全懂,你妈妈是天底下最好的妈妈,千万不要再怪她,”
“舅妈,我听你的。”玲玲最喜欢也最佩服舅妈。
“那好,去再给妈妈道个歉!”
玲玲双膝跪倒磕头:“妈妈,对不起,女儿不孝,惹您伤心了。”
小翠拉起玲玲:“孩子,啥都别说了,谁让咱们命苦呢!”
谢老太和贺谨不住地擦眼泪。王大夫小声问:“老谢,你说玲玲会不会要求去见她爸爸?”
唉——谢久恒长叹一声,“想去就让她去吧!”
玲玲耳朵尖,立刻接过话来:“我哪儿都不去,就守着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