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当我离开家出国留学的时候，爸爸妈妈妹妹送我到机场。我因为行李超重，百般调整而耽搁了，听到了广播里在喊我的名字，催我尽快登机时，妈妈笑呵呵地说，这就是我，平时叫我出去玩，总要叫很多遍，连出国坐飞机，都要被人广播里喊。
出国之前，妈妈告诉我，她去买菜的时候，在菜场遇到以前的好邻居邵伯伯，邵伯伯的小儿子是出租车司机，去了西班牙，在那里的汽车修理店做工，由于长得帅还被当地的电影公司看中，去客串电影里的角色，后来因为语言不行，所以没有能够在影视方面继续发展。邵伯伯说这些的时候，眼圈都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妈妈说，如果我出国，她是不会流泪的，她会很高兴，因为她知道那样对我有好处。但是，她就怕我吃不起苦，半路跑回家。
我在国内时，曾经因为不习惯住学校的集体宿舍，在入学后的第一个周末打包了行李逃回家，后来妈妈想办法把我安排在学校附近的机关宿舍里，才解决了问题。
妈妈很担心我出国留学会半途而费，她觉得我太娇气，一直在她身边，几乎没吃过什么苦，在她眼里，我是一个吃不了苦的人。
后来，读MBA的暑假里，江南35度的湿热高温里，我每天戴着草帽穿着长袖，去学开车。那时候学的都是2.5吨的卡车，两个月下来，我的脖子和手背晒得特别黑，大家看了都笑。妈妈却说，她很佩服我，她看到我能吃这样的苦，出国留学应该没有问题，她改变态度，决定大力支持我留学。
出国之前，我已经在上海有了很好的工作，各方面待遇都不错，但是，我的英语口语不够好，从这个角度看，我的事业发展处于瓶颈状态。妈妈说，她希望我能够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可以和老外坐到谈判桌上，用英语流利地交谈，这样我的事业才会有成就。
当时的选择是英国和瑞士，妈妈说，一想到英国，就想起糟糕的天气，小说《雾都孤儿》给她留下很糟糕的印象。她一想到瑞士，就是阳光明媚，风景秀丽，她坚决支持我去瑞士。
她还告诉我很多别人揣着几十美金闯荡美国留学的故事，种种一切，最后选择到瑞士留学。她认为我人缘好，很能干，可以出去闯闯。
我拿到留学瑞士的签证后，妈妈非常开心，她告诉我，我在完成她没有机会完成的理想。她认为，我是她生命的延续，所以，她要大力支持我，我能飞多高就等同于她飞了多高。
因为在上海工作，出国留学前，我来不及整理我的房子。妈妈觉得我的房子空置着可惜，决定帮我整理后出租出去。
可能因为她在整理过程中太过劳累了，我离开国内三个月后，她就病重入院，病情发展太快，几个月后，她就在医院里病逝了。
当天是五月四日，青年节，妈妈年轻时曾经和同学一起排演过话剧《青春之歌》，扮演林道静，妹妹说，妈妈是个热爱文艺的人，也许妈妈又去演出了。
我走出国门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爸爸怕我知道妈妈突然去世后，过度悲伤会出事，没有告诉我实情，只是叫我努力完成期末考试后尽快回国。
等到我7月辗转回国的时候，等待我的只有妈妈的照片了。我的行李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通心粉和瑞士的调料，想着做给妈妈尝尝我在房东太太家里学到的菜式。
但是，子欲养而亲不待，世间所有的悲痛，莫过于此。此情何以了？此恩何以还？
很后悔，以前没有多陪陪她，我总以为来日方长，以为有的是时间，年少的我却从不知道，来日方长，是句谎言。
我很想念出国之前的平静快乐的日子。每到周末，妈妈都会想着包饺子或者馄饨，一家人忙忙碌碌，不厌其烦，她最开心的是把刚出锅的饺子或馄饨送给邻居去尝尝。
我在上海工作时，每周三下午会接到妈妈的电话，问我周五几点可以到家，想吃点什么。周五到家后，我喜欢的菜品早早地在桌子上摆好了。
我在上海租好了自己的公寓后，妈妈带着妹妹来小住，由于天气热，妹妹上火牙疼，睡不着，怕影响我休息和上班，妈妈赶紧带着妹妹回家，走之前，给我留下一桌子我最喜欢吃的菜。她不知道，我多想和她们一起再去外滩走走，和她们一起吃吃饭啊。
妈妈特别喜欢打牌，放假有空的时候，总是叫上我的好朋友加上妹妹，凑成一桌打升级，我们总是会被她讲的话和故事逗得笑成一团。
离休后，她爱上了养花，她养的花一开，就会打电话给我，叫我回去看，然后叫我和妹妹站在她的花前留影， 从各个角度拍很多的照片。
我托朋友从新加坡带来一个电话留言机，她可以在自己家打电话留下很长很长的留言，然后，特意骑着自行车到我的住处，就为了听听留言机里自己的声音。
她在院子里种花弄草，自以为发现了血吸虫，跑去市防疫站报告，防疫站的人否定了她的发现，但是非常感谢她的热心，给了她几个装有血吸虫标本的钥匙扣，让她可以随身携带对照比较，结果是我和妹妹都必须随身带上这种钥匙扣。
我一直觉得是母亲的在天之灵保佑着我。
我从房东家搬出来住到山下，遇到老佛朗西斯在湖边卖画，都是在母亲去世后。我很快顺利地找到实习，慢慢地走出了困境，也都是在母亲去世之后。冥冥之中，我感觉母亲从未远离，一直在远处看着我，保佑着我。
因为我没有能见到她最后一面，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承认她的离去。
回到瑞士，每天早上醒来，都想着要给妈妈打个电话，然后，才想起，她已经不在了。
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没有家，哪有你？如果没有母亲，哪有我？从来都不需要想起，也永远不会忘记，是你给了我生命，是你陪我说第一句话，是你让我拥有温暖的生活，也是你保护着我，赶走我生命中所有的阴霾。
我常常会想象，如果妈妈来到瑞士，和我一起住一段时间，会是什么样子？
她会不会喜欢我做的菜？她会不会觉得这里太安静？她会不会喜欢这里的空气和景色？她会不会喜欢在网上打升级？
我也会告诉尼古拉，外婆是怎样有趣的一个人，外婆又会多么的喜欢他，妈妈曾说她的命理是一个子孙婆婆，会有很多小辈。
如果妈妈在这里，她应该是尼古拉最好的语文老师，我就可以放手给她教尼古拉中文了。
2021年5月4日，写在母亲去世十九年之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