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开头的话:
母亲于去年五月过世,享年90岁。
母亲走后,时常来我的梦,白昼的梦和黑夜的梦,梦中的我,每每泪水涟涟。
母亲是极其普通的农村妇女,她养育的五个儿女也极其平凡普通,然而,她勤劳善良,为人直率又心肠柔软,很爱惜自己的脸面。
很想为母亲记下点什么,可我一直不敢动笔,怕不能写出母亲的万分之一。
我已迈过半百之年,体能与记忆都在走下坡路,那就照着记忆的一束余光,回头看看来时的路。
我无技可炫,亦不懂如何行文运笔,那就笨人笨法子,按照时间顺序,平铺直叙吧!
讨饭的女人
长大后的一天,突然想起小虎母子,便问母亲他们去了哪里?
母亲感叹,你那时至多三、四岁,怎么会记得那样的事?那对讨饭的母子,离开我家有五十年了吧!
那个冬天的傍晚,大雪飘飘,寒风呼呼,吹人脸上,像刀刮一样疼。
母亲上完茅缸(方言:茅厕),告诉父亲,白天沿村要饭的母子,正瑟缩在围茅缸的柴帘旁边,这样冻到天亮怕会要了性命。
父亲已睡下,被唠叨得火起,吼母亲泥菩萨过河,都自身难保了,还要多管闲事。
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哪还有力气操心别人?
母亲翻来覆去睡不着,终究穿衣起来,把冻得半死的母子领进锅屋(方言:厨房)。
母亲先弄些热汤热水,叫他们喝下,然后抱来一床破棉絮,铺在锅膛旁边的柴草上,让他们睡进去。
天亮后,眼盲的奶奶要赶人走,不能把来路不明的人留在家里。
母亲夺下奶奶手中的拐杖,说不管怎样不能见死不救。
见奶奶和母亲起争执,邻居们过来相劝。
我家兄弟姊妹五人,加上奶奶,一家八口挤住三间草房子,自家光景周年烂包,何苦再接纳毫不相关的陌生人?
母亲劝慰奶奶,人家不吃我一口,不喝我一口,只不过晚上借个锅屋遮风挡雨,能占到多大便宜?
奶奶年事已高,还指望我父母赡养,所以,她的话作不得数。
女人因为给丈夫治病,欠下一屁股外债,丈夫死后,家里穷得叮当响,又遇天灾,实在过不下去,才从遥远的外地,逃荒到江苏。
女人话没有说完,母亲已红了眼睛,要他们安心住下,不管多长时间不撵走。
于是,女人白天带着孩子出外要饭,晚上就窝在锅屋的柴草堆里,借以度日。
他们倘若在周边几个村庄乞讨,当天都会回到我家,如果去了邻镇,有时当天赶不回来,但第二天一定回来,女人告诉母亲,我家最让她踏实。
一个半夜,外面刮风下雨,女人的儿子小虎子发热,脸蛋烧得通红,嘴里说着胡话,凉毛巾捂手捂脚,体温还是降不下来。
女人急得团团转,抱着孩子哭个不停。
我母亲犹豫半晌,然后,提着马灯,一头冲进风雨。
事不凑巧,赤脚医生不在家里 ,给大肚子接生去了。
母亲二话不说,转身就回,因为走得太急,脚下又太滑,一下子滑倒在地,马灯也摔出去很远,灭了。
狂风暴雨的夜里,空旷的四野一片漆黑,坑洼不平的田埂小路上,母亲连爬带滚。
到了家里,父亲被母亲喊起来,划桨撑船,母亲和女人抱着虎子,一起去河西,去大肚子家里找赤脚医生。
等医生给虎子打上吊针,母亲才发现自己衣服湿透,全身像筛糠似的颤抖。
虎子病好后,奶奶又几次三番提醒母亲,女人和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家承担不起,不如让他们离开。
母亲摇摇头,人在做天在看,只要我不害人,有什尼好好担心的。
母亲就是这样的性格,认准的事情,一心门朝南。
女人也许是投桃报李,便尽己所能地对我们好。
女人会把讨来的白面馒头,或者糖果,或者我从未见过的食物,偷偷塞给我和姐姐,因为母亲看见了,必定叫我们送回去。
母亲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孤儿寡母流落在外,步步为难,不逼到那个份上,不会轻易地舍下脸,跟人伸手讨要。
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女人给我做的虎头鞋。
丝绸蒙鞋面,花棉布盘扣,鞋头绣虎头,后跟绣细密的小花,这在偏远的小村庄,实在是稀罕之物。
我走到哪儿,都有人盯着我的脚看,并且啧啧夸赞。
一身的破衣烂裳,但因为一双精致的虎头鞋,便觉得整个人闪闪发亮。
那一刻,我开心极了,满足极了,小小的人儿蹦达着,想要飞上天。
女人把讨饭要来的面饼、山芋干、玉米粒子等,日日拿出来晾晒,然后放进蛇皮口袋,扎好口,堆在我家锅屋的架子上。
遇到下雨天,外面下大雨,屋内下小雨,母亲必定找来几块油布帮助盖上去。
一个晴好的日子,母亲帮助女人把这些救命的食物扛上木船,再撑着长篙,送女人和小虎去三十里外的益林镇。
接下来,山水迢迢,小虎母子如何爬山涉水,跨江过海,那是蜗居一角的母亲无法想象的了。
风一程,雨一程,不知道当年的小虎和母亲现在身居何处,但那双闪闪发光的虎头鞋,被我珍藏了很久,舍不得穿。
那样的年代,那样的一小块丝绸,也许是一位母亲最珍贵最贴己的宝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