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指一算,我戒烟已有三十年的历史了。了解我的朋友,知道我把烟给戒了,都觉得不可思议,以为我用了什么“神器”。比如烟瘾上来了,嚼含糖果代替,抑或现在的“电子烟卷”,等等。对此,我都不怎么信仰。如果我说,有一天我对自己下了道命令:“我再也不抽烟了”,结果就把烟给戒了。你相信么?
谈到戒烟,自然要提及吸烟。我的吸烟是跟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联系在一起。
1966年下半年,文化大革命的烈火也烧到我们这个东南沿海的中学校。往日平静的校园顿时失去了理智,教师放下了教鞭,学生扔掉了课本,开始了“人斗人”的混战。那时我读高中一年级,正攒足了劲冲刺大学校门。谁知我的热情和梦想,却被无情地“腰斩”了。这是一个既疯狂又苦闷的时代,而“疯狂”和“苦闷”都是吸烟最直接的诱因。就在这时,我学会了吸烟。
几乎每一个吸烟者都有一条共同的沦落轨迹:先是吸着玩的;接着就自欺欺人地掉了下去;继而越吸越凶,最后终成“正果”——成了名副其实的“大烟鬼”。我有一个文友就是这样,刚开始吸烟时,我就警告他:千万别吸上瘾了。他哈哈一笑:“我是绝对不会上瘾的,你知道吗,我没有把烟雾吞进去,每吸一口都随即吐掉了,这样永远也不会上瘾的。”我不知道他依照的是哪家“高论”,半年后我再见到他时,他已蜕变成一个纯粹的烟鬼了,一天到晚不停地呑云吐雾。我拿他说过的话“堵”他,他只好无语地笑笑。
毫无疑问,我也跟所有的吸烟者一样,步步“沦落”,直至成了须臾离不开烟的大烟鬼。譬如,那时我回乡务农,也是家庭经济最拮据的时候,平时当然不会买很多烟备着,偏偏我的烟瘾又大得很。白天在地里劳动,晚上在煤油灯下写作。有时写着写着,烟瘾上来了,伸手到囗袋里掏烟,蓦然发现烟盒已空空如也。失落、空虚、惆怅以至彷徨,加上浓烈的烟瘾,五味杂陈,攻上心来,宛如大限来临,惶惶不可终“夜”!此时,一眼瞥见烟缸里的烟蒂,如见救命稻草。伸手将它们一一掰开,撕下一角稿纸,把这些被尼古丁浸得焦黄的烟丝,裹卷为一支“喇叭”,凑近油灯点燃,深深地吸一口。天哪,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味道了!从此,烟缸成了我的候补“烟库”,大大地缓解了因缺烟而带来的恐慌。
在平时,我的意识、我的情绪完全被“烟”牵着鼻子走。譬如,今天口袋里有包烟,我的心情就特别好,连讲话的口气都和蔼多了;否则,心里就发慌,脾气也变得格外暴燥,动不动就想开口骂人。
于是,我想改变这种极为被动的局面,企图寻找跟我拮据状况相匹配的“烟生活”。我忽然想到了烟丝(俗称“毛烟”),那是一种连农村老汉都抽得起的东东。我买回一根斯大林式烟斗,第一次抽它时,被呛得直咳嗽,没想到烟劲这么冲!但实在是因为它低廉的经济效应,还因为它衔在嘴角的“酷”样,我始终将其揣在身边。
后来,我又发现了吸烟的另一“神器”,那就是水烟筒。据说,这种烟具最早来自大清宫廷,倍受公公们的推崇,除了伺候人外基本上是手不离牠。这种水烟筒的奇妙之处,就在于烟雾经过筒底的水过滤之后变得柔和而清爽,吸进嘴里果然不那么呛了。问题是,这么好的烟具太过“笨拙”了,不能随身携带。我想改造它,就找了个开锁匠帮忙。几天后,他把一个烟壳大小的铁盒子交给我。我见到如此精美的盒子,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那锁匠笑着说:“打开看看。”这时才想起,我要的是便携式的水烟筒。我打开铁盒的盖子,一眼瞅见缩进去烟嘴,轻轻一拉它就变长了,其它的烟筒和蓄水罐都没变化。这么轻便灵巧,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
没想到,我的这个便携式水烟筒给我“长脸”了,每当我用牠抽烟时,就引来烟民们“艳羡”的眼神,纷纷打听在哪里买的。我把开锁匠介绍给他们,最后开锁匠也不开锁了,专门做起了打造水烟筒的生意。
没过多久,经朋友介绍,我到某小学校当代课老师。时而还会被一些兄弟学校请去做作文教学讲座,大庭广众之下,我不能像清末遗老,拿出便携式水烟筒就咕噜噜地抽起来。必要时,也会买些烟卷,充充门面。当然,有的学校比较慷慨,会在讲台桌上搁上一杯花茶和两包上好的香烟,诸如“飞马”和“海堤”。每当此时,我的精神便特别亢奋,随着讲述的内容,烟也一支接一支地抽,自第一支用火柴点燃后,接下来再没用过。一场讲座结束,两包烟也基本告罄,只见讲台腿边垒起一堆高高的灰烬。事后,许多听讲座的老师没有跟我探讨作文教学相关问题,竟对我的烟瘾产生浓厚的探究兴趣。
就在我抽烟达到“登峰造极”之时,物质供应却日益匮乏。市面上能买到的烟卷只有那些劣质品牌,如“红霞”(每包0.22圆)、“鹭江”(每包0.18圆)。这种烟卷多为烟叶的梗与脉切碎后充斥其间,一抽起来,呛鼻自不必说,还叭叭作响。有一天,我又到一国营杂货店买香烟。站柜台的是个中年女售货员。在我之前,也有一个男子在买烟。看那样子,他们好像十分熟悉,彼此媚来眼去,说着调侃的话。那女的从柜台下拿出三包“飞马”牌香烟(在当时算是比较好的烟,每包0.30圆),递给那个男的。他立马将烟收起,装入裤袋,付款后就匆匆离开。轮到我了,我说:“也给我拿三包“飞马””那女售货员瞥我一眼,爱理不理地说道:“卖完了。”我说:“怎么就卖完了?刚才你不是⋯⋯”还没等我说完,她就粗暴地打断我:“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卖完了,怎么啦?!瞧你,也想买“飞马”,哼!”一扭屁股走进里屋,将我晾在了柜台外,气得我七窍冒烟。在回家的路上,愤怒的心逐渐地平复下来,心想:如果我不吸烟,就不会受这股窝囊气了!我对自己说,从现在开始,我再也不吸烟了!为了表达我的决心,回到家里,把所有的烟具,包括我所钟爱的便携式水烟筒,全都扔到窗外的荒草地里去了。
但决心好下,真的去实行时却很难。刚开始时,烟瘾难耐,喉咙𥚃彷佛有无数的䗫蚁在爬动。特别晚上在灯下写东西时,更是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对于以写作为人生兴趣的我来说,这才是最致命的打击。原先建立起来的信念大厦,倾刻间轰然倒塌。好几次,我都想跑到窗外,从草丛间找回那些烟具。但我最终还是忍住了,因为这时我遇到了一位“贵人”。她是我的一个文学朋友,写小说的。她的小说写得一级棒,作品常在省报省刊发表,是我崇拜的偶像。当她知道我因戒烟而无法写作时,就一针见血地说:“这是长期吸烟造成的依赖性,你看我不会吸烟,不是也写得好好的。那种不吸烟就写不出东西的说法,纯属借口。”我被说得哑口无言,在我写不出东西的时候,就会用她的这句话激励自己,硬着头皮,一遍遍地硬写。你别说,这样练的结果,烟瘾渐渐地消褪,提笔忘字,写不成句子的现象,也逐渐地被克服,戒烟的信心大为增强。当我的写作水平恢复到吸烟时的水平时,不免心头暗喜:我终于从烟瘾的魔掌中挣脱了出来!
但烟瘾并非就此宣吿败退。它还会化作各种面孔掩杀回来,让你前功尽弃。譬如,它会变成朋友手中递向你的一支好烟:“抽吧,这可是难得一见的进口烟哦!”于是,你心里开始翻涌:“抽了这么久的烟,却不知道进口烟是什么滋味,岂不枉为烟民了吗?”你忍不住诱惑,最终还是伸手接过那支烟。这一抽,你就又一次“陷落”⋯⋯记得我的邻居老张也是一个大烟鬼,在他老婆的“痛斥”下,也痛下决心,开始戒烟。为了显示自己戒烟的决心,他托人去买了一包“大前门”的好烟,别出心裁地用一根线绑住,挂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他神秘地对我说:“我这是考验自己的毅力,面对好烟却不为所动。”他说这话的神情,犹如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我也不禁对他肃然而起敬。谁知在他说这话的那天傍晚,我又看见老张在客厅呑云吐雾。我问其故。他苦笑着说:“咳,别提了!”那天上午,他刚绑好香烟,就有好友登门造访。那好友也是一名大烟鬼,一见到“大前门”,立刻就两眼放光,直嚷道:“有好烟,怎么不拿出来请客呀?”俗话说:烟酒不分家。酒朋烟友之间从来都是互相请烟敬酒的。为了不让老友说自己抠门,只好撕破“大前门”,从中抽出一支给了他。看到老友沉醉的样子,他也按奈不住地破了“戒”⋯⋯直到现在,老张仍然戒不了烟。
如果有人问我戒烟有何心得?我会说:“毅力,是斩断烟瘾的最有力的利器。除此之外,所有的措施和替代品,都是神马浮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