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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则臣的短篇小说《虞公山》,荣获2020年收获文学榜·短篇小说榜第七名。
这篇小说最初给我的感觉,似乎重拳出击,结果一下子打在了水里。但读完全文,好像更意会到小说比故事多出来的那种意韵。再一次去体会,在小说创作中,有时候在情节处理上不需要用力过猛,重要的是思考自己想表达什么精神内涵,该采用什么样的叙事方式。
《虞公山》属于“鹤顶侦探”系列短篇之一,但不同于一般侦探小说的写作风格。作者应用创新叙事手法,把“盗墓”这个简单的故事核,讲得处处引人入胜,又处处出其不意。当你以为故事应该往这个方向上才能找答案了,作者却笔尖一转,真相根本就和预期南辕北辙。当你以为要沉没在常规的悬疑惊悚情节里了,转头才发现,原来是自己想多了、想俗了。
01 新
小说的开头单刀直入,第一句话写:
要从一个鬼魂说起。
这八字独句段的开头,能不吸引人吗?但凡一切未知的、神秘的、恐惧的资讯,对我们平淡的日常都是一剂兴奋剂。鬼魂,好刺激的八卦题材!有人戏谑,每一个优秀小说家都是出色的八卦传递者;而每一个资深阅读者,都是挑剔的八卦接收雷达。如果开篇不能立即吸引读者,很容易被弃文。所以,写短篇小说第一段切记拖拉,要快速入题,快速吸引读者注意。《虞公山》只用八个字就成功地引起了读者的好奇心。
作者叙事的切入点,的确与众不同。鬼魂出现作为故事的引子,通过三位目击者的讲述,显得玄幻而不真实。但是,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交错让人更加想要拔开迷雾。于是由好人卢万里的鬼魂,就引出了他的坟墓被毁,儿子去报警的一串因果。
作者创新性叙事,尤其是嵌套式叙事,与悬疑侦破内容完美组合,层层递进。从鬼魂的故事,引出古墓;从民间传说,引出历史考据。从考古发掘,写到运河船工。一个故事套一个故事,让读者感觉自己慢慢接近真相——但这都不是作者最有新意的声音。
作者要写的是新奇的盗墓——不是从墓中盗出来诸多金银财宝、不是遭遇墓道旳毒气机关,不是分赃不均互相仇杀,而是两个小孩子合谋去盗取墓中祖宗陪葬的家谱——就是一次寻根的“盗墓”游戏。
02 异
“异质性写作”是我们特别关注的一种写作现象。但是,很容易被庸俗化——有的小说作者为反转而生硬反转,为另类而刻意另类。
我宁可认为“异质性写作”,是敏锐地觉知那些被常人忽略的“微妙点”,然后用汉语写作呈现出来,令人感而动之。它可以是“另类”或“个案”,但它不应该是庸俗的、低劣的、破坏性的、为对抗而对抗的。我觉得异质性写作,也是为了追求“艺术性”而存在的。比如,生活是常规的;艺术性是异于常规的,而且在审美、思辨等层面是高于常规的存在。因此,写作能成为一种迷人的、自足的艺术创作过程。
《虞公山》就是这样。作者把传统文化的盗墓、考古、民间传说等等内容,和现代的刑侦探案手段圆融地结合起来。《虞公山》不应该单纯归于刑侦短篇小说、通俗文学,甚至把它归类到严肃文学都不为过。它的主题思想不是写鬼魂玄幻、尔虞我诈、贪财夺宝,而是写一个郁郁不得志的船工父亲,潜移默化地影响到孩子寻找祖宗家谱、传承认根的故事。它以独特的形式传播了民族核心价值观;也写出了父子之间的亲情牵绊,儿子对父亲的莫名信任,莫名崇拜。小说的阅读体验,就像在验收一坛非遗米酒,先打开粗糙竹筐,再剥开保温的棉絮,一层又一层,最后拆掉酒坛口的密封泥,清冽的酒香才能完整地散发出来,如此迷人。
03 特
《虞公山》的描写是比较独特的。
写一场雨,作者对忽大忽小的雨,写出来独特的感知:
雨一直下,大的时候像老天漏了底,小的时候如满天的蜘蛛在吐丝,缠缠绵绵半个月没消停。
写雨后的小草,让我想到挺着小圆肚子的幼儿园小朋友:
大雨帮了他们的忙,踩出的泥泞也很快被雨水抹平;小丘上杂草也多,被踩趴下了,喝了一肚子水后,腰又迅速地挺起来。
写吴极告别父亲,是一种无声的悲怆,不容置疑的崇敬:
就在殡葬工要把他推进炉子里的那一刻,吴极抓住了父亲。他把父亲的两条腿直直地并到一起,握住父亲的两个脚踝。为了看得更清楚,他弯下了腰。
除了语言的魅力,作者写的《虞公山》让我隐约感觉到《三言二拍》的某些影子。整个叙述布局和结尾的气韵,就像一个市井奇谈,经说书人之口,从最精彩、最抓人眼球的部分讲起,中间偶尔间插故事的背景调研、历史考据。寄兴寓情,随遇而安,既不刻意追究古墓里是否真有家谱、发掘进展如何、又不拘泥于卢万里垮塌的坟如何修复、吴极父亲死亡等等细枝末节,反而使得小说结构紧致精巧,全无闲笔。
这样的短篇小说,语言灵动,构思新奇,意蕴悠长。尤其是戛然而止的结尾,耐人寻味,似乎如山的信仰倒下了,但是新的力量,新的担当在这一刻已经成形了。生命和信念的传承,生生不息,令人感动之余,充满期待,值得反复品读学习。
2020收获文学排行榜授奖词:
徐则臣的《虞公山》,结构微妙紧致,意韵跌宕绵延,细节互相印证,展现出了小说家对短篇小说的精巧布局和深入理解。看似破解一桩孩子参与的“盗墓”事件,实则通向一个更为微暗的命题,即父子之间的言说和信任,书写了一个从未正式出场的父亲形象,他关于家族来处的言说捕获了下一代。这位不被世人信任的落魄父亲,在年少的儿子心中建立了坚硬的城堡。关于“祖宗”似乎荒唐的寻找,与小说现实的暗合,作为一种想象和指认,给小说打上了一束光,散出斑斓色彩,余味悠长。(李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