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是一年雪落上京。
太子清宴趁着贵妃和宫女们小憩之时,正午从承欢殿熟练地偷偷溜了出来,穿过重华殿后门,许是天色昏暗,不多时他竟迷了路。
今年的雪来得比往年晚了些,可寒意却是有增无减。
细雪飘进了他的颈脖。方才出来得慌张,他只着了件外袍,如今却是冷得瑟瑟发抖。
顺着宫墙向前,他迷迷糊糊地进了一处宫殿,听见里面传来有人絮絮叨叨的说话声。
细微的踩雪声惊扰了殿内之人,方才说话时的温柔转瞬即逝,她的声音清脆清寒,着实好听,宛如珠落玉盘,掷地成声:“何人胆敢暗闯栖梧殿?”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近,他抖擞了精神,暂时抛却心中胆怯,颤声道:“本宫是太子傅清宴!你……你又是谁?”
平日里苏贵妃千叮万嘱让他不可贪玩进入栖梧宫。据说那是已役先皇后的居所,天子下令,任何人都不可擅自进入,可如今,他竟在这里遇到了这档子事。
他不疑有它,只觉得这声音听起来透着寒意,像是昔日帝师曾与他讲起的鬼怪之论,一时也害怕起来。
脚步声就在跟前停下。
那人沉默片刻,只道:“进来。”
声音仿佛就在面前,傅清宴小心翼翼地推开殿门,脚下却一个踉跄向前滚去,眼前是一双玄黑流云靴。昨日天子接见征战归来的宋将军时,他也曾偷偷瞄过一眼,那人也是穿了一双这样的靴子,只是那时尚还未来得及褪下战袍。
“你便是太子清宴么?”面前女子半蹲下来,将他抱了个满怀,不似他想象中的那般寒冷,那双温热的手轻抚着他的发髻,温言细语道,“长这么大了,上次我见你时,你还尚在襁褓里。那时我还抱过你哩,你定是记不得我了,算起来你还得叫我一声姑姑。”
这突如其来的温柔让他有些无所适从。苏贵妃生性清冷,不苟言笑,从来没有像这样亲密地抱过他。
门口突然走进来一人,女子松开他,突如其来的寒风让他心中怅然若失。
天子背光而立,气喘吁吁。他急忙下跪,行着君主之礼,却偷偷瞄向面前四目相对的两人。
匆匆而来的天子大汗淋漓,无视正跪在地上的他,看向面前之人,沉声道:“阿瑶,你不该回来的。”
那人睨了他一眼,声音又恢复了清冷:“山河未定,不敢独善其身。我守的不是傅家的天下,而是东昭百姓和千千万万将士用鲜血熔铸的江山。”
天子的脸色白了几分,只听她又道:“您的儿子正在向您行跪礼,如此视而不见,这耍的又是什么威风?”
说罢,只见她撩袍而跪,字字铿锵:“臣,镇北军统领宋瑶,拜见陛下,陛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天子怆退数步。
“你还恨着朕……宋瑶……十年了,你还在逼朕……”
天子气急,可也只是转身拂袖离去。直到贵妃匆忙赶来,太子清宴方才站起来。
在看到他身旁之人的时候,苏贵妃的脸上有一刹那的惊愕,随后而至的是眼中浓浓的不甘。
宋瑶本为已役先皇后宋羡的胞妹,如今成为三军统领,见了苏贵妃自是不必行礼。若非先皇后之子在出生之后却不幸夭折,否则依着今日宋瑶的身份,在宫中有着独一无二的尊贵。可惜她并不知道她姐姐隐瞒的所有事情,以为清宴就是那个与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孩子。
于是在贵妃惨败的脸色中,她自腰间取下一块令牌塞到他手中,温声道:“这是宋家家主令牌,有了它,你无聊时可随时到将军府找我说话,宋家军也会一直在暗处保护你。”
她抬头瞧了一眼苏贵妃,拿了身旁的剑就要出殿离去。
有着当初傅渊的亲口允诺,所以这皇宫之中,除去禁卫军,唯有她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带剑出行。
苏贵妃伸手及时抓住她的衣袖,岁月似乎并没有过多地摧残她,她的脸上依旧是如花般的美貌,可此时那双眼中却是瑟瑟的寒意。
“宋瑶,你此番回来,是为了报复我们吗?”
闻言,宋瑶的脚步顿了顿,不曾正眼侧头看她,只低头看着自己空落的掌心,眼中有一瞬间的凌厉,却又伴随着一阵若有似无的叹息声静默隐去。
“阿宴还小,我再怎么恨你们,也终归是他的亲姑姑。至于阿羡的事情,我会亲自去查清楚,若真是与你们有关,届时不用宋家,我宋瑶定也以一己之力,毁尽傅、苏两家百年基业。今日一诺,此生必践!”
苏贵妃的脸色白了白。
语尽,宋瑶拂袖而去,转眼遁入风雪之中,踪迹难觅。
(二)
这日,傅清宴正在书房里温书。
不料身旁突然传来巨响,竟是宋瑶破窗而入,手中不知从哪儿蕤了枝腊梅,幽香瞬间弥漫了整个宫殿,他心中微愣,竟不知双手如何安放。
宋瑶从他手中夺过他正在温习的书本,从头到尾粗略翻了翻,然后随手向脑后一扔,拉了他的手就往外走,又将手中的梅枝递给他,不屑道:“这么冷的天看书作甚?不是要你有空就过来找我说话么?”
傅清宴语塞,只听见她又继续说道:“不过也没关系,你要是不来,我就进宫来找你,索性那些个侍卫也不敢拦住我。走,姑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他手握着梅枝,又一面被她拉着出了书房。
适逢行至御花园,可此时突然下起了大雪,夹着北风呼号,吹得二人都浑身一颤。
宋瑶口中不知何时叼了根狗尾巴草,神色痞痞,只道是天公不作美,转身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傅清宴身上,看着漫天飞雪遮住了视线,竟有些微微愣神。
想当初宋羡生产之日,似乎也是这般大雪漫天,她不远万里从战场快马加鞭孤身赶回京城。
那时候宋羡刚刚生产完脱力昏睡过去,她抱了襁褓里温软的侄子,又蹲在床边为宋羡理了理凌乱濡湿的头发。
有宫女畏缩上前,悄声告诉她战场又乱。
所以她不得不再次回去。
睡梦之中的宋羡在此时睁眼,在她起身离开之际突然伸手拉住她的衣袖,脸色苍白地对她说道:“阿瑶,你不要去打仗,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她心生怜惜,可她也同样深知,唯有她在战场上立下战功,她才能卸甲归田,宋羡和小外甥才能安心在宫中生活。
于是她屈身为宋羡拢了拢发鬓,软声道:“阿羡你再等一等,等我战胜归来,方能为宋家立下耀耀战功。唯有宋家辉煌,你和小外甥在宫中才能平安。”
宋羡切切地看了她一眼,随后手颓力地落下。
那时宋瑶一心只当她心中忧虑,想着等到她战胜归来,她便可以和她还有小外甥一起生活,可她并未看见宋羡眼底一划而过的不甘和绝望。
于是她为她掖好被子,转身决绝离去。
可她没有想到,这一眼,竟是永别。
暖阁内,宋瑶垂首细心为傅清宴拂去身上堆落的雪花。后者忍不住抬头,望见她眼底的温柔和认真的神色,想起之前她在重华殿面见天子时的孤傲和那日他误闯栖梧宫时她的冷漠和那个温暖的怀抱。
心中有一个念头突然萌芽,纵然他知道自己不是那个早已经夭折的孩子,可她看向自己的眼神是那般温软,这才让他恍了神,欢喜得不愿意疏离。
“我记得当年我在这暖阁外的梅树下埋了坛酒,等着,姑姑去去就回来!”宋瑶双眼一亮,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只着了身上的中衣便又遁入外面的风雪之中。
他站在门口,看见她走到一株梅树下,愣了许久,抬头冲他笑了笑,终于开始蹲下身扒拉起来。
风雪掩映在头顶的梅树上,可细雪仍旧落满在她的肩上。没过多久,竟真的提出一坛酒来。
宋瑶眼底含笑,提了酒壶朝他走来,那得意的模样就像个小孩子,可他却分明看见她眼底泛着的泪光。
二人坐在暖阁内,宋瑶一口口喝着醇香的酒,像喝水一样随意,偶尔絮絮叨叨地同他说着她儿时的事情。
他只认真地听着,从她口中知晓她最在意的阿羡和冀北草原铁马冰河的饮血生活。
她说起这些事情时淡然的神情和那若有所思的双眼,叫他心中疑惑。
傅清宴被她糊弄着灌下两口酒,此时有些晕乎乎的,半趴在桌子上。
“你和你父亲一样,当年他也是这般……”
当年。
宋瑶突然不说话了,只沉闷地喝了一口酒,傅清宴心下疑惑,抬头看见她通红的双眼却在此时选择沉默畏缩。
她遮掩地撑了额,泪水险些涌落。
当年他们四个人少年微时便常在一处喝酒,傅渊总是第一个倒下,她与沈长封对案拼酒,桌上酒杯倾洒,一旁的人早已醉得不省人事。身后阿羡怯怯地拉着她的衣袖,低声道该如何是好,她醉意朦胧地灌下一口酒,同长封一起憨笑,呛他活该。
那时候,他们还那么要好。
如今多年之后,伊人已逝,长封疏离,他面目全非,而她时时活在痛苦与煎熬之中,当真是可笑。
当初宋羡大婚之时,她不远万里在前夕从冀北草原归来参加她与傅渊的大婚。夜晚两姐妹第一次睡在一张床上,谈起了儿女家的心事。
那时宋羡曾问她:“当今天下男儿可有阿瑶中意之人?”
宋瑶只微愣片刻,轻笑侧身握住宋羡弱骨无力的双手,只道:“我一心向往沙场,渴望建功立业,尚还未有这般心思。不过你嫁给阿渊,他与你我从小一起长大,在我看来是极好的,阿羡你又何须操心这些?”
感受到宋瑶手心因长年持剑而磨出的一层薄茧,宋羡的眼中闪过一道不明所以的光芒。
“阿瑶觉得沈二如何?”
北城沈家与宋家同为将门之后,嫡子沈煊在十七岁时销声匿迹,不知所踪;而他的弟弟沈长封早年入军曾大破夷真而归,是一位少年将军,他与他们三人也是从小一起长大,此前主动请缨与宋瑶共同平定冀北战乱。
宋羡口中的“沈二”,自是指他。
“长封与我一同守卫东昭边疆,是出生入死的挚友。”
“阿瑶就没有想过……以后嫁给他?”
宋瑶无可奈何地一笑,索性转过头睡觉。
可闭上眼睛,脑海里竟然真的浮现出那个少年将军站在青阑花丛中对她动情微笑的模样。
外面的雪愈下愈大,廊角时不时传来积雪坍塌的声音,外面天色暗了下来,酒坛不知何时也见了底。
一阵厚重的踩雪声由远及近,宋瑶自酒意中回过神,抬头便看见一抹紫影蹁跹踏雪而来,到了门口才堪堪停下。
两道眼神在空中交汇,若有若无。
那个人看见空落的酒坛,愣了愣,随后嘴角轻扬,抖落一身残雪,踏进暖阁,像个没事人一样对她朗然一笑。
“阿宋。”
宋瑶朝他礼貌地点了点头,抑制住内心的波动,正色道:“今日沈将军来的不巧,酒都给我喝完了。改日到了军中,宋瑶定当以好酒招待!”
沈长封无奈一笑,眼神看向门外飞雪,温声道:“阿宋,这场雪过后,梅花便开了。听说将军府后院种了一大片梅花,什么时候回家看看?”
宋瑶脊背一僵,正要开口,却听见他又说道:“方才我在宫中碰见了宋老将军,他说他很想念你,要阿宋有空就回家看看……”
“我……知道了。”
她闷闷应了一声,心中苦涩难耐。
当初她才离去一年,宋羡病逝的消息便自京城传来冀北。
她曾经是那样暴怒,快马加鞭回到上京,气势汹汹地提剑直去了皇宫。宋羡死了,她的心也跟着死了,那时候她想着,就算是冒大不韪,她也要傅渊给阿羡陪葬,于是她才敢孤身提剑去了皇宫。
宋老将军怕她冲动,半路将她拦住,带回将军府关了一个月有余。
到头来,就连阿羡送葬都没有让她去。
那时候,她恨透了所有人,连带着恨着自己的父亲,便只身带着一半的宋家军负气奔赴冀北,面对黄沙镇守十年,直到现在才肯回来。
尽管她依旧对当初宋羡的死耿耿于怀,可十年的沙场磨砺和压抑,磨尽了她一身光鲜,连带着当初滔天的恨意也一并在这寸寸黄沙中流失殆尽。
其实她也清楚,当初若如她不恨那些人,如果不恨着宋将军,大抵那时她便活不下去。
像是感觉到了她周身的寒意,傅清宴自模糊中醒来,瑟瑟地拉了她的衣角。
宋瑶原本凌厉的眼神便瞬间温柔了下来。
一旁的沈长封看得真切,眼神在傅清宴身上转悠了两圈,便又看向宋瑶。
宋瑶叹息一声,垂首摸了摸傅清宴的头,眼中最后的凌厉也渐渐散去。
纵使她再多怨恨,可也总要为阿羡的孩子铺下一条畅通无阻的道路。
这用东昭千万将士鲜血浇铸的土地,还需要她来守护。
(三)
等到外面的雪下得小了几分。
宋瑶方才起身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冲着傅清宴说道:“走吧,我送你回去,不然苏贵妃该着急了。”
傅清宴心中些许疑惑,点了点头。
感受到一束目光,他似有感应地抬头,瞧见的是沈长封那双冰寒彻骨的眸子,不似他看向宋瑶那般温软。
有宫人慌慌张张跑进暖阁,跪身便哆哆嗦嗦地说道:“宋……宋老将军倒在了重华殿内,怕……怕是……不行了!”
沈长封瞳孔一缩,有些始料未及。
侧眼看向身边的宋瑶,她也是一脸震惊。
只见宋瑶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揪住宫人的衣领,额头的青筋暴露出她此刻的愤怒。
“宋将军一向身体硬朗,为何会突然晕倒?!”
那人害怕求饶,看着宋瑶暴怒的模样,心中害怕,只跪在地上语无伦次道:“奴才也不知……宋老将军同陛下在重华殿议事,可不知怎的,宋老将军就晕倒了,现在……现在已经被人加急送回了将军府……太……太医们也都跟着去了……”
宋瑶眯眼,拂开面前之人,大踏步走出暖阁。
“阿宋!”
她脚步晃了晃,扒住雕花的木门,到底停了下来,转头看向身后的沈长封和不明所以的傅清宴。
身后沈长封温和道:“太子殿下有我送回去,你快回去吧!”
她回过头,声音在寒风中有些颤抖:“多谢!”
待人消失殆尽在风雪之中,沈长封的视线才堪堪收回,低头与正看着他的傅清宴对视。眼中的灼意逐渐消失,犹如十里桃花一夜散,转眼只剩下满目清寒。
“殿下觉得,阿宋可怜么?”
傅清宴佯装不懂,沉默以对。
沈长封的声音本来很好听,可此刻他却听出了凌人的寒意。
“殿下……很喜欢阿宋?”
傅清宴这时才轻轻点了点头。
“臣也很喜欢她……”沈长封轻笑一声,“臣喜欢了好多好多年,好不容易才追到她。殿下若是也喜欢阿宋,那就还请殿下像微臣一般,放手给她随心所欲,莫要用那般残忍的谎言去欺骗她……”
傅清宴静静地抬头看着他,眼中没有稚子的天真,反倒透出不符年龄的深沉。
后者淡然自若地看向门外飞雪,英气的眉目间透着几分失然:“阿宋是一条狼,草原才是她的家,可她现在却要磨了利牙去迎合别人。殿下,阿宋可以为你杀很多很多人,可是真正手握千军万马将来助殿下登上皇位的不是她。所以微臣恳求殿下能够日后放过阿宋,还她一个自由的后半生……”
“若是本宫……不呢?”
另一边,宋瑶将将走过长长的太平宫道,步履匆匆,眉头皱成一团,终于来到玄武门前。
抬眼瞥见面前走来一人,身后牵了一匹马。她微眯双眼,径直走去,在众人惊异的眼神中翻身上马,自怀中取出一物扔到那人手中,勒马道:“将军府宋瑶,今日借你马儿一用,他日定当作酒酬谢,不胜感激!”
语罢,她扬鞭而去。那人也未拦她,却是在她转身的那一刻,看见她通红的眼眶。
原本跟着宋瑶的宫人见状也是吃了一惊,战战兢兢地上前对那人行礼:“沈统领……”
那男子沉默片刻,问道:“方才的可是那个宋家阿瑶?”
当今宋家阿瑶正值圣宠,有谁不知道?
于是那个宫人唯唯诺诺地点头,附和道:“宋老将军身体抱恙,宋将军想来是见父心切,还望沈统领莫要见怪……”
“你觉得,若是她入了我血雨骑如何?”
宫人浑身一颤,竟一时答不上来。
熹真十五年,先帝在京西成立了一处暗卫营。所有暗卫都是当时在朝官员的儿女,经过名单选拔强制被征入暗卫营,暗卫营一方面为东昭培养杀手,一方面又通过子女制约着各方势力割据。
那时宋羡同傅渊已定亲,宋瑶入征为将,先帝念及宋家赫赫战功方才未让宋家孩子编入血雨骑。
思及此,宫人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沧桑。
当年他跟随先帝,记得最初入血雨骑的都是小孩子,共有百来个,上不过十七,下不过几岁,可是最后活下来被真正编入正式血雨骑的却是只有寥寥十余个人。
几十条鲜活的生命就在帝王的权谋中瞬间倾覆。
沈煊见宫人神色微妙不敢作答,索性他也未指望那人能够说出让他满意的话来。下一刻他无意识抬眸,看见一袭紫影翩然而来,于是转身朝宫外走去。
“统领大人……”
他对身后欲言又止的宫人扬了扬手中的宋家令牌,朗声道:“不过是一匹马儿,哪能收如此贵重之物?我这就去还给阿宋。”
那一声“阿宋”叫得特别清晰,向这边走来的沈长封果然脚步一顿,两道眼神在空中堪堪掠过,随后他恢复如初,视而不见地离开。
当宋瑶快马加鞭赶到将军府时,已是夜色沉沉。
她大步流星地走进府,熟练地穿过厅堂,拐到一处庭院。
门口管家不能拦她,他却瞧见她通红的双眼,于是自己也抹了泪,偷偷躲到暗处痛哭。他跟在宋老将军身边多年,见证了这个家族从鼎盛到如今的血脉萧条,十几年的时间弹指一挥间,竟让他也生出一种无力感。
走进房间,点了灯。
宋瑶屈身跪在床前,第一次乖巧得不像话。
本在昏睡中的宋老将军突然睁开眼,瞧见身边跪着的宋瑶,原本浑浊的眼睛里忍不住泛起一阵水光。
“阿宋,这么多年,是爹对不住你……”
宋瑶的双手在这一刻兀然紧握。
“阿宋,爹问你,你喜欢沈长封吗?”
她眼神一滞,沉默摇了摇头,眼眶发烫。
宋老将军瞧见她固执的模样,心底泛起一丝苦涩,却是笑眯眯地从枕头下取出一方兵符交到她手心,如释重负般说道:“还是不肯承认么?爹早就知道的……你喜欢沈长封爹不反对,这京城里计谋太多,你带着兵符离开京城,日后若是真和沈家小子在一起了,爹死都瞑目了……”
“你要赶我走?”宋瑶抬头,通红的眼眶暴露在宋老将军面前,第一次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原本激动的语气在那一瞬间软了下来,“阿羡和爹都在这里,您要我去哪里呢……没有爹和阿羡,我……又能去哪里呢……”
“阿宋啊,爹也不想赶你走,可是在这京城中远比你在战场上更加危险。”宋老将军爱怜地摸着自家小女儿的脑袋,嘴边扬起一个慈父的笑容。
“爹不想你在这里受苦……你是个好孩子,可是脾气也是最倔的。还记得小时候你最喜欢的那个瓷娃娃吗?别人碰一下,你也都会摔碎它。可是你明明那么喜欢那个瓷娃娃……”
“阿宋啊……这个世界不是黑非即白的,你性子如此倔,太过委曲求全,受伤的只会是你自己……”
“你是一条狼,草原才是你真正的家……”
宋瑶抿唇点头,本来有许多话都想要说,可此时却仿佛如鲠在喉,让她无从开口。
“阿宋,你走吧……”
宋老将军的声音越来越弱,嘴角却是淡淡的笑容。他在梦中见到了许多年前的将军府,他的妻子和女儿站在他的身边,他怀中抱着他最疼爱的小女儿,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宋瑶心下一怔,凑上前去没有听见他的呼吸声。她摇了摇他的手臂,弱弱糯糯地唤了一声“爹”。
可是回答她的只有满屋的静寂。
她以前总觉得,人死了就是睡着了,可只需这一眼,她便知道,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已经不在了。
(四)
重华殿内,天子面色阴郁,盯着殿下跪了有两个时辰的苏贵妃,薄唇紧抿,终于开口道:“你这次做得委实过了。”
这话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定是含着责怪之意;可她清楚傅渊的为人,那个在众人面前佯装温厚的天子实则内心深沉,谋算实多。就像一早掺杂在宋老将军喝的茶水里的毒,亦如毫不知情出来顶罪的她。
于是她叩头,心甘情愿道:“一切都是臣妾做的,臣妾愿意一力承担。”
傅渊眸色沉沉,身边有人匆忙上前来报:
宋老将军逝世。
他猛然手中一顿,袖边茶杯倾倒,浸湿了他的衣角,墨色在纸上渲染开来,他看了良久,心中有些泛疼。
他想,此刻她一定很痛。
“嘭”地一声巨响,重华殿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宋瑶面有厉色,拖着一把沾了鲜血的长剑缓缓而入,暗红色的衣袍在烛火照耀下显得鬼魅,宛如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她狼眸一凌,扫视了一圈重华殿,随后步履沉重地朝着跪在地上的苏贵妃走过去。
“阿瑶!”
宋瑶脚下一顿,目光上移,提剑指着傅渊,竟让后者有一种不敢直视的感觉,一字一句道:“再敢多说一句话就先宰了你!”
傅渊皱了皱眉,似是不忍看见她如此疯狂的样子。可他除了纵容她,以这无声的允许供她发泄一腔愤怒,似乎便再无其他。
而此刻的宋瑶犹如一只暴怒的豹子,谁敢轻易触犯她,谁便会被她撕个粉碎。她近十年的压抑终于在这一刻倾然爆发,这十年面对漫漫黄沙的无望和压抑,终于让她疯狂。
她来到苏贵妃的面前,看着眼前沉静之人,咬牙:“宋家一生为东昭征战沙场,宋家儿女个个将生死度外,此心昭昭,天地可鉴!你们为何赶尽杀绝,错怪虎门良将?”
苏贵妃垂着头,低声一笑:“毒是我下的,我就是看不惯你舒心的样子。”
宋瑶怒从中来,手中长剑眼见就要落下。终于,傅渊第一次在她面前震怒。
“宋瑶,住手!”
后者手中一顿,剑悬在苏贵妃头顶,沉默许久。傅渊心中懊恼,软了声音,泣血道:“阿瑶,住手吧……”
殿中俶尔传出一声轻笑,宋瑶仰头,眼眶通红地看着他。
那眼中的疏离像一把刀狠狠插进了他的心口,他如鲠在喉,却不能再说什么,只听见她说道:“我且问你,你如今是以傅渊的身份劝我,还是以东昭皇帝的身份命令我?”
“傅渊如何?东昭皇帝又当如何?”
宋瑶仰头,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冰凉。
他却只听她说道:“若是傅渊,这把剑无论如何都会落下;可若你以东昭皇帝的身份下令,宋瑶为人臣子,自当听令于陛下!”
说这话时,她眼神冰冷,好似东昭的雪,融化后只剩彻骨的寒冷。
傅渊身形踉跄,倒退一步:“阿瑶,你到如今还要逼朕么?”
宋瑶双目发烫,步步紧逼:“到底是傅渊,还是东昭皇帝?”
“阿瑶……”他阖了双眼,再次睁眼时里面尽是苦楚与无奈,他声声颤抖,终于开口回答:
“朕以东昭皇帝的身份命令你……”
闻言,宋瑶身躯一震,手中长剑毫无征兆地落下。
门口一抹紫影闪过,千钧一发之际夺了她手中长剑,转而拥她入怀,在她耳边轻声说道:“阿宋,你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吗?”
沈长封将她拥在怀中,那双桃花眸内不再温暖动人,只留下满目冰冷,看向面前的傅渊以及他身后一直冷眼旁观的沈煊。
“阿宋,跟我走。”
宋瑶自他怀中抬头,猩红的眼眶泪水翻涌,她双手簌簌,推开眼前之人,转身孤自离开,心中仿佛破了一个大洞,疼得她好想大哭一场。
突然,她弯下腰嘶吼一声,拾起地上长剑割断衣袖,声音回荡在大殿,声声掷地:“傅渊,今日我宋瑶在此与你割袍断义,从今以后,只以君臣相称。臣,愿永驻夷真,死守东昭边疆,他日相见不见!”
大殿之上,天子怆然闭上了双眸。
(五)
甫仁四年,天大雪。
玄武门口,宋瑶一身利落戎装,身后青丝高束倾斜而下骑在马上,面前是整齐有秩的宋家军。
如今宋老将军一死,宋家凋敝,宋瑶接手家主之位,宋家军也从此只听令于她。
马上的宋瑶意气风发,她扫视一周,目光凌厉,面有厉色,沉声道:“出发!”
将士们齐齐向宫外有序离开,身后却传来一阵错落有致的马蹄声。众人回眸,望见身后一袭紫衣扬鞭而来,脸上是一如既往明朗的笑容,目光灼灼,眉眼盈盈冲着宋瑶道:“阿宋,要去夷真,我陪你。”
宋家军们停下脚步,看热闹般起着哄。
他们知晓沈长封对宋瑶有意,跟随宋瑶在冀北的那些年,听闻沈长封与宋瑶同生共死,曾以性命多次相救。所以如今他们都觉得,若是自家二小姐和这个人在一起,定然是幸福的。
于是有将士突然冲着沈长封笑着开玩笑说道:“沈将军这般在意将军,何时将我们家二小姐娶回去呀?”
周围人一阵哄笑。
宋瑶挑眉看向他们,脸上微有愠色:“快给我出发!再多嘴信不信老子一鞭子抽死你?”
说罢,她扬鞭,作势就要去打,将士们一哄而散,忍俊不禁。
一旁的沈长封突然握住她扬鞭的手,生生一扯,分明没有用多大力气,却真的将她拥入了怀中。她的头靠在他的胸膛上,灼热的温度让她呼吸一滞,天地间仿佛都静谧了起来,她只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声,拨动着她原本脆弱的心弦,好像整个世界都明朗了起来。
她目光闪躲,却心跳得厉害,抬头将他的灼灼视线尽收眼底。尽管有些恼怒,可她的嘴角还是忍不住轻扬弧度。
不远处,傅渊身着常服站在那里,视而不见般看着她,刚才的嬉闹都与他没有关系,他眼中只余下嘴角轻扬的她,只是他藏在袖中的手已然握得骨节泛白。
可能是感受到他的视线,宋瑶若有所感地抬头,瞧见他眼底深深的惆怅,鬓发间隐约藏着岁月的苍白。
原来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年,如今都已经老去。
她神色微愣,随后翻身下马,朝他走来。
在距他三步远的地方,宋瑶方才停下,一双琉璃般的眸子寒光乍现,那是令天子也无奈的疏离与警惕。
天子悲怆地合了合眼。
大抵在她的眼中,他从来卑鄙。
他开口,是前所未有的喑哑:“梅林的梅花开了,你不去看看阿羡么?”
有一股幽香沁入鼻中,抬眼便有一枝梅花横在她面前。
“我不喜欢梅花。”
傅渊握着梅枝的手微顿。
“为什么?”
他分明记得,她是喜欢的,不然缘何会在将军府中种下一片梅林?
宋瑶垂首看着自己空落的掌心,低声道:“以前喜欢,可到底梅花太伤感了,在冀北的这么些年,那里没有梅花,渐渐的便不喜欢了。而且……看到梅花,总让我想起阿羡……”
“朕听说……冀北有一种特有的花叫做‘青阑花’,你可曾见过?”
闻言,宋瑶嘴边忽然扬起一抹明媚的笑容,点头:“是了,冀北草原上的青阑花,在深冬时候才会有。臣曾经驻守边关时,站在城墙上看见青阑花大片大片开在草原上……”
“臣……很喜欢……”
傅渊不动声色地收回梅枝,心中想要抓住最后的机会挽留她,可是他又想起那日沈长封私下面见他时说的话,他突然又觉得或许放她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自少年时期一同长大的他们,原本亲如兄弟。
可那日沈长封跪在他面前,以君臣之礼向他叩首:“阿宋一生都过得压抑无望,她在冀北的十年是她最任性自由的时光。臣在此恳求陛下,日后能够放她自由,允她一个随心所欲,臣也会离开京城,一同随她前往边疆,护她此生无伤!”
他当时沉默不语,在书案边犹自批阅奏折。
晾着沈长封跪足了两个时辰,案上的茶杯换了好几盏,他方才放下手中狼毫,血红着一双眼看了沈长封许久,“嗯”了一声,算是默认。
垂首望去,宣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宋瑶”二字。他失手碰倒了一旁的茶杯,茶水倾洒浸透了宣纸,上面的墨迹瞬间模糊不清。
他兀自撑额苦笑。
原来,一直揪住不放的人,始终是他。
“阿瑶,你还恨着朕吗?”
闻言,宋瑶眼神狠狠一顿,声音略显沙哑:“阿羡终归是死在了宫里,你教我如何原谅你?”
“阿瑶,这么多年,我在你心里究竟算得了什么呢?”
傅渊不再纠结于前,只想将憋在心中十几年的话一并说出来:“我们四人自年少微时便常在一处,你有阿羡的疼惜,又有长封陪你出生入死,那我呢?我自诩为你做过许多,阿瑶你为什么就不肯回头看我一眼呢……”
“是啊……我为什么不肯回头看你呢……”宋瑶微微叹气,“你在我眼中也曾耀眼如骄阳……”
她记得,初初见他时,他差点儿于策马上京的她相撞。当时她虚惊一场,正想着如何收场时,他抬头,万千光华潋滟于一眼,朗然一笑,对她说:
你不要怕。
那时,她对他,的确是喜欢的。
可是后来她才知道他是当今太子,是她姐姐的未婚夫,是未来的东昭皇帝。她一早便知他将来是要做皇帝的,于是这么多年对他若隐若现的心意视而不见。
傅渊心中震撼,急切抬眼,却见她叹息又说。
“阿渊,你是皇帝,是东昭千千万万百姓和将士的中心。你的心很大,可以装下后宫佳丽三千,也容得下东昭万里江山……可是阿渊,宋瑶此心惟愿一生一世一双人,是浪迹江湖,随心所欲,而你……终究给不了这一切……”
“阿瑶,你……喜欢他?”
宋瑶抬头,看见傅渊望向她的身后。于是她回眸,沈长封站在雪地里,身边牵着两匹马,见她回头,眼中突然光华流转,宛如十里桃花一夜盛。
她只微微一愣,忽然想起之前她初在冀北的第一年,细雪落满草原,她站在城墙上望着大片青阑花盛开,有一人牵马至城门之下,满天风雪也掩不住他的灼热目光。他站在青阑花丛中,从东昭遥遥一路及至冀北,终于来到她的面前。他仰头笑得温柔,冲她无声说道:
阿宋,我陪你。
想必也是那个时候,她喜欢上了他。
宋瑶回过头,垂下眼睑,温声道:“嫁人当嫁沈长封。”
未等对面之人说话,她又自顾自地开口:“当年我独自一人负气镇守冀北,是他抛下所有孤身前来,十载春秋不离不弃,几度以性命相护;甫仁元年,我受命出兵平定草原中庭七王之乱,途中路过沙漠遭遇埋伏,我后背中箭昏迷,军中无医……是长封以性命相拼,一步一步背我出沙漠,是他用自己的鲜血将我救出……”
她顿了顿,眼中悲痛流露:“可是阿渊……那个时候……你在哪里呢?”
傅渊语噎,隐藏着即将脱口而出的压抑了许久的秘密,随后他苦笑一声:“是我执着了。”
语罢,他一把拥她入怀,分明没有多少力气,他护着一怀温热,她听见他声音的哽咽,在她耳边轻呢:“阿瑶,好好活下去。”
视线移向不远处的紫影,那个人浅浅地笑着,眼中倒映着点点浅浅的雪光。
说到底,他终究还是比不上那个人。
她说的一点都没错。
他一心只有东昭天下,装得下后宫佳丽三千和东昭万里江山,唯独给不了宋瑶一生恣意任性;可是沈长封却愿意放弃京城锦衣玉食,陪她随心所欲,同她出生入死。
单单凭此,他便输得一败涂地。
而现在,他似乎也该放手了。
于是他松手,温言开口:“阿瑶,去吧。”
他终于肯放手,还她余生随心所欲。
宋瑶一愣,从容抽身离去。
傅渊站在雪中,看她翻身上马,身边是默默同路的沈长封,身后是肃穆整齐的宋家军,簌簌的细雪落满了她的双肩,也模糊了他的视线。
可他仿佛能够透过重重朱红宫门,看见她顾盼神飞的双眸,回头凌然一眼。
秋波回首,前尘旧梦纷纷湮灭在这寸土成灰的历史和宫墙之中,她的余生只剩下快马平川的恣意与金戈铁马的漫漫黄沙,却再也没有了他。
霜雪满肩头,也算共白首。
纵使此生日后不复相见,他也总算还有儿时的温情尚可回味,依旧与她共守在同一片天下。
即便生生不见,他也将拥这太平盛世,与她沉默共享,与这山河万里……共不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