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往事·老实人宋老蔫

    “赶紧犁地,我等着下种子,比老牛还慢!哼!”

    “昨天让你把萝卜地的草锄一锄,现在怎么还没干完?够蔫的了!”

      “别人家白菜都快出了,咱家还没种,你要蔫死啊!”

      这三句话是同一个人说的,说话者是宋老蔫的媳妇“朝天椒”,一直听着话,手下不停忙乎,却默不作声的便是宋老蔫。

      伏天的清晨,太阳尚没有彻底苏醒过来,大地还能感受到清爽。按照村里人的习惯,早上4.5点钟都下地干起了活。宋老蔫和朝天椒也不例外,这不,刚干起活,朝天椒的嘴巴就像开了“连珠炮”似的嘚不嘚不,一直不停。

      地里的邻居们感觉苗头不对,都竖着耳朵听下文呢,怎奈宋老蔫“针扎不透”的性格,装聋作哑地一声不吭,可把看热闹的人急坏了,毕竟很多村里人的爱好在于凑热闹,一听哪里有打架的、吵嘴的、哭闹的,能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奔着跑着去看。

      拉架吗?绝不可能!只是凑热闹,就像影视剧里围观杀头一样,没杀到自己的头,都可以嘻笑嘲讽。

    宋老蔫是村子里的闷葫芦,干活慢,说话也慢,典型的“三棍子打不出屁”,五十多岁了,见了人还有时候不知所云,“嘿嘿”乐两声,打个招呼就没有下文了。回答个问题,仅限于“吃没吃饭”、“种没种地”、“浇没浇水”的话题。别的事他没有发言权,也不多言,说错了传到媳妇耳朵里,免不了一顿数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的媳妇张美凤,外号朝天椒,可是名副其实的辣,家里家外一把手,地里的活儿她安排,家里的客人她招待。脾气更是火爆,刚嫁过来的时候,跟邻居吵架是常胜将军,坐别人家门口骂上半天也是常事,左邻右舍没有不怕她的,声名远扬到临近的村里。

      这两个极端的性格,是怎么凑一起的呢?

      要说,还是好人有好报。30多年前,老张头在集市上崴了脚,正好被路过的宋老蔫,用自行车把老爷子送回隔壁村的家里。

      知恩图报的老张头,要把自己的小女儿许给他,20多岁的宋老蔫长得高大帅气,身姿挺拔,又肯吃苦。他在火车站上做装卸工一天白班,一天夜班,再休息一天,有空的时候,他跟着母亲种地。

      可是就算他这样努力,日子总也不见起色。

      他的父亲生病时,借遍了亲戚里道,都是他拍着胸脯立下的“契约”,钱花光了,父亲也去世了。山一样沉的债务,压得宋老蔫一步一沉。况且家里还有个“疯妹妹”,隔三差五离家出走,他经常下了夜班,还要陪母亲四处寻找……

      这样的条件,还有希望找到媳妇吗?他不敢奢望。

    遇到了老张头,柳暗花明了。他认准了宋老蔫这个人,在知道了家庭情况后,也没有打退堂鼓,专门找了委托人上门商量婚事。

      宋老蔫的娘,听到这个好消息,眼泪汪汪地跪在地上给老天爷嗑了三个响头。

      另一头的老张头二女儿张美凤,三角眼,吊梢眉,薄薄的嘴唇里藏着伶牙俐齿,模样上不如宋老蔫,个性上倒是高出几个层次。 

      “他话也太少了,“三棍子打不出个屁”,这样的人怎么立门户啊?”朝天椒嘴上嘟囔着,打心眼里不愿意。

      老张头慢悠悠地打着算盘,给他女儿参谋着,“那一家子本分人,你去了你能当家。”

      “我不,他家条件不好,还有外债。”张美凤嘟着嘴,一脸不情愿。

      “快还完了,那小子能干,关键孝顺啊,他爸病了都他伺候……你姐嫁得远,我和你娘就指望你了……找个条件特别好的,模样还好的,能听你话吗?”老张头慢条斯理地掰着道理。

      “好了,爹,我嫁。”美凤一琢磨,连连点头,她爹打蛇打七寸,句句在理,打了一辈子算盘的爹,不能让她吃亏了。

        过了门的美凤,住在逝去的公公早已盖好的三间房,带着爹给的丰厚嫁妆,风风光光,好像高人一等一样,骄傲着鼻孔朝天。

    朝天椒进门几天,就掌握了老宋家的主权。 一方面她勤劳能干,干什么活都能提前计划好了,效率明显提高,另一方面,宋老蔫一家都觉得亏欠了人家姑娘,处处捧着她,让着她,连疯妹妹也突然懂事了,见了嫂子唯唯诺诺、恭恭敬敬的。

      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了,一年以后,又给老宋家添了一个儿子,这一下子宋老蔫和他娘把她当成“观音娘娘”了,对美凤言听计从。

    涨了别人志气,灭了自己威风。

    美凤生下孩子,逐渐飞扬跋扈起来,不仅在家说一不二,去外面也自己端起了架子,有人顶撞她几句,她是万万咽不下这口气的,不仅得骂回去,还得骂赢。

      就算不占理,也得坐到人家门口苦情起来,哭天抹泪地像一棵在风雨里匍匐饮泣的小草,从不占理,哭成了受害者。

    宋老蔫劝也不听,说话重了些,朝天椒就抱着儿子回了娘家,把老宋家几口人吓得再也不敢得罪她,她说什么是什么。

    那个冬天,宋老蔫的疯妹妹大晚上去河里滑冰,掉进了冰窟窿里,她妈随后出去寻找,也掉了进去。宋老蔫得到了消息,从单位回来,自己找了半宿也没看着,第二天,天亮了,娘俩在下游的另一个窟窿出现了。

      娘俩都冻死了。

    从此, 宋老蔫的话更少了,以前他是口齿不够伶俐,反应慢了点,现在的他没有了妈妈和妹妹,脑子里的说话神经,仿佛被水泥封住了,说话,再也没有听众了,还有必要说吗?

      夫妻俩同吃同住,却好似陌路人一样。宋老蔫说什么都不当朝天椒的意,索性闭嘴吧。

      那一天,宋老蔫和朝天椒一起去地里干活,朝天椒的一串“连珠炮”射过来,宋老蔫早已习惯了,不想理她了,怎奈朝天椒在邻居面前,必须拿的住架势,不依不饶地继续指责他。

      “你聋了?哑巴了?啊?”朝天椒大了嗓门。

      “听不着吗?想当年,我嫁给你这个穷鬼,还给你发送了老娘和妹子,养大了儿子,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吧?”声音又提高了两度。

      宋老蔫还是不吱声。他抬头看了看朝天椒,好像不认识她一样,年轻时候长得不端正,现在是丑的不像话了,满脸的刻薄相,就像那个“裘千尺”一样,眼神都能杀人了。

      朝天椒一拳打在了“豆腐”上,眼见邻居们放下手里的活,等着看她的笑话,一辈子要强怎么能输呢?

      “哎呀,呜呜——你这宋老蔫——没有我爸,你还是光棍子呢,呜呜——现在不听我话了,想憋死我吗?呜呜——”眼泪说来就来,坐在宋老蔫脚下,啪嗒啪嗒的泪,给跟前的萝卜苗浇上了水。

      宋老蔫翕动着嘴唇,又清了清嗓子,抿了抿嘴湿润一下,拄着锄头把,朗声回复着朝天椒:

      “你爹,你娘我都伺候好了,风光下了葬,报了恩情了。我娘和妹妹你不心亏吗?我上夜班,我妹妹怎么能跑出去?我妈也出去了,你呢?你呢?晚上还能睡着觉?”

    邻居们都愣住了,这么多年没听过宋老蔫说这么多的话,而且是话里有话,他们心里也在算计着。

      朝天椒听了这些话,张了张嘴,脸上还挂着没有擦干的眼泪,突然像被扎破的水球似的,嚎啕起来,捶足顿胸,不知情的还以为是那里办了丧事呢。

      “宋老蔫,呜呜——你这个没有良心的——呜呜——离婚,离婚,离婚……”朝天椒哑着嗓子,继续哭诉着。

      旁边的邻居们,呆呆地看着,纷纷议论着:

    “这回宋老蔫硬气了。”小钢炮竖起来大拇指。

    “该,朝天椒太欺负人了,那一年我儿子摘了他家一个梨,骂我儿半下午……”三驴子那么“驴性”的人,也被朝天椒霸凌过。

    “没见过这么泼辣的娘们,也就宋老蔫能跟她过。”宋老蔫的发小“二和尚”替他的朋友宋老蔫鸣不平。

      “宋老蔫的妹子死的不明白啊……”大馒头突然冒出了这一句话,周围的几个人心领神会地递着眼神。

        在众人的议论声和朝天椒的抽噎声里,宋老蔫扛起了锄头,要往家走。

      朝天椒“嗖”得一下站了起来,粘上土的手抹了抹脸上的泪水,一根手指钉子一样指了指宋老蔫,“往哪走,活还没干完呢!”这句话放在以前,足够把宋老蔫“钉”在地上,一动都不敢动。

      那天的宋老蔫却理也不理她,目视着前方,大义凌然地往前走,托着风送过来两个字:“离婚!”

      听闻,朝天椒泄成一张皮,瘫坐在地上,两眼失了神,望着宋老蔫离去的身影,手向前抓着,怎么抓也抓不住。

      邻居们散了,准备回家,太阳毒辣地发着威,地里的活干不下去了,等到了下午再继续吧。

      几个妇女搀扶着朝天椒,把她也送回了家。

      离婚了。

      宋老蔫同意,儿子同意,朝天椒不同意。

        2:1

    枯木逢春似的宋老蔫跟隔壁村的刘寡妇好上了,穿着干净体面的衣服,开着摩托车,身后搂着妖娆的刘寡妇,笑得比蜜还甜。不仅如此,宋老蔫这个名也得改了,不仅不蔫了,和邻居们再见面的时候,也有说有笑的。

      “活明白了?”“二和尚”给他递了根烟,戏谑着,“老了老了,走桃花了,嘿嘿。”

    坐在“二和尚”家门口,两个人又回到了小时候。

      “活明白了!”宋老蔫掐着烟,等着“二和尚”点上火,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火光由亮变暗,“我为了儿子,单亲的不好找对象,他结了婚,我就没有心思了。”

    他眼望着那条大河,那条吞噬了母亲和妹妹的河,眼中闪现的“人逢喜事”凝住了,深邃的思念蔓延开来,像汹涌的河流。

    “二和尚”懂他的心思,叹了口气,用力拍了拍宋老蔫的肩膀。

      “妹子和妈死了,我就没碰过她。”宋老蔫悠悠地冒出了一句,“那东西也不好使了,她骂我太监。”

      “真的,假的?”“二和尚”对朋友的遭遇于心不忍,突然想起什么,上下左右口袋摸索着,上午去集市有人发给他一张卡片,专门治那个病的。

      还没等他找出来了,宋老蔫不紧不慢地补充了一句,“现在好了,刘妹妹太……满意了,哈哈哈……”

    这话把“二和尚”的脸憋得红一阵,紫一阵的,而不远处刘寡妇正冲着他们笑呢。

      离了婚的朝天椒却像失了魂一样,一改从前的趾高气扬的霸道,仿佛变了一个人。她经常坐在后窗口,看到了宋老蔫开着摩托车来来回回,却没有进家门,一次也没有。

      其实,她一直都想和宋老蔫说一声对不起,这是藏在她心里二十年的秘密:那天晚上,妹子不小心打翻了一盘菜,被她狠狠骂了一顿,晚上就犯了病跑到了河里……

      第二年,朝天椒也去世了,不到60岁,肝癌。

      宋老蔫嘱咐儿子把她葬在她父母身边,离自己的母亲和妹子远远的,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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