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浦三儿抱上黄包车,赵青山在旁边搂着他直奔附近医院,止血缠绷带,还吃了几片止疼片。浦三儿感觉脑子里天旋地转,身子软成一滩泥眼前灰蒙蒙一片,斜倚在青山身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可纪子琪的影子始终在脑子里晃荡着,挥之不去。
浦三儿爬上老槐树,伸手去掏鸟窝,里边的家雀儿扑棱棱飞了出来,在他头顶叽叽喳喳乱叫,吓他赶紧手捂脑袋。伸出去的手一抖,整个鸟窝扣了下来,正好砸在纪子琪脑袋上,子琪吓得哇哇大哭。看他草帽上全是鸟屎,鸟蛋的黄汤子顺着额头往下流,浦三儿顺手摘下草帽扔到草丛里,撩衣襟给他擦脸,把自己的小圆帽儿扣在子琪头上。
一群小孩儿骑马打仗,浦三儿骑在子琪身上挥舞竹竿儿,冲啊杀啊的喊叫,还不时地拍拍纪子琪屁股,快,快点!子琪抬头说三少爷,该我啦!浦三儿回应,咱们赢了,跟我抓俘虏去!说着话率先冲了出去。子琪在后边一溜儿小跑,这不公平,不公平!浦三儿从兜里掏出两块糖塞他手里,赏你的,这回公平了吧?子琪忿忿地说,下回我先骑!
护城河边,浦三儿用网子捞蛤蟆骨朵。子琪提个水桶跟在后边,忽然看见一条鱼露出脑袋,他伸手去抓,脚下稀泥一滑,噗通滑进水里。随着水流越漂越远,他一边挣扎一边大叫,三爷,三爷!浦三儿看见了一个猛子扎下去,连拖带拽把子琪救上岸。子琪浑身湿透像个泥人,趴在地上哗哗吐脏水,浦三儿给他拍打后背。没这功夫就别逞能,这要出点事儿我爸非把我屁股打烂不可!搀着子琪晃晃悠悠的到水井边冲洗,晾干了才回了家。
夏天中午胡同里静悄悄的,浦三儿站在树杈上跟子琪粘唧鸟。忽听旁边四合院大门吱扭一响,有人出来。子琪悄声告诉浦三儿,朱翰!两个人迅速隐身到树后。只见朱翰一身黑色西装,戴鸭舌帽,背着书包走出门来,手里还提着钓鱼竿儿。浦三儿恨恨地说,还装模作样的呢,前天他们家汽车溅了我一身泥,这仇我还没报呢。走,咱们看看他上哪。子琪一哆嗦,三少爷,他那身行头咱赔不起。浦三儿问,谁说赔了?姥姥!
朱翰穿过东小口大街一直往北,来到了护城河边。远处一只小船漂在河上,艄公在打捞杂草。朱翰在对岸草地上铺好油布,从包里拿出水瓶、零食、鱼饵一一摆好,抡竿儿开始钓鱼。浦三儿小声说,嘿嘿,丫够滋润的呀,看我的!脱了衣裳悄悄地潜进了水里。子琪叮嘱,三少爷,当心水草!
朱翰边看书边盯着水面,看鱼漂微微一动,赶紧起竿儿,拉上来一看,一只破布鞋!嘴里咕哝了几声,再把钓竿抛下水。不一会儿又有了动静,他使劲往上拉,拉不动,再使劲,鱼线都绷直了,钓杆儿拽的嘎嘎响,朱翰松手不及,滑了两步出溜进水里。子琪在岸上惊呼,危险,快放手!朱翰手脚并用,好不容易才爬上岸,西裤皮鞋全都湿透了。他回头冲水里怒吼,哪来的野杂种,在这儿捣蛋!
浦三儿这才露出水面,拍着肚子哈哈大笑,你三大爷在这儿呢!还野杂种呢,咱俩站大街上让众人看看,谁是野杂种!
朱翰气得跺脚,看看你那根小辫,猪尾巴似的,是不是砍脑袋抓住的把儿?
浦三儿回,你他妈脑袋倒是剃了,知道现在杀人用枪子儿了吧?
朱翰两手一叉腰,也不想想洋枪洋炮打的都是谁!
浦三儿做了个砍头的姿势,对付汉奸大刀就够用了!朱翰甩钓竿儿就抽,浦三儿顺手抓住往河里带,一番较劲,朱翰二次入水,两个人在水里扭打起来。子琪在岸上急得跑来跑去,别打了别打了,咱们都是街坊!浦三儿说谁跟他是街坊呀,他第根儿就不是中国人,是哈巴狗!朱翰也骂,就是狗也比土鳖强!用半根鱼竿儿戳在浦三儿的左脸上,浦三儿用一块烂木板横扫朱翰脖子,朱翰躲闪,膀子挨了重重一击,吓得连忙逃上岸。子琪惊叫,快来人呀,要出人命了!
岸边赵青山,满堂、韩六儿几个人闻声跑来,把两个人分开。朱翰不住声的骂,浦三儿窜过去还要打,子琪死死地揪住他胳膊,趁机会朱翰给了浦三儿脸上一拳。青山、满堂力气大,架着朱翰上了堤。朱翰怨气冲天,我钓鱼招你了惹你了?凭什么跟我捣乱?我的衣裳我的渔具,你都得赔我!浦三儿说陪你个屌!护城河是你们家开的?许你钓鱼不许我游泳?你们家汽车弄脏了我衣裳,还没陪我呢!
朱翰看周围都是东小口的老街坊,不是看热闹就是拉偏架,自知没便宜占,让青山、满堂一说和,恨恨不休地转身离去。最后回头给一句,姓浦的你等着,咱们没完!
浦三儿拍拍胸脯,老子堂堂正正,只要你敢来,卸你俩狗腿!
青山、满堂带朱翰走了,子琪小心翼翼地问,三少爷,您没事吧?
浦三儿死盯着他,问:我就不明白了,一副扁担扛肩头,你就不知道那头轻那头沉?不帮我也罢了,干嘛拉偏架帮衬他?这不胳膊肘往外拐么!
子琪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帮他了?
你要不搂着我何至于让他给我一拳?浦三儿摸摸鼻子,到现在还有点酸疼呢。
子琪也解释不清,他哪知道朱翰什么时候出手啊。只好埋怨浦三儿,人家好好地钓鱼,没招你没惹你,是你先欺负人家的。
哦,你还挺讲公平合理!可你知道谁好谁坏吗?走大街上俩眼朝天算有礼教?汽车剐蹭了人家连车都不下,这也是人办的事儿?反而见了当官儿的见了外国人,就变成鼠媚样儿,点头哈腰跟奴才似的!我爸说《北京条约》谈判的就有他爸,赔了洋鬼子羞辱中国人你还跟他讲理?我就不待见你这是非不分的糊涂人!
子琪从不关心国事,强辩说,他们家有钱、有学问,当然牛逼了呗,吃的好穿的好,还显得文明。
浦三儿登时就气往上撞,有俩臭钱就了不起了?说几句外国话就文明了?我告诉你,要说文明先得有德行!要不再多的钱、再高的才也是渣滓。
子琪说,你不也经常显摆吗?难道就许你不许人家?
浦三儿冷笑,我显摆的都是学问,有花架子吗?你以为我不知道哇?你那破钢笔、破画片儿从哪来的?这么点儿小玩意就把你收买了,贱不贱呀你!怎么,屎壳郎装唧鸟想攀高枝是吧?那你赶紧追回去,帮他洗洗裤子,兴许还赏你点洋玩意儿呢。
纪子琪再有一张嘴也说不过浦三儿。谁都说你嘴损,你越来越蛮横了!人家有钱就有罪?难道只准我跟你好,就不能跟别人玩了?
普天之下人人平等,瞧不起咱们就是罪!跟着谁是你拿主意,谁死拉活拽地拦你了?离了你我就当不成三少爷?
子琪呸的一声,都什么时候了还摆谱呢,我爸说了,眼见你们家一辈儿不如一辈儿,就是不知道低个头,全都一根儿筋!
浦三儿扬了扬脖子,三爷我就是骨头硬,瞧不起贱骨头。
子琪平白无故让浦三儿一顿羞辱,哼了一声,你高贵,你份儿大,我还不攀你这高枝儿了呢!风水轮流转,说不定哪天你还来求我呢!说完扭头往家走,气哼哼的。
剩下浦三儿也觉得心里有点儿空荡,还好,后边跟了个韩六儿,眼巴巴地瞧着他。六子,你怎还不走?
韩六儿捧着浦三儿的湿衣裳,三哥,我喜欢你,我陪你玩儿。
浦三儿噗的笑了,就你?小嘎巴豆?你能干什么呀你!
韩六儿诺诺的说,我会爬树,我也会游泳,还会撇石头。
撇个石子儿我看,浦三儿说。
好嘞。韩六儿放下衣裳捡了块石子儿,哈腰贴水面扔了出去,石子儿在水面上蹿腾了两三下。浦三儿夸他,还不错,练到六七下才是真本事呢。行了,以后你就是我的跟班,长大点儿我教你游泳。
韩六儿说我知道你游泳特别棒。
那当然了,不是我吹,一个猛子我能游出二里地去。
那你游个我看。
浦三儿蹭的跳进水里,好半天没了影儿,韩六儿急了,大声叫唤,三爷,快出来呀三爷!捞杂草的小木船刚好划过来,艄公也帮忙喊,就是没动静。快找人帮忙吧,这孩子悬了!这时木船一晃漾,浦三儿从船底下钻了出来。艄公长吁了一口气,你谁家的孩子?这么楞!知道么,这河水有一两丈深,不是烂泥就是杂草,缠住你脚脖子就没命了!浦三儿嘿嘿两声,没事儿,我老在这儿游泳,水底下有什么我门儿清。双手攀着船帮窜上小船,还招手让韩六儿也上来。
艄公说淹死都是会游泳的,大意不得啊!每年都有几个想不开的。白天还好点,天黑了就更瘆人了,屈死鬼阴魂不散,找垫背的呢。
浦三儿手举竹竿儿,上面朱翰的鸭舌帽滴流转着,像旋转着的铃铛。小船向东划去,角楼边有个大石桥,起码有三四百年了。桥底下是两个青石桥墩,庄重气派,上面有汉白玉桥栏,虽然陈旧却虎视眈眈神气威武。船行到桥下,浦三儿看桥墩上有个窟窿,向上一窜两手就勾住了墩顶,伸手向里摸。窟窿里呼的飞出了一窝夜么虎,他手里抓了一把杂草。他跳回船上,冲韩六儿扮了个鬼脸儿,你看着,哪天我藏了朱翰的书包,就搁这儿!怎么样?
浦三儿脑子里拉的洋片都是儿时和子琪发小玩伴儿的趣事,尽管有时闹点别扭,但谁也没伤了谁的心。多年的交情哪能说散就散,过几天给他顺顺气也就过去了。他哪想得到纪子琪心里早就窝了一团无名火,只是没个地方发泄出来,看院里屋里桌翻碗碎满目狼藉,更是火上浇油砰砰的往脑门儿上撞。小时候当了浦三儿几十年的跟班,影子一样围着他转,长大成人了也总是比他矮半截儿,吃穿用度不说,那派头也让他忍不了,更别说他那些辛辣刻薄的嘴!
去年八月节子琪正在家里准备盖厨房的材料,浦三儿风风火火地跑了来,拉他袖子就往外走,子琪问这是要上哪呀?浦三儿回说跟我喝酒去!上了黄包车才告诉他,同窗好友晋才今天给儿子办满月。子琪说我跟人家不认识,也没带份子钱呀!浦三儿大大咧咧地说,哪个朋友不是人介绍的?份子钱算我的。
到了晋才家浦三儿先下车进门,顺手把帽子、坎肩递给子琪。交了份子钱人家账房喊一声“浦思琦贺礼十块!”根本没子琪什么事!吃饭的时候把子琪安排到院子里,周围全是素不相识的小商小贩,他自己大摇大摆的坐了主桌,这不拿我当碎催给他撑面子么!子琪想站起身就走,可又碍着主人家的面子,何况怀里还抱着浦三儿的衣冠,这顿饭吃得别提多尴尬了。
席间浦三儿吆五喝六,跟晋才神吹胡侃,话飘到耳朵里句句扎心。说恭喜晋才鼠门得子,你属鼠儿子也属鼠,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还说以后多请几次客,找找当家作主的感觉。气的晋才踹了他一脚,也让子琪舒了口气。
赶到晋才到院儿里敬酒,浦三儿又跑了过来,拍着子琪肩膀对晋才说,你那儿不是正找伙计吗,我给你推荐个兄弟,人憨厚有把子力气,账算不好跑跑颠颠的没问题!弄得子琪一个大红脸,说不出来道不出来。晋才打量子琪一番,说“行啊,您要是不嫌我那庙小,就屈您才了”,这才给子琪找回点面子。
浦三儿是前年春天结的婚,是子琪赶车陪着媒人送彩礼。眼瞅着他老爸掏出一沓票子装进福袋,另加一个首饰锦盒,果品茶酒四提盒、绸缎衣裳四箱子,可说是瘦死的骆驼不倒架,风光极了。酒席包了众里酒肆前庭后院,流水席从早到晚宾客不绝,而他端茶送水简直成了跑堂儿的。相形之下自己也娶亲,老婆娘家看了彩礼拿起了脸子,楞把婚期耽搁了半年!眼瞅着糊棚刷墙油漆门窗、置办家具、筹备酒席,实在没辙才向浦三儿伸手,他磨磨蹭蹭就掏出三十块,怕我还不起呀!借钱多少咱不挑眼,这孙子竟然想在份子上找补回来,让我这脸往哪搁!哦,他办事我东跑西颠像三孙子,到我这儿他俩手叉腰指手划脚装大爷,凭什么以客欺主扫我的面子?凭什么高高在上压我一辈子!一肚子火药没处发,浦三儿的片汤话就点了药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