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云海市坐落于国土东南,是一座历史悠久的海滨城市,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和优渥的政策使它的经济得到了磅礴发展。其中,政府对民营医疗的大力扶持成为了云海市独特的风景线。早年间,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的民营医疗机构填补了当地医生的缺口,明显缓解了医疗挤兑现象,也因其较之公立医院更为便捷的诊疗过程以及更好的服务,吸引了大量的患者,为当地政府也贡献了可观的税收。
当然,公立医院医疗水平高的特点还是无法替代的。东部老城区,宽阔平坦的十字路主干道,两座立交桥横跨而过,就在主干道交界的位置,便是全市最好的医院,云海市第一医院的所在地。
下午两点,李泓瑶按约定的时间来到了口腔种植科三号诊室,今天是她与医生约好复诊的日子,但偌大的诊室,只有一个实习生模样的年轻人在整理电子病历。
“您好,韩老师去九楼的实验中心了,想解决什么问题您可以先告诉我,叫什么名字?”实习生熟练地拿出笔记本。
“我叫李泓瑶,是来复诊的……”
“哦哦,等的就是你。”实习生将笔记本扔到一边,回到电脑前开具了一张曲面断层片的检查申请,递给了李泓瑶:“先去四楼牙片室拍片,然后直接上九楼,口腔种植学实验室,韩老师在那里等你。”
“好的,谢谢。”李泓瑶并未多做停留,转身乘坐扶梯上了四楼,所幸今天牙片室的患者比较少,李泓瑶没有耽搁太久,便带着曲面断层片进了电梯,按下了九楼实验中心的按钮。
仅仅五个楼层,并不需要太久,可李泓瑶却猛然感觉时间在这一刻变成了蠕虫式的运动,她的思绪也在此时开始如蒲公英般扩散,随处扎根。
半年前,父亲突遭车祸去世,母亲从此一病不起,哥哥虽说有工作,但顽劣成性,难以持家。面对这种恶劣的境况,似乎除了辍学以外别无他法。直到云海市第一医院口腔种植科主治医师韩驰公布志愿者招募消息,承诺有一笔现金奖励,她才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火速报名签了合同,两万元不多,却足以让她完成最后一年的大学学业。
韩驰的项目称为STA,意为拟钛合金,顾名思义,是一种新型种植体材料。其生物相容性优于市面上任何一种种植体,单体成本只有四百多,而同级别的瑞士种植体,一颗至少要六万左右。依照种植协会的规定,新材料要经过临床实验后才可获批上市,因此韩驰广泛招募志愿者,最终选择了命途多舛的李泓瑶。四月前,韩驰已经为李泓瑶做完了种植一期手术,将种植体安置于颌骨中,今日一期手术的愈合结果,将直接宣判STA种植体的命运。
“韩医生,我可以进来了吗?”李泓瑶敲了敲实验室的门,轻声细语地问道。
“哦,稍等。”韩驰简单准备了一下手术的器械,然后开门迎接,几月不见,韩驰仍然是老样子,年轻略显稚嫩的脸庞上,留着并不浓密的一字胡,滑稽又俏皮,但当他开口的一刹那,成熟稳重的气质便压过了看似幼稚的外貌。
“把片子给我,然后去椅子上躺好吧。”韩驰接过装片的袋子,顺手指了一下实验室里的牙椅,涉及临床实验,都要严格地在实验室进行才可确保安全。
李泓瑶抿了一下嘴唇,耸了耸肩,然后怅然若失地躺在牙椅上,今天她特意换了一身灰色的风衣,搭配她高挑的身材和无需妆容点缀的精致面容,将少女特有的美感展现得淋漓尽致。只不过,韩驰显然对那透过现象看本质的X线片更有兴趣。
“成功了……成功了……”韩驰小声的嘀咕在平静的实验室里格外刺耳,李泓瑶下意识地起身回头,只见韩驰双手颤抖,炯炯有神的目光紧紧盯着片子上的一处白色亮光,那是种植体的特有的影像学表征,也是象征希望的炬火。
“长轴未见偏斜,骨结合状态良好,可以宣布STA种植体的有效性了,谢谢你的付出。”韩驰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与此前坐诊时的严肃认真判若两人。
李泓瑶并不懂得韩驰说的术语,但最后一句话她听得分明,白皙的脸颊浮现出了一丝绯红,她尴尬地挠了挠头,吞吞吐吐道:“啊,那个,我……我也……没做什么……还是韩医生比较辛苦啦……”
“可是如果没有你,我的辛苦,我的努力,又有什么意义?躺好吧,今天给你安装愈合基台,两周后过来取个印模,预计一个月之内,就能让你戴上义齿。”韩驰放下了护脸的面屏,利落地戴上了无菌手套,下牙槽神经阻滞麻醉,探针探查覆盖螺丝位置,局部小切口暴露并去除覆盖螺丝,安装愈合基台,一气呵成。这些操作对于参与临床工作多年的韩驰来说早已炉火纯青。一切尘埃落定,他回身打开电脑,一边整理电子病历一边嘱咐道:“医嘱跟上次差不多,禁忌刺激性食物,尽量进软食,前期避免术侧咀嚼,如果牙龈有红肿可以服用甲硝唑消炎,未有好转及时复诊,其他不适随诊。”
“好的,谢谢韩医生,呕……”李泓瑶突然一阵目眩,做出了干呕状,脸色瞬间变成了虚弱的苍白色。韩驰愣了一下,李泓瑶明显是出现了晕厥症状,虽然不难处理,但必须及时,否则短时间内就会丧失意识。他连忙放平座椅,将连接着小氧气瓶的面罩扣在了李泓瑶的口鼻处:“躺平别动,松解衣领,正常呼吸便好。”几分钟后,李泓瑶的气色明显好转了很多。
韩驰这时才腾出精力端详了一下李泓瑶的面容,清纯,幼润,一抹粉红色薄唇像是鲜嫩饱满的草莓,只是眉宇间闪烁着一丝疲惫感的影子。晕厥的原因有很多,常见的便是精神紧张和过度劳累,联想到李泓瑶的遭遇,韩驰皱了一下眉,疑惑道:“你是不是做兼职去了?”
“嗯,是啊,手头宽裕一些,以备不时之需。几分零工而已,我没问题的。”李泓瑶故作坚强,强颜欢笑的样子让韩驰不由自主的心揪起来,良久,他打开手机又向李泓瑶转了一笔钱。
“韩医生……这……志愿者的奖金不是已经……”
“上面临时加的,说是实验周期长,要再给一些奖励,钱也不算多,休息两个月吧,你一个女孩子本来就不容易,少遭点罪,对自己好一点。”韩驰的面容高冷清冽,但眼神里代表善良的星光却格外耀眼,习惯了临床工作和理性思维的他,表达善意的方式固然也是与众不同的。
“谢谢韩医生,这钱算我借的,等我毕业签约工作了……”
“不用,忙好你自己的事,这些钱是你应得的。我也不是爱钱的人,要不然怎么会研究STA这种廉价的种植体呢,你说是吧。”
李泓瑶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便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将话题引到了道别上:“那,如果没什么问题,我可以回去了吗?”
“去吧,有什么情况随时联系我,包括生活上的困难,别自己扛着。”韩驰开始整理器械,余光里瞥见李泓瑶对自己鞠了一躬,然后快速跑开了。
接下来需要做的仅仅是顺水推舟而已,根据李泓瑶的病历汇总一下STA的实验报告,提交审批,然后投入市场。
话分两头,李泓瑶破天荒地买了一大包零食回到寝室,室友们本来追剧的追剧,化妆的化妆,但李泓瑶进屋的一瞬间,她们全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意味深长地盯着李泓瑶,像是一群刑场上的监斩官。
“啊,怎么了?看我干嘛?”李泓瑶被盯得心里发毛,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怎么突然买这么多零食啊?赚钱了?”林卿月停下了描眉的笔,起身问道。
“这不是二期手术做完了嘛,很快就能戴上种植牙了,所以买点东西庆祝一下。都过来吧,一起吃。”李泓瑶将零食袋随手放在了桌上,开始脱起了外衣。
“哎呀,看完帅医生,瑶瑶整个人都发光了啊。”韩思莹端着咖啡杯缓缓走近。
“去去去!”李泓瑶像是被说中了心事,慌忙地制止起哄的室友:“要是再乱说,就不给你们吃了。”
“哪里有乱说?韩医生全程兢兢业业地给你看病,分文不取,还得给你奖励。就算是男朋友,也做不到这样啊,这要真成了男朋友,命都得给你。”韩思莹抓起一把薯片塞进嘴里,像是一只贪得无厌的仓鼠。
“哎呀!不理你们了!”李泓瑶被说得局促不安起来,只得跺了跺脚,红着脸悻悻离去。
“别看我啊,继续吃。”韩思莹用食指拨了拨嘴边的残渣,胸有成竹道:“瑶瑶肯定没生气,心里指不定多美呢。快吃吧,就当瑶瑶提前请客了。”
果然,李泓瑶只是出去买了几瓶可乐,然后便当什么也没发生,也没理会韩思莹的揶揄。也许,对韩驰是什么感觉,她自己都没找到答案。
两人再次有联系时,已经过去了一周的时间,李泓瑶参加完云海健康产业公司的财务部实习生面试后,韩驰的电话便打了进来。
“喂,您好,韩医生,找我有什么事吗?”
“啊,是这样,审批结果已经下来了,目前没有什么问题,只差最后一个程序,今天晚上,省口腔医学协会要就STA获批进入临床与相关人士开一个研讨会,你是实验的志愿者,如果可以的话,能过来参加吗?”
“没问题韩医生。”李泓瑶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我这边实习单位已经找到了,正好也没有其他的事,您放心,我肯定去。”
“你在哪里实习啊?听起来你很满意嘛。”
“就是云海健康产业公司,在财务部实习,等我毕业了,可能有转正的机会。”
“哦,这样啊,那还不错。对了,晚上你在寝室好好待着就行,我开车顺路就去接你了。”韩驰本来热情的语气在此刻突降冰点,李泓瑶虽然察觉出了不对,但也没敢细问,只得敷衍两句道:“好的,麻烦您了,韩医生。”
“我倒没事,从你做了志愿者以来,我麻烦你的事更多。行了,晚上见吧。”
“嗯嗯,再见。”
“嘟……嘟……”
电话挂断以后,李泓瑶久久不能平静:云海健康产业公司是韩驰的逆鳞吗?不太可能啊,虽然它是本地最大的民营医疗集团,但显然与主打高端口腔种植的韩驰没有利益冲突,缘何韩驰会突然变了态度呢?
夜晚,为了防止别人传闲话,李泓瑶让韩驰将车停在了寝室楼另一边的路口,在寝室楼边绕了一小圈才上了车。
“为什么非要绕个圈子呢?难道这里有狙击手吗?”面对韩驰自以为是的幽默,李泓瑶连尬笑的动力都没有,倘若真的有狙击手,也比室友们乱点鸳鸯谱的热切目光要好对付的多。
“那个,韩医生,今天,我是不惹您生气了?”李泓瑶还是对白天发生的事耿耿于怀,倘若不问清楚,她最近几天都难睡个好觉。
“没,我生你的气干嘛?我生气的,是他们。”韩驰将手指向了放在车头当垫子的宣传册,上面的人,正是云海健康产业公司的总裁陈屹鹏,还有几个口腔医学协会的口腔修复学专家。
“他们?怎么……”
“一两句话可能也解释不太清,大概就是,STA问世以后产生的压价,会影响他们的利润,也不利于口腔修复学医生的工作,说是断了他们财路也不过分,所以本该审批下来就可以发行并竞标的STA,受到了点不可抗力的阻碍。今天晚上做报告的同时,我也得想办法平息他们的躁动,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那……我该说什么?”李泓瑶知道事情并不简单,可不简单的事,自己又能决定什么呢?
“你不仅仅是参与实验的志愿者,你代表的,是广大患者,是成千上万挣扎在生活边缘的人,STA可以把高端口腔种植拉下神坛,变成平价产品。如此惠民的发明,怎么能让他们随随便便就给否了?放心,并不一定需要你真的说什么,只是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想法。”
“这是我们共同的努力,一定会如愿以偿的。”李泓瑶自顾自地扣紧十指,像是在虔诚地祷告。
(二)
云海市第一医院,十三层,多功能会议室
李泓瑶与韩驰进入会场的时候,参会人员已经到的差不多了。整个屋子只有一条长桌,一圈气垫椅,并不算破旧,可也并不整洁,唯独桌子尽头的投影设备还在像点题一般地提醒着:这里是多功能会议室。
与预想的新闻发布会式大场面不同,只有协会主要领导和几名重要的嘉宾与会,李泓瑶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但面对重量级的参会人员,些许紧张还是难免。为了避免与他们有眼神接触,李泓瑶紧紧地跟在韩驰的后面,时不时地抓一下韩驰的衣角,像是一只害羞的小兔子。直到韩驰坐在投影仪前,她也顺势坐在了韩驰身边,才短暂地松了一口气。
此时,一个穿着黑色西服,身形宽厚的中年男人坐在了韩驰的正对面,此人正是省口腔医学协会的副会长,也是本次研讨会的“主考官”,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又环视了列席的人员,然后摊开手掌指向韩驰:“人都到齐了,韩医生可以开始了。”
“好,关于项目的具体细节,我觉得没必要再赘述了,在座的诸位应该都看过,我也明白,各位对于这个项目的意见绝不是安全性的问题,而是对市场的影响,没错吧?”韩驰的开门见山让所有人错愕了一阵,云海健康产业公司的代表,副总裁周仁旭听完脸色铁青,起身正色道:“是的,韩医生也是聪明人,STA种植体一旦问世,种植手术的价格会被压到一千左右,多方的利益会因此受影响。比如口腔修复科,如果种植比全冠还要便宜,科室的效益要如何保证?”
韩驰明白,周仁旭这是驱虎吞狼,以所谓理中客的视角去为修复科医生鸣不平。可明眼人都知道,云海健康产业公司才是切实的利益相关,一旦STA上市,他们与瑞士合作的种植体工厂将难以为继,与此同时,他们自身旗下的口腔诊所也会受到波及,患者会大量涌入以第一医院为首的公立医院,以及那些抓住这个机会引入STA种植的其他私立诊所。无需多久,云海健康产业公司作为省民营医疗机构的龙头,将会彻底跌落神坛。
不过,在场的口腔修复医生代表并没有回应,周仁旭时不时地向他们打眼色,可所有人依旧置若罔闻,气氛变得尴尬起来。
“你们修复医生就没什么想说的吗?影响效益的事,不打算争取一下吗?”周仁旭明显沉不住气了,开始大声质问。
“如果不是贵公司总裁非要提出质疑,申请研讨会,他们本不用来的。”韩驰接过了话题,面带戏谑的微笑:“贵公司的口腔医学业务以全科为主,与旗下的义齿及种植体加工厂成为了一条产业链,牵一发而动全身。但他们不一样,作为公立口腔专科医院的修复科医生,种植义齿本就是业务范围之内的,至于是从你们公司还是其他厂商引进义齿和种植体,似乎与他们的效益关系不大。”
“你……你说得对……”周仁旭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嘴角轻轻抽动着,似乎在强忍愤怒:“可是任何新技术的应用,都应该多方考虑吧?我们公司为国家贡献了大量的税收,不说完全把我们放在首位,可也要把我们算在考虑的范围内,这合理吧?”
“当然合理,STA固然影响一些人的利益,但每次变革,都要有人做出牺牲,希望贵公司以大局为重。”说到这里,周仁旭怒火中烧,他刚要反驳,却又被韩驰拦住:“我明白,唇齿一碰便要求贵公司割肉极不负责,所以关于贵公司加工厂的问题,我也有个不成熟的建议:加工厂可由国家企业收购,按市值给予一定补偿,这样一来,贵公司不会蒙受太大损失,STA的生产问题也能得到解决。”
“这……我需要与陈总请示……”
“你们公司的问题,就先别在这里讨论了。”副会长整理了一下衣领,制止了周仁旭与韩驰的舌战:“你们各自的立场,都没有错误,只是,并不能代表广大患者真正的想法。小姑娘,你是志愿者吧?”
李泓瑶没想到话锋会突然指向自己,只得慌张地连声应答。
“那,你有什么看法?”
“额……我……我支持……”李泓瑶低头回避众人的目光,看起来无比地不自在。
“你是第一个用上STA的人,有什么感受?STA上市,你是否觉得它与患者的利益相关?”副会长用给予提纲的方式,让李泓瑶的发言有了些许的抓手。
“嗯,就是,如果没有STA,我想我这一生都没有接触种植牙的机会吧,因为,我家庭的条件……额……比较普通。所以我觉得,肯定是对老百姓有利的。我也希望它可以在国内上市,要不然……要不然会被国外垄断的……”
“什么?”在场所有人都睁大了双眼,死死地盯着一脸疑惑的韩驰。韩驰也被李泓瑶搞得懵头转向,他小声质问道:“你胡说什么?哪有外企的事?”
“哎呀,其实……其实我也不想说的……只是……既然参与了实验……有些事……我也知情,也不能瞒着你们。实验期间,有很多外企都联系过韩医生,准备买断STA,韩医生当时并没有答应,可是如果STA在国内上市无望,就只能卖给他们了。”李泓瑶紧张地快要哭了出来,副会长也被她说出的惊天秘密吓出了一身冷汗,倘若STA真落入外企之手,别说是云海健康产业公司一家,全国的种植体加工厂都会被夷为平地,国外就此便可卡住中国口腔行业的咽喉。
“好了,不要再说了,事已至此,我们没有别的路了。”副会长当机立断,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合同:“本来只是当作备用选择,视研讨会结果而定,可现在已经涉及外企插手,这个决定必须要做,协会下属的国企将直接买下STA的专利使用权,韩医生,你考虑一下,关于利润分配的问题可以再谈……”
“不用了,我接受。”韩驰生怕再出变故,眼疾手快接过合同,在上面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好,既然已经有了结果,那就散会吧。”副会长将合同装回档案袋,快步走出了会场,心有余悸般地打电话向上级报告着。瞬间,整个会议室的人作鸟兽散,只有周仁旭在会议室里捶胸顿足,生着闷气。
在回去的路上,李泓瑶一直躲避着韩驰的目光,倒是韩驰一脸轻松得意:“说说吧,你为什么要骗他们,外企介入,亏你想的出来。”
“今天面试的时候,那个面试官虽然想录用我,但欺负我家境不好,想压我的工资,我就耍了个小聪明,说也在他们竞争对手那里投了简历,还说对面承诺给我高薪。那个面试官来不及求证我的话,也怕被上面知道后追究他,就火速把我签了。所以刚才开会的时候,我故技重施了一下,韩医生……不会怪我吧……”
“为什么要怪你?这一手欲擒故纵,你帮了我个大忙,我欠了你个天大的人情。诶?你饿不饿?”
“嗯……有点……”
“那正好,择日不如撞日,请你吃个饭吧,想吃什么?”
“谢谢韩医生的好意,还是不了吧,要是回去太晚,寝室就封楼了……”
“好吧,来日方长,以后有机会,我要好好感谢你。对了,这个你先拿着吧。”韩驰从座椅边上的口袋里拿出了一张卡片,递给了李泓瑶:“院方对我的项目寄予了厚望,也对你的付出表示了感谢,凭此卡在我院做口腔种植,终身免费。这次开会之前,院长就找过我,说只要STA可以顺利上市,这张卡即刻生效。当然,尽量少用,别用最好。”
“啊?为什么?”李泓瑶听得一头雾水,柳叶般的细眉也皱了起来。
“希望你可以健健康康的,一辈子,都不要来医院。”韩驰的转折猝不及防,生硬却也温暖。
与此同时,云海健康产业公司里,周仁旭站在总裁陈屹鹏的办公桌前,大气也不敢出。他明白,在他手里输掉不只是一次会议,更是整个公司的未来。此时,陈屹鹏正在仔细翻阅着一份文件,一言不发,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肃静。
“陈总,我……”
“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先看看这个。”陈屹鹏并未表现出任何愤怒的迹象,连语气都平静得反常,好像今天什么都没发生。
周仁旭战战兢兢地接过那份文件,怀着忐忑的心情缓缓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行醒目的黑体字:牙体移植项目计划书。
“这……这是……”
“你输的好啊,要不然这个项目永远都拿不出来。”陈屹鹏突然兴奋了起来,起身在办公室里踱步着:“变卖加工厂,我们会承受一些损失,但也只是暂时的。我们旗下研究机构的牙体移植项目现在已经获批,即日起便能开展临床工作。种植手术已经因STA的出现变得不再高端上档次,牙体移植便会顺理成章地取代种植成为高端口腔业务的代表,毕竟种植义齿再怎么优秀,也比不过真人的牙齿更有吸引力,只要我们合理宣传,那些追求高档次医疗的消费者便会趋之若鹜,长远来看,这比以往我们运作加工厂的利润还要大。”
“可……我们去哪里找那么多供体啊?”周仁旭大致听懂了陈屹鹏的规划,可关键的问题也明摆着:寻得供体的渠道几乎一片空白,没有人会轻易贡献自己的牙齿。
“拜STA所赐,供体不会缺。”说到这里陈屹鹏的笑容格外阴险:“在我们高价收购真人牙齿,并且种植手术已经便宜到白菜价的情况下,如果你是一个急需用钱的普通人,你会怎么办?”
“我……我会拔掉自己本来的牙齿,然后……然后去做种植牙……赚这笔差价……”周仁旭思虑了一下,惊出了一身冷汗,面对陈屹鹏包藏祸心的构想,他不由得头皮发麻。
“明白就好,那个韩驰把话说得再怎么漂亮,再怎么鼓吹STA是惠民技术,最终只是为牙体移植做了嫁衣,甚至还成为了新型压迫关系的罪魁祸首。韩驰还是不明白啊,如果有钱人的钱按常理花不出去了,他们就会选择一个违背常理的突破口,把钱花出去。”
“我虽然不太懂医学,但我也大致听说一些,比如肾脏移植,要做配型,还要终身服用抗排异的药物。那,牙体移植会不会也面临这样的问题?”周仁旭仍然觉得牙体移植是天方夜谭,它面临的处境远比想象的要复杂。
“计划书里说的很详细,牙体移植早就有过应用,但技术不成熟,而且利润不如种植牙,如今种植牙没有油水可捞,它的利润就能最大化。”此时,一个穿着防护服的研究员走了进来,顺着周仁旭提出的疑问开始解释:“异体牙移植有两种方式,一种是供体拔牙后即刻移植到受体上,在牙周膜和牙髓细胞坏死以前,与新环境形成牙周膜愈合,这种情况下,需要配型,制约因素太多,不适合采用。另一种是拔牙后保存,建立牙库,虽然不能形成血供,无法与受体建立天然联系,但这种情况下,植入固定,与颌骨形成骨性黏连,是不受配型制约的。我们的业务,便是第二种,几个月的时间,它便能形成初具规模的产业链。”
周仁旭似懂非懂,但至少他可以肯定,专业人士能说出这么多弯弯绕来,牙体移植项目肯定没有任何问题。
“说到底,科学技术才是第一生产力啊,辛苦你们科研小组了,如果它最后真的成为了公司的摇钱树,我陈屹鹏必有重谢,也会按比例给你们分红。”陈屹鹏大手一挥,仿佛天下尽在掌握。
(三)
接下来的两个月,第一医院门庭若市,包括韩驰在内的口腔种植科医生连回家里做一顿午餐都成了奢侈,虽然匆忙,但也充实,看到无数患者用上种植体后那种溢于言表的喜悦,韩驰的心里,满满的全是成就感。
不止一个人也问过韩驰:种植体便宜了,你们赚的是不是少了?
韩驰没办法解释太多,但心里明白,材料成本的下降,带来的是曾经被压缩的技术成本的触底反弹,他们赚的更多了,而且他们本就该赚这么多。
老百姓做上了平价的口腔种植,医生们拿到了丰厚的技术报酬,这是空前未有的繁荣,但任何繁荣背后,总有一些肮脏龌龊悄然生长,渐渐地,韩驰发现患者量在反常地增长,他们大多都是拔牙之后过来的,却几乎都不是在第一医院的口腔外科拔的牙,更不满足拔牙的适应症,换言之,相当多的人把自己的健康牙拔掉了。
但忙碌的生活并没有给韩驰机会了解医院以外发生的事,直到李泓瑶的母亲突然出现,才让韩驰发现了惊天的变化。
从上次研讨会结束以后,李泓瑶与韩驰的交集少了许多,唯一的联系就是偶尔在各自的朋友圈点个赞,如果这算是联系的话。而李泓瑶母亲的突然拜访,打破了这种平静。
原来,李泓瑶的哥哥最近和女朋友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母亲用父亲车祸的赔偿金为儿子买了婚房,但女方要的彩礼却迟迟没有着落,万不得已,母亲想到了李泓瑶。是夜,借着来看女儿的名义,两人在一家餐馆见了面,而母亲也丝毫没有顾及,开门见山。
“妈来找你啊,也没有别的事,你哥他要结婚了,彩礼差一点,不多,就两万,你现在也有工作了,能不能想想办法……不是听说,你还去当试验品了嘛,应该有钱吧。”
“这……妈,不是我舍不得钱,可我的钱是最后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我要是给你了,我怎么办?”
“当初就让你退学,你不肯,后来去当什么试验品,拿了钱也没见你孝敬家里,你哥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你不能这么没良心啊。”
“妈你怎么能这么偏心,我哥结婚用钱你这么着急,我当初上学用钱的时候呢?”
“你跟你哥能比吗?你哥是男孩,他要花钱的地方多了,你不一样,女孩子家家的,早点嫁出去比什么都强,非要上什么学,到头来除了赔钱,什么用没有!我跟你说,这钱你拿也得拿,不拿也得拿!”
“可我拿不出来,你让我怎么办?”
“那就想办法去挣!你当那什么试验品不就拿到钱了吗?说的好听,叫什么志愿者,跟把自己卖了有什么区别!你能卖自己一次,就能卖自己两次,卖给谁都可以!”
“妈你胡说什么!凭什么我是女孩子就要牺牲自己!凭什么我哥就能被你们爱!凭什么!”李泓瑶歇斯底里地吼叫着,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世上有人可以心安理得地当吸血鬼。
“啪!”李泓瑶的母亲起身重重打了李泓瑶一巴掌,恶狠狠道:“你就这么跟你妈说话?我告诉你,你就是个赔钱货!你就是个贱种!这钱你要是不出,我就天天去学校,去你上班的公司找你,我让你没脸见人!”
李泓瑶的眼泪夺眶而出,顺着她被打得发红的脸庞流淌着,可脸上火辣的疼与她滴血的内心相比,微不足道。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转身哭着跑出饭馆,涌进人潮。
她不知道该去哪里,只是奔跑,仿佛在逃难,可她逃不出去。良久,她跑到一家歇业的店铺门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发呆,然后低下头小声啜泣。
“李泓瑶?是你吗?”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李泓瑶缓缓抬头,韩驰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关切道:“啊,还真的是你,出什么事了?怎么哭了?”
“没……没事……”李泓瑶胡乱地抹着脸上的泪水,想要强行掩饰。
“你有没有事,都在你脸上写着呢,骗不了我。你还没吃饭呢吧?”
李泓瑶点了点头。
“上来,我带你去吃点东西,有什么困难跟我说,能帮我一定帮。”
如果是往常,李泓瑶一定会回绝,可如今她走投无路,只得鬼使神差般地上了韩驰的车,一路上,李泓瑶强忍自己的啜泣,而韩驰也知趣地没有再追问。
两人在一家炒菜馆落了脚,李泓瑶将自己的遭遇和盘托出。
“她太过分了!”仅仅是听说,韩驰便怒发冲冠,很难想象亲自经历这些的李泓瑶究竟是什么感受,他愤怒地喘着粗气,沉默了一会,他拿出了手机:“两万是吧,你也别犯愁,这个钱我给你出,把她打发回家,你忙好学习和工作。”
“韩医生不用!”李泓瑶按住韩驰的手,强颜欢笑道:“谢谢你帮我,我其实能筹到钱的,好意我心领了。”
“志愿者奖金是你的学费和生活费,你的实习工资也不高,你拿什么筹钱啊?你不会又要出去朝九晚五地做兼职吧?我跟你说,你已经因为过度劳累晕厥过了,不能再冒险!”
“没有那么麻烦的。我们公司出了新业务,叫牙体移植。我可以把牙卖给牙库,一颗牙能拿一万呢。不过,还是要麻烦韩医生了,再帮我种两颗牙上去。”
“你说什么?牙体移植?牙库?”韩驰愕然,缓缓放下手机,自言自语道:“最近两个月科室里太忙,我都没注意外面的变化,牙体移植……牙体移植……怎么还有这个东西?”
“就是这个……”李泓瑶打开了宣传页面,将手机递给了韩驰,韩驰颤颤巍巍地接过来,仔细检视了一会,脸上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联想到最近那些在外面拔掉健康牙的患者,骇人听闻的产业链渐渐清晰,让韩驰有如五雷轰顶。
“丧尽天良!”韩驰用力捶了一下桌子,怒骂道:“他们真的是有钱没处花了吗?移植真人的牙齿,高端?阔气?值得炫耀?疯了,都疯了!”
“韩医生你别生气,我可以多拔一颗牙,按正常价格种牙,不用免费卡的……”李泓瑶慌张地安抚着韩驰,但她的懂事,反倒让韩驰陷入了更加愧疚的死循环。
“你不能去拔牙!不就是钱吗?我给你……我给你……你千万别去……”韩驰眼疾手快拿起手机,手忙脚乱地将钱转给了李泓瑶,然后别过头去,扶额发出一声声长叹,像是惊吓过后的余悸,眼角星星点点的泪痕清晰可见。
“为什么……为什么……我简直是个罪人……我以为STA可以帮到普通人……可为什么成了他们牟取暴利的跳板……为什么成了压迫普通人的工具……为什么我还是没能摆脱父亲的遭遇……”韩驰的声音颤抖着,距离崩溃仅有一步之遥。
“韩医生你别自责,你真的已经帮到很多人了……”两人仓促的情绪互换猝不及防,但李泓瑶仍然尽力地去抚平韩驰的情绪。
韩驰停止了扶额,抬起头,双手握拳放在桌上:“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痛恨这种事。我父亲以前在日本工作,是心外科医生,三十年前,他研制出了新型的动脉支架,跟STA一样,优秀,且廉价,本以为是穷苦患者的福音。可是……日本这个国家,私立医院和医疗设备工厂占整个医疗产业的百分之八十,那些公司买断了我父亲的专利,却仍然以高价出售,就这样,动脉支架成了暴利产品,他们赚的盆满钵满,我父亲却被民众骂得体无完肤。最后,我父亲心灰意冷,带着母亲回国生活。我从小就立志,要像父亲一样研究出普通人能用得起的高端医疗产品,我相信在我们这里,私立的医疗公司没有那么大的能量,父亲的悲剧不会在我身上重演。但……我还是天真了……他们比我想象的疯狂……有钱人的消费观也超出我的认知……牙体移植这种事已经超过了技术范畴,倘若排泄可以有人代替,那将会有无数人一辈子生活在厕所里。”
“先生您好……”服务员礼貌的搭话让韩驰的情绪戛然而止:“我们餐馆的位置满了,有位新来的客人想要拼桌,可以安排到这里吗?”
“嗯……”韩驰闷哼一声,奋力压制自己的愁绪,他不希望在陌生人面前展现自己脆弱的一面。
“先生您过来吧,坐这里。”服务员回头招呼拼桌的客人,当那人走到两人面前是,两人几乎是同时睁大了双眼,错愕的神情如出一辙。
拼桌的客人不是别人,正是两个月前研讨会上的对手:周仁旭。
“居然是你们,可真巧。你们……别这么看着我行吗?”
“别废话,坐不坐,不坐滚。”韩驰转头撇了撇嘴,不再看周仁旭。
“坐坐坐,你看你,好歹也是高中同学,开了一次研讨会,就不认人了?”周仁旭毫不客气地坐下了,紧接着转身对服务员吩咐道:“加两个招牌菜,一斤散装白酒,这桌的账算在我头上。”
“用不着,我是没当什么副总裁,可我也不缺钱……”
“是,有年轻漂亮女学生陪着,缺钱也值了,不像我,到现在为止我认识的女人,对我的钱比对我都亲。”周仁旭一改此前研讨会上的严肃认真,现在的他烟火气十足,显得云淡风轻。
“闭嘴吧行吗?知道你得意,牙体移植这个暴利行业,够你们公司兴风作浪好一阵了,烂摊子全丢给我们种植科医生。你是你们公司董事会成员,也是个大股东吧?很快你就能赚他一个亿,走向人生巅峰了是吧?”韩驰咄咄逼人地质问着,丝毫没有理会周仁旭的揶揄。但李泓瑶那边就不一样了,她脸颊绯红,羞涩地低下头微笑着,似乎暂时忘却了今天的不愉快。
“有什么得意的?说的好像牙体移植是我搞出来的一样。”周仁旭接过服务员递过来的白酒,满满地倒了一杯,一饮而尽,长叹一声,诉起了苦:“说实话,我也不看好这个项目。当时在陈总的办公室,他把计划书递给我的时候,我差点吓晕了你知道吧。他想的也简单,靠有钱人追求高档的心理需求来牟利。没错,供体永远不会缺,但受体呢,短期内他们图个新鲜过来移植真牙了,但长期来看,缺牙的有钱人能有多少?源源不断吗?那也不可能是吧,现在高价买进了那么多真牙,以后难免全得砸手里。归根结底,公司的根基和未来还在常规的口腔业务上,只有这个才是稳定可持续的。”
“说这个有什么用……反正,你们赢得很漂亮……”韩驰爱答不理的样子让周仁旭略显尴尬,只得转变输出口,与李泓瑶搭起了话。
“诶?小妹妹,我过来之前,你们俩聊什么了?你咋把他惹生气了?”
“啊……我……我也没说什么……就是……”
“她有事急用钱,想要拔牙卖到你们公司牙库,我已经把钱转给她了,她不用去了。”韩驰极不情愿地做了解释,把周仁旭的视线又拽回了自己这里。
“不是我说你。我懂你的想法,可你别忘了,现在卖牙的不只她一个,你帮得了她,帮不了所有人。帮得了她一时,也帮不了她一世。做慈善也不是像你这么做的,根源不解决,撒钱有什么用?”
“是啊,根源之一就在我面前,我什么也做不了。”
“又来了,合着我不是公司的总裁,还得替他陈屹鹏背黑锅。”周仁旭为自己和韩驰各斟了一杯酒:“今天遇见你也是有缘,要不然,我还想不到找谁帮忙。你不就是想实现发明STA的初衷吗?我有办法,而且咱们两个的事能一起办。”说罢,周仁旭举起了酒杯。
韩驰半信半疑地也举起了酒杯,欲拒还迎地碰了一下,不耐烦地喝了下去。
“这就对了嘛。简单来说,只需要做一件事……”周仁旭摆了摆手,故作神秘地让韩驰和李泓瑶凑近,而后小声道:“让陈屹鹏下台,我坐上他的位置,我保证上台以后关停牙体移植项目。”
韩驰和李泓瑶同时对这个天方夜谭般的提议表现出了疑惑,三人陷入了一阵可怕的沉默中。
(四)
“你们俩怎么又不说话了?”
“你这个玩笑开的没意思,笑不出来。”韩驰苦笑一声,失望地回到原位:“你关停了牙体移植项目,你们公司岂不是连最后的收入来源都没了?”
“并不是……跟你交个实底,我目前负责加工厂与国企收购的对接,但我一直尽力在拖着,我打算掌权以后,交一笔STA的专利费,生产新的STA种植体,细水长流。”
“好,我答应你,需要我做什么?”韩驰答应得斩钉截铁,丝毫没有犹豫,连李泓瑶都愣了一下。
“公司内部这边的事,你帮不上什么忙,我希望你在技术那边入手,牙体移植绝对不是完全无风险的,找出来,这将是致命一击。”
“好,看来今晚要泡阅览室查资料了。”韩驰活动了一下肩膀,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哦对,差点把你忘了。”周仁旭转头看向李泓瑶:“你就不要参与这件事了,今天的谈话,也不要向外面说。”
“好的……那……我可以回去了吗……”
“一起走吧,我们也没什么可以聊的了,早点回去,各忙各的事。”
“别急!”周仁旭猛地一抬手:“找个代驾啊,要不事还没办,咱们都得进局子。”
第二天,云海健康产业公司,陈屹鹏办公室
“报告陈总,有个叫韩驰的要找您,让他过来吗?”秘书接了一个电话,转头向陈屹鹏请示。此时,听到这个消息的周仁旭也在办公位上抬起了头。
“韩驰?他来干什么?”陈屹鹏皱了皱眉,韩驰的项目为自己铺了路,十有八九来者不善,可他确实也好奇,韩驰会怎么向他兴师问罪,于是随即又释然道:“算了,让他过来吧。”
“陈总好啊。”韩驰声如洪钟,紧接着推开门,大步流星地走进办公室,旁若无人地坐在一旁的沙发上:“陈总这么忙,居然还能召见一个与您毫无关系的医生。”
“韩医生也是啊,最近去贵院做种植的患者应该挺多吧,竟然还能抽身出来找我,怎么,不想赚钱了?”陈屹鹏邪魅一笑,话语里充满了讥讽。
“好了,我是搞技术的,论口舌之能,我不如您,我要说的事,关乎贵公司的存亡,您想听吗?”
陈屹鹏冷哼一声,不屑道:“好啊,那你说说吧,到底何方神圣能动摇我?”
“贵公司的牙体移植,确实是暴利产业,但它并非完美的技术,我查阅了相关的资料,移植牙与受体产生骨性黏连的条件极为苛刻,需要具备无菌环境,而且要在植入之前清理好受植区的一切软组织,包括毛细血管也要处理干净,否则,便可能形成慢性炎症肉芽组织,发生炎性吸收,引发牙松动移位,甚至出现颌骨囊肿和致密性骨炎。我想,贵公司的研究小组一定没跟您说过这些,所以就自讨没趣地过来了。”
“当然,他们比韩医生聪明。”陈屹鹏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对于韩驰的话,他连标点符号都不屑一顾:“他们不会借着自己懂点专业术语就随意卖弄,更不会把术语当作哄骗外行人的把戏。我不懂你说的话,但我可以确定,你在骗我。”
“好,言尽于此,希望陈总别后悔。”韩驰随手将桌上的茶杯倒扣,假装礼貌地俯身一下,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办公室。
“陈总,他说的话好像也有一定道理,咱们还是得做好防备……”周仁旭突然插进了话,但这无异于为陈屹鹏的骄横之火添了一把柴。
“一个自以为救世主的理想主义者理想破灭后的呓语而已,可笑,可笑……”陈屹鹏摇了摇头,刻薄的脸上堆砌着狂傲与阴森的笑容。
韩驰急匆匆地走下楼梯,虽说他的好言相劝吃了瘪,但他却难掩自己的喜悦,也生怕陈屹鹏反应过来突然再把他叫回去。恰在此时,他在楼梯拐角处碰到了正要上楼报账的李泓瑶。
相顾无言,两人微笑着点了点头。
“陈总您好,我是财务部的,来向您提交财务报表,并做解释说明。”李泓瑶的突然出现,让周仁旭吓了一跳,不由得紧张起来。此前,财务部过来报账的人都是老员工,从未有实习生来过,但今天不只是开了实习生报账的先河,更令他震惊的是,李泓瑶居然就在公司里。
“好,拿过来吧。”陈屹鹏似乎并不知道李泓瑶与韩驰的关系,周仁旭总算松了一口气。
“嗯,陈总,总体来说,我们受了STA上市的影响,公司存在一段时间的亏损。但牙体移植业务初具规模,我们目前已经回到了收支相抵的状态,加工厂关闭的损失得到了填补。据我们预计,本月底可实现再次盈利。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快说,别磨磨蹭蹭的,别以为你是实习生,我们就可以容忍你犯低级错误。”周仁旭添油加醋地一鼓动,陈屹鹏的兴致也被猛地点燃了。
“就是,日前牙体移植患者的预约量稳步增长,但我们的牙库已经所剩无几,有一些患者因为迟迟没挑到合适的供体取消了预约。据市场调研,供牙者普遍反映,收购的价钱太低了……”李泓瑶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神也在四处躲闪,像是意识到了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正对面的陈屹鹏脸色铁青,眼神里掠过了一丝愁容。
“好,你下去吧。”周仁旭生怕李泓瑶再惹什么事端,用力挥了挥手。
“慢!”陈屹鹏叫住了李泓瑶,严肃道:“项目经营的事情好像不归你们财务部管吧,为什么跟我说这些?从哪里知道的?”
“我……我……偶然……听项目经理跟我们部长谈话时候提起过……所以刚刚就……提了一下……”
“你不用紧张,告诉我,你还听到什么了?”
“他们还说……希望可以提高收购价格,吸引更多的人成为牙库的供体……诊疗价格也可以适当提高一些,并不会影响患者量,反而可以借机会声称我们又应用了移植的新技术,让涨价合理化。我……我就知道这么多了……”
“行,知道了,回去吧。”陈屹鹏往后一仰,紧靠在椅子上,思虑着刚刚李泓瑶的话,良久,他转头看向慌张的周仁旭,质问道:“她说的是真的吗?你和财务部部长聊这个了?”
歪打正着,牙体移植项目的运营经理,正是周仁旭兼任的。
“我不记得我说过啊……”
“有这种情况,为什么不早向我报告?倘若我要是还被蒙在鼓里,咱们这个牙体移植项目能不能做下去还很难说。今天这是怎么了,前有韩驰妖言惑众,后有你周仁旭瞒报危机,难不成你反对这个项目吗?”
“我也是董事会成员之一,怎么可能跟赚钱过不去?我感觉那小姑娘不是什么善类,没准是哪个竞争对手公司派来的。”
“我看你才像竞争对手公司派来的,但念你私下里还念着公司,提出解决方案的份上,我不会追究你,好自为之。”陈屹鹏打开公司的内网系统,仔细审查着一切与牙体移植相关的人员和资讯。
“这……这不会是韩驰和李泓瑶憋的损招为了整我吧?”周仁旭心里泛起了嘀咕,可两人没有理由,也没有动机去做不利于自己的事,事到如今,他只能选择静观其变。不过这陈屹鹏刚刚一系列的表现也真是让人大跌眼镜,韩驰跟他说技术缺陷的时候,他丝毫不在意患者可能的遭遇,但李泓瑶一说财务窘境,他瞬间便如临深渊。看来,商人逐利的本性与行业无关。
“叮咚……”
微信提示音打断了周仁旭的胡思乱想,他下意识地点亮屏幕,正是韩驰发过来的:“你只需要做一件事,最近一周开始,无论牙体移植项目发生什么,尽可能压住,不要让陈屹鹏知道。”
“那,压到什么时候?”
“压到压不住为止,记住,一切与你无关,你的行为都是陈屹鹏的指使。”
“明白了,话说你和李泓瑶昨天回去的路上肯定偷着商量好了吧?还有,你刚提的技术缺陷,是不是快爆发了?”
“很快你就知道了。我们俩的事已经办完了,最后能不能赢,就看你的表现了。”
周仁旭不免有些惊恐,但更多的是期待,能扳倒陈屹鹏的力量,一定无比庞大,自己作为开启这股力量的最后一环,一定不能有闪失。
“你在和谁聊天?”陈屹鹏注意到了周仁旭这边的情况,昂起头向他的办公桌张望着。
“没什么,我在和牙库协商,打算把单颗牙收购价提到两万,然后过一会儿联系临床那边把牙体移植的治疗费提上去,哦对,在此之前,我得先通知宣传部,提升价格是因为技术革新,这点必须让他们贯彻下去。”周仁旭连腹稿都没有打,直到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谎撒得可谓是妙语连珠,最主要的是根本不用往回圆。
“行吧,一样一样办,你全权负责,办好为止。别忘了告诉财务部,这次一周后向我报账,不用等月底了。我打算审核一下你那边变动之后的成果,如果可以盈利,我们就继续,如果不行,随时再调整。”陈屹鹏并未表现出怀疑,只是说话略显急躁。
“那我去一线亲自督战,这几天,就先不回公司了。”
“行,要是一周以后的财务报表有问题,谅你也不敢回来。最近注意一下公立医院和政府那边的动静,警惕他们对我们发难。我总感觉韩驰的突然造访不是什么好兆头。”
(五)
“周经理!周经理!不好了!”医院的导诊员踉跄着跑到周仁旭的临时办公室,慌张到:“下面……下面有人闹事……”
“这才过去四天啊……”周仁旭小声嘀咕了一句,连忙起身跟着导诊员前往一楼大厅。
此刻,一个中年男人正在指着一众医生破口大骂,笔挺的西装和领带也掩饰不住他的愤怒:“我当初在你们这做移植牙的时候,你们都怎么跟我说的?啊?你们不是说没问题吗?可你们现在看看!都看看!今天必须给我个交代!”
男人指着自己脸颊上的一处红肿,红肿的中央有一明显的孔洞,看起来像是瘘道。
“先生,我们经理来了……”导诊员招呼了一声,那男人也停下了喷吐的火舌。
“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说是移植牙的问题?”
那男人似乎意料到周仁旭会这么问,他撑开自己的嘴角,指了指此前植牙的位置。红肿从牙龈缘开始,一直遍布到脸颊,移植牙早已经被肿胀的组织挤得七扭八歪。不得不说,他的素质还是好,牙体移植出了这么大的问题,他仅仅是骂了骂而已。
“这个……的确是我们医生的问题。”周仁旭见状赔起了笑脸:“我们一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解释和结果,请您稍安勿躁。”
“我一句话都不想跟你们多说,退钱,就当我没来过!”男人喘着粗气,别过头去,自言自语道:“该死,现在去第一医院做种植的队都不好排了。”
“都愣着干嘛?给这位先生退钱!还有,这位先生去做种植的钱,我们也全权负责。”
“不用!我只拿该拿的。”男人似乎并不领情,转身走向大厅的迎宾沙发,翘着二郎腿一脸嫌弃地坐着。
“你,跟我过来一下,解释清楚。”周仁旭叫上分院的责任医生,快步离开了大厅。
“他为什么会出现这种问题?”
“周经理,这个……我……我也不清楚,本来我以为是其他牙的根尖脓肿发展而来,可是他特意拍了牙片,瘘道的位置,就是移植牙那里,这种情况,总部的研究小组从没告知过我们。”
“那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别一出了问题就往外推,要不是你们操作失误,怎么可能会出事?”
“这……周经理……您说话得凭良心……”
“好了,我不想多说,这件事就这么处理,千万别让陈总知道。”
“叮咚……”
周仁旭的手机提示音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他不耐烦地看了看消息,眼睛不由自主地瞪了起来。
“该死,牙库那边又出事了。你们没一个让人省心的!”周仁旭甩开责任医师,火急火燎地奔向大门口。
原来,牙库宣布提高收购价后,以前的供牙者集体聚到了牙库外面,拉起横幅抗议,要求补齐差价。警察虽然已经到了现场维持秩序,然而还是杯水车薪,已经有很多工作人员受伤。
周仁旭坐在轿车后座上,拿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着,暴力事件的视频已经在各大网络平台疯传,他自知此事超过了他能处理的范围,便赶忙联系宣传部,开启公关程序,尽可能删除网上的相关信息。
“周经理,公司南区分院的电话,说是联系不到你,打到我这里了。”司机突然将手机从前座伸了过来,周仁旭不耐烦地接过来,将与宣传部的通话放在了一边。
“周经理,患者来这边闹事了!他们人太多了,我们导诊台都被砸了!”
“你们报警了吗?还有,你别着急,慢慢说,怎么回事?”
“报警了,但听说全市的警察都去牙库那边维持秩序了,这边暂时不能出警。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有人在网上宣传,说牙体移植会有后遗症,然后一众患者就都来了,说我们把他们治坏了,要我们赔偿,还要见领导。可他们有很多人的问题并不是牙体移植带来的……”
“你别跟我说这个!我没空听你跟我解释!牙库那边比较紧急,已经有人受伤了,我必须先去那边。这样,你尽可能安抚患者的情绪,他们要钱,你就赔给他们,千万别上报总部!”
“可是……”
“没有可是!别烦我了!赶紧办!”周仁旭气愤地挂断了电话,指示司机加快速度赶去牙库。
当他赶到牙库的时候,警察们已经围起了人墙,愤怒的人群虽然没能再冲进办公楼,但他们捡起一切能用的东西向里面投掷着。周仁旭快步跑到台阶上,但还没来得及喊话,就被一块石头砸到了脑袋。而现场的记者和围观群众自然不会放过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闪光灯和快门声此起彼伏。周仁旭嗓子都喊破了,也没有盖过闹事者的谩骂和哭喊声。
良久,他绝望地坐在地上,精神紧张让他彻底脱力,意识也模糊了起来,想必现在总部那里也有闹事者去围攻了,可他分身乏术,无力回天。
“过来!”韩驰的声音把周仁旭的四散的魂魄聚拢了起来,等周仁旭反应过来时,韩驰已经拉着他拐过了好多巷子。李泓瑶则一直在用纱布擦拭着他额头的血迹。
三人最后回到了当初一起吃饭的餐馆。
“接下来的事,跟你就没关系了,如果你非要找点事做,就琢磨琢磨把陈屹鹏的股份收过来吧。经此劫难,陈屹鹏必然要变卖股权来赔偿损失,你正好照单全收了。你父亲和陈屹鹏都是公司创始人,你这个董事长做得也名正言顺。”韩驰一边说,一边紧盯着餐馆里的电视,关注着新闻报导的进展。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简单啊,我先提出牙体移植的弊端,陈屹鹏断然会气愤,也会因怒而骄,觉得我只是痴人说梦。趁这个时候,李泓瑶再简单提一下困境,紧接着献计提高收购价充实牙库,维持并提升患者预约量。你觉得,他会不会采纳?”
“如果要是往常,这种把戏骗不过他。我也想不明白,陈屹鹏混迹商海多年,谈不上头脑超群可也绝非常人,为什么就这么栽了……”
“陈屹鹏不蠢,但是他贪。”韩驰主动斟了一杯酒递给周仁旭:“贪婪可以令人进取,可也同样能让人陷落。在骄傲的情绪面前,掉进贪婪的陷阱是必然的。”
“那外面闹事的人呢?你鼓动的?”
“这个你还真误会我了,但是,我把我与陈屹鹏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发在了网上。说实话,牙体移植可能造成的后果并没有我说的那么严重。但是患者不会这么想,但凡在移植牙以后出现了口腔问题,再加以引导,必然就会迁怒于牙体移植,实际上,可能是他们的不良口腔习惯引起的。”
“懂了,人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口腔问题,但你引导他们把口腔问题和牙体移植联系到了一起,是吗?”
“没错。不过,牙库那边去闹事的,我还真没想到。”韩驰苦笑一声:“本来打算细水长流,让大家慢慢摒弃牙体移植,结果他们居然选择了这么激进的方式。”
“算了,不出意外的话,政府很快会介入约谈陈屹鹏,我得回去把戏做足。”
“嗯,从今天起,于公司你是力挽狂澜的新董事长,于外界你是清偿罪恶的仁义之人,祝凯旋。”
“好!”周仁旭急匆匆地与韩驰碰了杯,一饮而尽,而后便冲出了餐馆。
“你想不想知道,我父亲离开日本以后,那里发生了什么?”送走了周仁旭,韩驰松了一口气,开始与李泓瑶搭话。
“嗯?还有后续吗?”
“是啊,父亲走了以后,日本的私立医疗机构便垄断了支架的生产,但他们过度追求盈利,所以压缩了生产成本,出现了质量问题。在发生了很多次医疗事故后,日本政府将一切私营支架生产线关停,收归国有,真正的将支架做成了平价产品。我父亲……还是笑到了最后……也是从那个时候我才明白,医疗如果想要惠及民众,便一定不能让私人企业掌握任何关键技术,即使掌握了,也必须由国企下场制衡防止垄断。日本这个国家医疗私有化太过普及,自然也要付出更多的牺牲。”
“好在,结局是完美的,希望这种事不要再发生了。谢谢韩医生,至少,你让我保住了我的牙。”
“不用谢,还有一件事要跟你说,我瞒着你偷偷见了你母亲,她跟我承诺,以后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这……怎么可能……”
“我给了她一些钱……”
“韩医生你……我……我已经欠了你太多人情了……你……你给她钱干嘛呀?”
“彩礼。”
“啊……这……韩医生……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你室友韩思莹是我妹妹,有些事,我是知道的。”韩驰转头望向窗外,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再看李泓瑶,脸颊已经红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