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那天,和哥哥们去扫墓,遇上丝绸般浓密的春雨。回到家时,我已基本湿透。
湿漉漉的衣服紧贴着身子,寒意包裹着每一寸肌肤,我连打了几个寒颤。白色运动鞋不停地渗出雨水,每走一步都伴随嘴唇的颤抖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
扑哧声一进家门,母亲就吩咐我们用热姜水洗澡,再灌一碗的姜汤下肚。里应外合地一弄,身上的寒气能驱除个大概。
从热气腾腾的卫生间出来时,我见母亲正在房间翻箱倒柜。不一会她提着一双黑布鞋出来,塞到我怀里说:“你的鞋湿了,一会把这布鞋穿上。”
我拿起鞋子,左右翻着写,抚摸着鞋边的两粒像红樱桃的细布扣,疑惑地问:“娘,这不是你给我做的布鞋吗?十几年了,你一直收着?”
“以前你嫌它土,穿几回就不肯穿,丢了也太可惜。”母亲看着鞋子说。
“这鞋我要带回顺德去,这么好的鞋,有钱也买不到了。”
坐在沙发上穿袜子的老九,抬头盯着我手上的布鞋,一脸无辜地说:“就这鞋,让我挨了娘一顿痛揍。”
“有这事吗?我没印象?”我侧脸问母亲。
“有这回事,我都懒得说,你们都不是省油的灯。”母亲想了一下说。
我拿着布鞋一边往卧室走,一边寻思,记忆里,母亲从不动手打我们,更何况是她最疼爱的老九?
老九是我弟。以前没少跟我打架的他,不服我管,更不叫我姐。在外人眼里,他不像我弟,更像我哥。无论在身高或成熟稳重上他都占优势。
听到他为我的布鞋被娘打过,我像小时候那样幸灾乐祸地乐了。
为什么叫他老九?这是习惯。我父母按大小顺序作为孩子的小名。小时候家里一地鸡毛,趣事难事特别多。如今可热闹了,全家到齐没有三桌坐不下。
扯远了,我接着聊布鞋的事。
把九个孩子拉扯大,教育好,不用想也知道我的父母有多辛苦。大的几个哥哥没少吃苦挨饿。我算幸运,被父母疼着,哥哥们宠着,没遭什么罪,还惯出点坏脾气。
“没办法,男多女少,自然会特别照顾她们,连做布鞋的数量都不同。”这是老九的原话。
是的,在我家,母亲给男孩一年只做一双鞋,我和姐姐有两双。
虽然家里田多,人多,事多,母亲也从不会让我们穿着带破洞的衣服出去。再苦再累,熬更守夜也把衣服缝补整齐,清洗干净。
以前布票有限,钱更是不够开支。全家人的内衣裤,布鞋等都是母亲在忙完地里的活,夜里挑着煤油灯,一针一线缝制出来。
夏季天气好时,母亲用石磨台磨好的粘米粉,慢火熬制出米糊,米糊糊在旧报纸,或硬纸片上。用旧布快粘贴在纸片的上下两面。再根据我们脚板的大小长短剪出鞋版。
鞋版晒半天。晒干后就一层纸皮,一层布片地钉缝起来,这叫打鞋底。
做鞋的线不是街上买,也不是现在用的细线,而是从一种叫“痴麻”的树上削下来的皮,去掉树皮外的硬壳,剩里面柔韧的一层,撕开,揉搓成细长条,两细长条交叉揉搓成绳。
接着用做鞋的钻针,穿上细绳,在鞋板上用力缝钻进去,密密地缝满鞋底,使鞋版结实耐用。鞋面上的布底也加纸布板,既撑起鞋面好看,穿起来也舒服。
无论春夏,还是秋冬,半夜醒来,总能见母亲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专注地缝缝补补,使劲地做布鞋。
白霜色的月光从窗口泼洒入房,煤油灯的橘黄映照着她清瘦的脸,五官轮廓清晰,额头饱满,像客厅里帖的那张年画。
她左手食指戴顶针钻的指扣,右手拿着钻针用力钻。认真专注,平静如水。
这时我一般不说话,眯眼看着灯下的母亲,在暖暖的感觉中迷糊睡去。我也可能会起身,坐在母亲身边,陪母亲小声说话,看母亲的手在上下灵活地跳跃。
做好的布鞋人手一双,自行穿用保管。如此一来,大家不但比谁成绩好,还比谁的布鞋穿不破。
雨天是穿不了布鞋的,容易淋湿,更容易坏。如果不上山砍柴,春,夏,秋三季基本不穿鞋,光着脚丫子跑。冬天冷,不得不穿。一双鞋能撑一年。
直到今日,我的脑海还时常会浮现村里小伙伴们,光着小脚丫,飞奔在纵横交错的田横上,一起上学,一块抓蚂蚱的情景。
学校在村5公里外,整个校园,除了老师,所有的学生都光着脚丫课室学习。下课光着脚跑去抢乒乓球台,或到操场打闹嬉戏。
有时老师会打趣地跟我们说:“不穿鞋,小心都长成大脚板。”
我们互相看看大小不一的脚丫,面面相觑,笑了。
几年后,我要从乡下到镇里上中学了。开学第一天,母亲拿着新做的鞋塞到我书包说:“镇里不比乡下,要穿鞋上学了。”
盛夏九月,穿布鞋多热,受不了!我把布鞋塞到枕头底下,一溜风跑了。
开学典礼时,全体师生在操场集合。我若无其事地光着脚板走着。没走几步,感觉四周有异样的眼光围拢过来。我转头看看附近的同学,他们穿着白色运动鞋,指着我的脚窃窃私语。旁边还有个和我一样光着脚丫异类,双手使劲搓着衣角,茫然不知所措。
我羞红了脸,低下头,想找地缝钻去。
放学后,我气喘吁吁地跑回9公里外的家。冲进房间,躲在被窝里哭了。母亲从地里回来,不见我在饭桌前吃饭,问七哥。七哥跟我在同班,没什么瞒得过他。
母亲拿着黑布鞋坐在我床边,柔声说:“不哭了,起来吃饭,明天穿这鞋去。”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大声说:“我才不要这土里土气的鞋,他们都是白帆鞋,我要买一双那样的。”
“什么是白帆鞋?”娘问。
七哥在旁边答:“白色运动鞋,穿上好神气的,娘,我也要一双。”
“你比妹妹大,怎么也不懂事?现在我们还没有那钱,再说你一个大男孩,要么穿布鞋,要么光着脚。”母亲瞪着七哥教训。
七哥自知捞不到好处,识趣地走开了。
母亲伸手抹去我脸上的眼泪,微笑着说:“月儿乖,等你爸和你大哥领了工资,娘立马给你买,好不?”
“娘,那明天……”
“你不是喜欢娘做的布纽扣吗?娘给你做一对,绣在鞋扣边如何?”
我止住眼泪,点了点头。
天刚蒙蒙亮,母亲把我和七哥叫醒,催促我们吃早餐上学去。我问哥哥姐姐呢?娘一边低头整理床上的被子,一边说:“他们跑得比你们快,得先去地里打两箩筐猪草回来,才能吃早餐去上学。”
我愣在那里,自言自语道:“难怪起来都不见他们。”
娘低着头,没有说话,一滴眼泪掉在紫色的被单上,散开成花。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母亲落泪。
我穿着带樱桃纽扣的鞋子和七哥出门了,七哥一路不理我,我一路欢快地跟在他身后。
进课室时,我们的班主任卢老师已经站在了讲台边,她看着我脚下的鞋,大声地说:“哗,月儿的布鞋真漂亮,红色的布扣绣在黑布鞋面上,简直是绝配。”
这时,班级的同学都向我投来羡慕的眼光。我感激地看着卢老师,微笑着坐到自己座位上。
十几天后,母亲果真给我带回来一双白帆鞋。我高兴的在家里乱转,向哥哥们炫耀。老九看见后,气鼓鼓地跑去找娘,嘴里嚷嚷着:“娘,我比她小,我也要白帆鞋。”
我穿着新鞋对着老九的背影喊:“等你上初中时才可以买。”说完就一溜小跑出去玩了。
等我回到家时,见我的布鞋湿漉漉地晒在竹竿上,便问蹲在地上生闷气的老七。老七生气地说了句:“老九把它扔到鱼塘里了,娘让我下鱼塘捡了回来。臭老八,你再这么嚣张的话,小心我扔你脚下的白帆鞋。”七哥哼了一声走了。他……
咚咚……思绪被敲门声打断,老九在门外轻声说:“老八,快吃饭了,出来摆碗筷。”
我忙穿上布鞋,在房间来回走了几趟,轻便舒适的感觉又回到脚底。未曾离开的记忆。
拉开房门,见客厅的电视已经关了。母亲靠在沙发上打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满头的银发在灯光下闪亮。
母亲身上盖着老九的棉大衣。五哥用手示意我别吵醒母亲。姐姐站起来陪我走向厨房。七哥站在热气缭绕的锅台前,指挥着锅铲,锅铲下的鸭肉正飘逸着清香。四哥和四嫂有说有笑地蹲在院里洗菜。
从后院下来的大哥,看着我脚下的布鞋,怜爱地说:“八妹,怎么还是那么爱臭美?”
“嗯,我发觉,这布鞋真好。”我抬起右脚端详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