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一说小黑的故事吧。
二十年过去了,对于小黑的记忆早已模糊,只有偶尔回到乡下老家,路过那条如今早已面目全非的河流时,才会徒然想起那张稚气的脸。
一九九三年,我出生于沈城边郊的一处小村庄。自古以来,南面始终象征着繁荣、光明,而北面却代表着衰败、阴霾。我的家乡自然也是如此。贫穷像是瘟疫一样弥漫着整个村子,改革开放的春风在白山黑水之地停滞不前。其实贫穷带给人们的也不一定都是坏处。比如,贫穷使人们变得勤劳朴实。贫穷让后一辈的孩子们懂得什么叫吃苦节约。因为贫穷,这里自然也就没有互相攀比、猜疑鄙视的风气,大家日子过的虽然清贫,但是村民之间还都算热情团结。成年人这般,我们孩子那就更是如此,在我们的世界里,无论年级高低、长相和性别,只要是在村间的小路上相遇,就会自然的加入到对方的游戏中去。
当然,小黑是个例外。
记得第一次见到小黑,是在小学四年级的暑假,那时的我正在自家院子里用板砖和废瓦片搭建“天宫”,忙的满头大汗,不亦乐乎。
小黑身穿一件褪了色的棕绿相间的条纹T恤向我走来,因为款式肥大,颜色老气,所以一打眼就可以断定这是件成人的衣服。他黝黑的皮肤泛着淡淡的蜡黄色,一双漆黑的大眼睛看什么东西都是直勾勾,本来不算粗的胳膊因为被衣服映衬的更加的纤细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他是刚从非洲回来的吗。当时我心想。
二伯将他领到我面前嘱咐到,“大禹,这是你的新邻居,你要叫他小哥,以后你要带着小哥玩儿。”
我实在接受不了这么一个身着和长相如此“怪异”的哥哥,所以听二伯说完后,我竟然忍不住的瞪了他一眼,可谁成想他也不是省油的灯,随即挥起拳头做出准备揍我的样子,我被他的动作和凶狠的表情吓了一跳,“嗷”的一嗓子边哭边往家里跑,准备向我妈告状。
妈妈见我嚎啕大哭,一时间也搞不清楚状况,以为自家孩子受到了欺负,围裙都顾不得脱掉便气势汹汹的冲向二伯家。妈妈向来就对邻居二伯家有些成见,原因是二伯家的猪圈,每逢伏天,那猪圈散发的臭味就会顺着纱窗飘进屋子,那种味道至今想起来仿佛还会在鼻尖萦绕。
听完二伯耐心的讲解完故事经过,了解情况之后的妈妈情绪也稍显平缓,我则怂包一样躲在妈妈身后,一个劲儿的瞪着正在炕上坐着看电视的小黑。
“这孩子刚到咱家,不知道里外,弟妹就请多担待担待。”二伯一脸抱歉的说。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妈妈也努力露出微笑的样子。
真是搞不懂大人的世界。
“小亮别看了!还不赶快给弟弟道歉!”二伯训斥着正在看电视的小黑。
小黑听完非但没有前来认错,连看都没看我们一眼便逃之夭夭了。二伯见状尴尬的笑了笑,“这孩子性格比较任性,回头我教训教训他。”
妈妈和二伯母又闲聊了两句后我们准备打道回府,就在我和妈妈起身离开时,小黑突然从里屋跑了出来,而且他手里捧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玩具,那是一个颜色鲜艳的酷炫玩意儿,虽然我在同龄的孩子中玩具算是比较多的,可那东西却是我从未见过。
“对不起小弟,这个借你玩。”他将玩具递到我面前,用略带沙哑的嗓音诚恳的说。
说真的,那时侯的我被那个玩具惊的说不出话来,当我接过它时,更加深切体会到它带给我的震撼,与眼前的这位“明星”相比,我的那些摆放在床头的劣质的玩偶及卡片就像是上不了台面的甲乙丙丁。它的每一处细节都做的无比精致,每一个环节都暗藏玄机,如果可以的话,甚至花上几天的功夫都玩不够,直到几年后我才知道那个东西叫做变形金钢,而小黑的那个可以变身为大卡车的那个叫擎天柱。
就这样,我在小黑的讲解和演示下,开始沉迷于擎天柱给我带来的无穷乐趣。直到太阳落山后才被妈妈拽回家里。
我实在是太喜欢那件玩具,但因为那时家里经济条件有限,妈妈是不会拿出半个月的生活费来满足我的愿望的,即便我大哭了好几场也是无济于事。有时我也时常会纳闷,看小黑邋里邋遢的样子,怎么也不像拥有这般高档玩具的孩子。
经过了那次事件后,我便同小黑产生了深深的“情谊”,每天早上吃完早饭,我都会跑到二伯家找小黑一起摆弄擎天柱,我们会在它旁边堆积许多小的玩具,这样更能衬托出它的魁梧高大,有时候我也会编造一些剧情表演起来,比如用麻将当作城墙,用卡片来排兵布阵,将耳钉当成旷世珍宝,小黑也经常看着我“导演”的这出好戏而忘了上厕所.....我想现在我对于小说与创作的热爱也许就是源自那个时候吧。
我对擎天柱喜爱随着时间流逝有增无减,有好几次我都试图借走那个玩具,甚至不惜拿出我最喜欢的水浒卡片去交换,奈何小黑怎么也不同意,这件事情上他真是无比的固执,要知道我是多么想将它与我的其他玩具放在一起,并且拥着它入眠的啊。
倘若小黑提出要玩一些别的项目,我都会找各种理由离开。因为除了擎天柱外,别的游戏对我丝毫没有兴趣,换言之,与其说我对小黑的情谊不如说是我对擎天柱的情谊,何况他总是傻呵呵的,反应又慢,身上总是有种发霉的味道,对于他这个人,我实在没什么好感。
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两个星期后我们结束了短暂的伙伴关系,我也不得不忍痛告别擎天柱。而让我们决裂的原因是他死去的爸爸,因为他爸是个杀人犯。
由于村子里家家户户沾亲带故,一些消息或谣言很容易就会蔓延开,小黑爸爸是杀人犯的事自然隐瞒不住。因为我和小黑曾经的亲密关系,再此之前的玩伴们都逐渐疏远了我,即便我再三解释并不是真心想与他为伴,可他们还是不相信。
“如果你决定跟我们一起,那就证明给我看,你将小黑引到小树林,然后我们一起揍他。”“带头大哥”小帅说到。
我同意了小帅的计划,因为我本来也不喜欢小黑,更何况那时的我们错误的以为小黑和他爸爸一样,将来也会成为“坏人”。于是我毫不犹豫的就将他引进了村东旁的小树林里,当小黑突然看见那么多的孩子从树林里面窜出来时,他惊慌错愕的眼神就像一只被拎着耳朵的兔子。
那时的我心里并没有感到丝毫不安,不但如此,还与其他小朋友一起“伸张正义”对其拳打脚踢。刚开始,小黑还挣扎几下,后来由于我们人多势众,他便不得不抱头趴在地上,静静地等待着我们“施虐”。
这一次的“铲黑”行动导致小黑好几天都没有出现,我当然也不没有去他家里找他。虽然那时候我对擎天柱的渴望依旧强烈,可我却不愿冒着被全世界孤立的风险。似乎一切都已经回到正轨,我摒弃了本来就子虚乌有的友谊,影响力又逐渐的在这群伙伴们中显现。我想,用不出多久,小黑就会离开村子了吧。
可就在这次事件没多久的一天傍晚,在我们玩捉迷藏游戏正在进行的时候,小黑出现了。
暑假的每天晚上,在夜幕降临之前,我们都会以一场捉迷藏游戏结束今天的游戏。借助暮色,我们可以轻易的躲开“猎人”的追捕,那个时候供我们游戏的场地很大,围绕着一栋荒废的三层烂尾楼为中心,北至浑河岸边,南至赵宽家的桃树林,在这方圆两三公里中,谁当猎人都会是件头疼的事。
我们每天都会规划出游戏结束的时间,在有限的时间内,如果“猎人”逮到其中一个人的话,游戏便结束,那个被逮到的人将成为第二天的“猎人”。如果规定的时间内没有逮到,那么第二天要再次扮演猎人,时间一到,其他人各自回家。
我和小帅还有王乃夫是恒久不变的铁三角,借助于地形的熟悉和勇于冒险的精神,基本上我们三个就没输过。河堤处的破船里面、三棵树下面的苞米梗垛、以及张疯子家都是我们经常光顾的藏身之处,就算“猎人”想破脑袋,走烂脚,也不会找到。
那天,我们三个准备藏在河堤旁的破船下面。那是一艘倒扣下来的铁皮船,因为我所居住的村子三面环河,每年都要为防汛做准备,九五年涨水的时候,这艘船更是为村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做出了不小的贡献。然而,现在修建了堤坝,上游的水库也逐渐完善,那艘大船再无用武之地,锈迹斑斑的屹立于堤坝处,有的黑心村民为图私利,将船身用电锯锯开,偷走钢板换钱,所以导致这艘船里四面透风,也成了一处绝妙的藏身之处。
我们三个躲在船身下面,好在里面环境还算干燥平整,而且再捱过半个小时就到规定的时间,看来那个倒霉猎人今天应该还是会一无所获吧。
可就在我们刚刚放松下来的时候,突然,有一个脑袋出现在船身的一处缺口上,因为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周围如同墨色渲染一般,跟本看不出来那是谁的脸,可那张脸虽然模模糊糊,但那双眼睛却异常的明亮。我们三个被那两只眼眼吓的不轻,惊慌失措的从铁船中爬出来。
当我们出来后稳住神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个黝黑的身影是小黑,而小黑的出现,正巧让“猎人”看到了我们,我们被发现了。
就在我们三个准备发火的时候,小黑竟傻笑的看着我。“带我一个,我也想玩捉迷藏。”他用他那标志性沙哑的嗓音说。
“滚开!”王乃夫推倒了小黑,小帅更是直接用脚往小黑的身上招呼,可奇怪的是,即便两人对他这般拳打脚踢,可小黑脸上依旧挂着傻笑,而且直勾勾的看着我。
我被他盯的直发毛,飞快地跑回到了家里。
之后的每一天,他就像块狗皮膏药一样黏在我们身边,我们走到哪他便跟到哪。刚开始的时候我们还使用“武力”警告他,或者一些“计略”甩掉他,可是时间一长,我们也懒得管,况且他只会远远的看着我们,也不敢靠近,这并无大碍,只要不影响我们的游戏,他的“缠绕”也就变得习以为常了。
在一个阴云密布的清晨,王乃夫与小帅来我家找我玩,就在我们刚出门的时候,看见了小黑一如既往的等候在门口,但与以往不同的是,他手里捧着的是那个我以思念已久擎天柱。
“带我一个小弟,这个可以借你玩几天。”小黑将擎天柱递到我面前,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
许多年后,我都会想起那天清晨发生的事情,许多个夜晚我也都会思考,为什么那时的我会如此残忍,偏见与卑劣就像是长在身上的阑尾一般,毫无用处且与生俱来。我看了看小帅和乃夫充满鄙夷又及其复杂的脸,狠狠的甩开了小黑递过来的手,擎天柱如同启动了飞行装置一样,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后,狠狠的砸向了地面,摔得七零八落。
我呆楞在那里,看着小黑正死死的瞪着我,心中一阵发毛。
回到家后,我一直对那只坏掉的擎天柱耿耿于怀,生怕二伯会找到我家训斥我。但没想到的是,接下来的几天内都很平静,我想应该是小黑担心我们报复而不敢告诉家长吧。
就在变形金钢事件后大概一个多星期,令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小黑竟意外的溺水身亡了!
得知消息后,我们迅速的跑到浑河边,只见周围聚集着好多村民,我费了好大力才挤进出些空间。那是我第一次目睹着死亡,小黑光着身子,浑身湿漉漉的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因为村里没有为小孩子举行葬礼的风俗,所以小黑也在溺水后的第二天匆匆埋葬。就在入葬的那一天,我再一次看到了那个破碎的擎天柱。后来从二伯口中才了解到,小黑的那个变形金刚是他的爸爸临进监狱前一晚送给他的礼物。因为讨债失败,他的父亲失手将工头杀死,临走的时侯,从办公室里的抽屉里的拿走了一把零钱,他拿到这笔钱第一时间想的就是给他的儿子买一个像样的玩具...
而我,却残忍的将它打碎了....
擎天柱的碎片随同小黑一起走入冥界,是否也附着着我的仇恨呢?
从那之后,小黑无数次闯进了我的梦魇,他曾无数次手拿着擎天柱向我走来,而在那上面已不再是鲜艳光彩而是血迹斑斑,当我从梦中惊醒的时候,我甚至常常会听到他那沙哑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小时候,我固执的认为那些感觉会随着时间慢慢消逝,可是,时隔这么多年,那些画面依旧在我心头萦绕。
每次我游离在道德的边缘时,我总会想起小黑,是他让我心存善念屹立于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而如今,村庄早已不复存在,我们被回迁至村庄旧址附近的花园小区。虽然亲戚朋友住的更近,可是往来却大不如前,高楼大厦以惊人的速度拔地而起,但是我们的生活却还是老样子。
有一天我去浑河边散步,竟然看到了当时玩猎人游戏时的铁板船。回忆如浪涌一样向我袭来。
我将头伸进铁船里面,那狭小的空间已再容纳不下我,我看到从缝隙中透出来斑驳的阳光,还有在那下面坚强生长着的紫色的花朵。正当我准备离开这时,在船体的角落里突然看见了一件熟悉的事物。
那里竟然摆放着一个擎天柱!
我看着那个崭新的擎天柱,眼眶有些微微发胀,过了一会,我再也不能镇静自若了。
“小黑,一路走好。”我对着擎天柱诚恳地说。
不知不觉,眼泪顺着我的面颊流到了我的嘴角,一点都不苦涩,随后又滴在了花瓣上,晶莹透彻,最后,它又流进了心坎儿里,浅浅的,暖暖的。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梦到过小黑和擎天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