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12月,鲁迅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文艺会讲作了《娜拉走后怎样》的讲演,他说,娜拉走后,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并阐述说:“如果是一匹小鸟,则笼子里固然不自由,而一出笼门,外面便又有座鹰,有猫,以及别的什么东西之类;倘使已经关得麻痹了翅子,忘却了飞翔,也诚然是无路可以走。还有一条,就是饿死了,但饿死已经离开了生活,便无所谓问题,所以也不是什么路”。在讲演中,鲁迅主张,妇女解放应当用“剧烈的战斗”去争取经济权,“如果经济制度竟改革了,那上文当然完全是废话”。
1925年,鲁迅创作小说《伤逝》,结集在《彷徨》中。小说以男主人公涓生的自述展开,又名《伤逝——涓生的手记》。
小说中,涓生和子君是在五四运动背景下勇敢追求个性解放和婚恋自由的一对青年,他们冲破旧道德的束缚相恋,顶着“探索,讥笑,猥亵和轻蔑的眼光”同行同居,过了一段“安宁和幸福是要凝固的”日子。但生活是残酷的,涓生因此被辞退,不得不辗转于维持生计的艰难道路。经济的困窘慢慢扼住了小家庭的咽喉。同居后安于饲鸡饲狗和各种家务的子君,不仅无法分担涓生的生存焦虑,而且“可惜忙”,连谈天的的工夫也没有,“终日汗流满面,短发都粘在脑额上;两只手又只是这样地粗糙起来”,早已不复先前的幽静和体贴。在日复一日的琐事消磨中,涓生对新生活的理想幻灭了,与之一同消逝的,还有对子君的爱情。
在困顿中,涓生发觉:“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要义全盘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人的生活的第一着是求生,向着这求生的道路,是必须携手同行,或奋身孤往的了,倘使只知道捶着一个人的衣角,那便是战士也难于战斗,只得一同灭亡”。
没有经济基础的家,已然成为负累。在挣扎纠结中,涓生选择向子君坦白,他已经不再爱她了。他认为,如果不虚伪言爱,倒可以使子君毫无挂念的离去,追求新生。之后,子君给涓生留下了他们同居后所余的所有钱、物,默默随着自己的父亲回家去了。涓生再听到的,便是她已经死去的消息。
子君的死,于涓生是当头一棒,却也是意料之中。她走后,他便沉重地想到,子君以后“所有的只是她父亲—儿女的债主—的烈日一般的严威和旁人的赛过冰霜的冷眼”,人生的道路尽头不过是连墓碑也没有的坟墓。
涓生的痛苦在于,他是清醒的,包括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怯懦和自私。异性相悦本是一种自然状态,封建包办下婚姻固然无爱,但无基础的来自于新文化、新理念的爱,其内容同样是盲目和空虚。涓生背负不起这沉重的真实,选择将无爱的真相告诉子君,正如他谋生无着,不得不到通俗图书馆进行精神上的逃避。
在《伤逝》中,涓生无疑是接受现代思想更早的一方,子君的觉醒“我是我自己的”,倒有一大部分来自涓生的启蒙。子君的勇敢和无畏,来源于她以为的爱情。两人在思想上本不平等,才会在同居不久即暴露无话可说的迹象。
即使涓生自私懦弱,他也是真的解放了思想的那一个。子君走出旧家庭,却依旧不脱崔莺莺杜丽娘的旧窠臼,她们的幸与不幸,端看男人是否“薄幸无行”。涓生的悲剧,是人的悲剧,子君的悲剧,是女人的悲剧。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写道:“女人,这个相对的人,只能作为夫妻中的一员来生活,她往往比男人孤独。他广交朋友,不断有新的接触。她若无家庭则什么也不是”。
波伏娃还说,女人不是天生的,是造就的。几千年的中国传统道德和父权分配体系,造就了即使勇敢走出家庭追求爱情也会努力于各种家务做个“贤妻”的子君。女人面前的路,似乎就只有会成为妻子、母亲、祖母的那一条。持家、生育,女人的历史早已注定。
岁月嬗变。转眼五六十年过去。时移世易,这五六十年来中国已然是翻天覆地。一个笔名叫亦舒的女作家,用《我的前半生》这个名字,让子君和涓生的故事在南中国海的一座半岛上重新演绎。
这一次,涓生不再是苦苦谋生的小职员,他成为一名令人艳羡的执业牙医,收入不菲,颇有地位,足以让子君毋须工作,安然做全职太太。经济,终于不再是困扰爱情的关键因素。
但摧毁婚姻的“厌倦”终是来了。有两个保姆料理家务,不用再油汗满面、头发粘在额前、双手粗糙的子君,渐渐地也和涓生无话可说。丈夫出轨一个皮肤黑实、五官平凡的小明星,她竟全然不觉,成为全城最后一个知道的人。所有人都在等着看这个被豢养多年,似乎失去独立生活能力的女人的笑话。
故事换成子君的视角,失婚中年妇女的下岗再就业历程。但毕竟是通俗言情小说,作者根本无意于探讨女人、婚姻和家庭的更深命题,她给了子君美貌、气质和好运,故事一路向传奇发展,大学主修外语的子君居然神奇地转型艺术设计师,作品供不应求。不仅如此,最后还偶遇富有英俊的钻石王老王,即使在结尾处风淡云轻地表示自己心态上已经是个老太太了。读者也像在看“同事小王努力奋斗怒挣5亿原来他爸爸给他50亿启动资金”的段子,矫情十足。
2018年,一部大热的电视剧《我的前半生》,又把亦舒的旧瓶装了新酒。子君成为上海一名阔太,涓生更名俊生,在大公司做起了高管。一样是家庭主妇,子君的主要生活不再是喂鸡养狗,也没有了清淡疏离的气质。她热辣伧俗的活着,忙于购物、美容,有点无知,防着丈夫身边的年轻女人如同防贼,捕风捉影的便上门大闹一场。看着这个“角膜”和“脚膜”傻傻分不清楚的子君,俊生外遇简直令观众心有戚戚焉。这个子君有位全能女友唐晶,美貌智慧出众且对子君无微不至,一路扶持,与原著小说中的精致利己都市女郎相去甚远。后来子君成功涅槃,唐晶的优质男友却移情别恋爱上子君,洒了一大盆狗血。这个长得像靳东一样的男朋友,眼睛里泪光闪闪的对唐晶说着“我应该对你对她,都诚实”时,倒是有几分《伤逝》中涓生的神韵:即使说出真实会被人唾骂,会背负良心的重担,爱情已逝,我就不会说谎,不会骗人。
波伏娃她老人家还说:“婚姻必须是两个自主的存在的联合,而不是一个藏身之处,一种合并,一种逃遁,一种补救方式。当娜拉决定在成为妻子和母亲之前,必须先成为一个人”。
三个子君,三种不同的人生。可是子君作为一个女人的宿命还未改变。她仍旧还在已然成型的历史为她写就的那条路上跋涉,并反复重复着由无聊、期待和失望组成的生活方式,命运假装送给她礼物,不管这礼物是以爱情为名,还是加以消费时代纸醉金迷的包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