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will be right here waiting for you.
sisi.
晚霞将尽的时候,我遇见了Avash。
他几乎是一跃出现在我面前,从他刷了蓝色油漆的TOTO车上。
现在是暹粒时间19:30,除去午餐驿站,我已经在巴士上坐了整整11个小时。
很累。清晨告别西贡,我再次翻看行程,确认接下来的吴哥,是真的最后一站。没有力气了,想念2000公里以外的冬天,想念迷雾里洞悉一切的寒冷。
和这座城市所有的TOTO司机一样,Avash热情又周到。他很快安置好我的行李,把我请上他的TOTO。然后问我:你要去哪儿?
怎么说呢?我当然是不会柬埔寨语的,英语六级,浪得虚名,交流起来一瘸一拐的,好像一个只能用食指戳键盘打字的人。
不过没关系,有手机。我把之前订好的酒店翻给Avash看,夜色茫茫啊,他竟然眉头一紧,说天哪,这也太远了!
Avash会讲非常流利的英文,他告诉我,我们此刻所在的位置是暹粒的市中心,世界各地的游客都聚集在这里,附近有非常多可供选择的酒店,如果可以的话,建议我取消订单。
“你能带我去一个便宜点的酒店吗?”我问Avash。
“当然,包在我身上。”他如释重负。
在暹粒,毗湿奴的神殿如同幻境,吴哥王朝带着12世纪的辉煌,穿越时光。举世闻名的“高棉微笑”,在每一个柬埔寨人身上散发光芒。
Avash很开心,从见到我的那一刻起。
他那么黝黑,骨骼嶙峋,笑起来,牙齿就和暹粒河畔五颜六色的灯火融为一体,亮晶晶。
“你叫什么名字?”TOTO发动后,Avash问我。
“思思。”
“cici,好的,cici……”Avash默念了两遍。
“是sisi,‘s’,不是‘c’。”我纠正道。
“好的,我学会了,sisi!”Avash愉快极了。
“你呢?”我问他。
“Avash,a-v-a-s-h——”很好,我需要知道如何拼写。
“sisi,你从哪里来?”
“中国。”
“哦,中国!我喜欢中国,你看这里,到处都是中国人。”TOTO的声音很大,Avash需要半侧着头跟我交流。
月光下的小城热闹非凡,新年的钟声还在回响。过桥的时候,Avash为我隆重介绍了护城河两岸即将启幕的欢乐时光,他说,你瞧,这就是著名的“暹粒夜市”。
在Avash推荐的酒店安顿好后,我们开始计划第二天的吴哥窟一日游。要知道,所有守候在暹粒车站,免费接送游客的TOTO司机,都期待客人能在接下来的行程中雇佣自己。我是不会让可爱的Avash失望的。
我和Avash约定,第二天早上八点,他接我从酒店出发,除了凌晨五点的日出以外,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好好看一看小吴哥。
“现在,你可以去夜市上逛一逛了,吃东西,玩开心,但是记得,明早八点。”嗯,16美金,我们谈到了一个双方都还算满意的价格。
站在夜市的烧烤摊前,才觉得时间变得珍贵起来。原本想要匆匆结束的行程,因为一些说不清的原因,产生了奇妙的眷念。
盯着一串烤肠发呆的时候,北京姑娘雨欣出现了。
她说她吃了一路,实在撑不下,又好想尝遍所有。今晚是她在暹粒的最后一晚,也许我们可以结伴吃一场。
我和我的新朋友,一拍即合。虽然大部分时候,我们的目光聚焦在那些新鲜的食物上,但我们也见缝插针地分享了各自旅途中的奇遇。
临分别,我和雨欣决定再来一杯水果奶昔。喝得正乐,突然走过来两个姑娘,瘦瘦小小,说打算明天一早去看日出,能否拼车。
看日出啊,得三点半起床。Avash一开始就告知我,日出很美,但你得保证起得来。
而且,我和我的司机已经说了晚安,现在我找不到他了。
我再次发现Avash的时候,他正在隔壁一家酒店的小院里吃东西,这是TOTO司机们的聚点。
没有留电话,我走错了地方才闯进他的视线。
他高声叫我,“sisi!”声音穿过院子里高大的芭蕉树。
我透过缝隙,看到灯光下更黑的Avash,简直觉得遇见了天使。
我说Avash,我的新朋友,想要和我一起拼车,看日出,我们愿意三点半起床,你愿意当我们的司机吗?前提是,别加价。
Avash哈哈大笑。夜里十点,现在是他的晚饭时间。
他说对不起啊思思,你们三个人,我最少也得收25美金。
我把这个议价发给我的新朋友们——结伴失败。两个姑娘似乎有更好的安排。Avash说,那明天我们还看日出吗?
“看!为什么不看?!”我突然特别想知道,从吴哥王朝的神秘石窟里,会升起一轮什么样的太阳。
凌晨三点半,Avash准时出现在我的酒店大堂。
他说嘿!思思,你不能穿裙子!
我说没关系,Avash,我不怕冷。
他说啊呀,你必须回去拿一条裤子,寺庙里穿短裙不能进去。还有,凌晨的小吴哥,冷得惊人。
好吧,既然是礼数,我听话。
回屋带了条破洞牛仔裤——这是我行李箱中唯一的长裤。Avash说,你等着啊,一分钟。
事实上,不到一分钟,Avash就带着一件长袖外套回来了,他说隔壁酒店的四楼,他和他的TOTO朋友们租了房间在那里。他把外套递给我,“sisi,真的会冷。”
这座城市的路灯彻夜未眠,它们通宵亮着,迎着四面八方的来客。我和Avash在冷风中前行,跟所有早起的TOTO一样,我们沿着6号公路,把昨夜的欢闹抛在身后。现在,今天,从莲花池畔升起的高棉微笑,会是一场全新而美妙的回忆。
买好票,Avash带我来到小吴哥的入口,从这里检票进门,跟着人群里的碎碎星光,十分钟,就可以走到莲花圣池,这里是观看吴哥日出的最佳点位。
Avash停好车,指着左手边不远处的一片林子对我说:“sisi,厕所在那边,现在,你去把长裤换上吧。”
“好的,Avash,不过,我们等下在哪里见,几点见,我怎么才能找到你呢?”因为没睡醒,我有点语无伦次。
“哈,小丫头,你是不是还在做梦?我会在这里等你,就这个位置,你醒醒,记住,洗手间斜对面的草坪,我和我的TOTO在这里等你。”Avash一定是在笑我连舌头都捋不直。
不担心,我虽然半闭着眼睛,但脑袋还是有回路的,昨晚在小院里留过电话,我记得。
“好吧,几点?”我问。
Avash看了看表,说,“七点半。”
日出绝美。神庙倒映在池水一端,霞光由蓝转红,再由红变金,直到泛出鱼肚的亮白。水波中央,几簇莲花被星光追影,人们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还是含苞,朝霞散去,莲花就与霞光互换了魂魄,瞬间绽放。
画画的人已经摆好画架,草坪上铺满了摄影师们的吴哥印象。因为和Avash有约,我还剩一个小时参观古寺。
顺着寺庙的回廊,五座莲花塔顶从晨曦里走了出来,每一块古老的石壁,每一寸投射的光影,都真实存在。然而近在眼前,却又触不可及。
提前五分钟,我回到了和Avash约定的地方。
人不见了。
Avash,他不知所踪。
以约定地点为圆心,我在半径十米的范围内寻找Avash。
来回三趟,没有。
我怀疑是自己记错了位置,没理由啊,TOTO司机们都停靠在这里。“还有别的停车点吗?”无奈之下我开始找附近的司机打听。
“就两个,我们所在的这里是正门停车点,侧门小路那里,还有一个。”一个TOTO司机跟我说。
但我不可能记错的,Avash说过,厕所斜对面的草坪,就是这里。
“请问,你认识一个叫Avash的TOTO司机吗?”再来一次,我把“圆心”四周的司机几乎问了个遍。
“对不起,不认识。”司机们都摇摇头。
“你有他电话吗?”他们很想帮我,掏出手机预备帮我给消失的Avash打个电话。
我当然是有Avash电话的,我怎么可能不留我司机的电话呢?“有!马上!”我大概是急昏了头,竟然忘了手机里存过Avash的号码。
很厉害啊,听我说,Avash的电话号码,在我的手机里消失了。和他的人一样,神奇地消失。
无论如何,我必须找到Avash,他收了我六美金预付款,他不可以就这么消失。
他是Avash啊,告诉我吴哥的夜有多么美的Avash,给我外套让我跟着人群不要走丢的Avash,帮我扶好背包在寒风中等我的Avash……他说,思思,你会功夫吗?带着醉意。他说思思,不是这个功夫,是咏春,你会不会?
他是这样的Avash。深夜里喝着中国的小酒,眼泛泪光,笑着告诉我他虽然单身,但有两个非常漂亮的孩子。
所以就算没有六美金,Avash也不可能消失。
没办法了,我准备重新找个TOTO带我离开。
“在找你的司机吗?”一个潮汕口音的阿姨朝我走过来。
她一定有七十岁,化了非常浓的妆。
她的傍身物是一辆自行车,车前车后都绑了夸张的钢架,挂满各式各样的太阳眼镜。因为要推着车在烈日下叫卖,她用蕾丝长手套把自己包裹得很严实。
“啊是,我找不到我的TOTO司机了。”我很沮丧,想到早上睡眼朦胧地排队买票,而此刻,清晨八点,我的吴哥之行就终结了。
“上次有个小女生喏,跟你一样,看完日出回来就找不到她的司机了,在这里哭了两个小时。最后我带着她去林子那边的停车点,司机果然在那里,等得好担心。原来她迷迷糊糊,记错了,人家司机喏,讲的是在侧门的停车点等她。”阿姨希望我别伤心,她说这里的人喏,是不会骗人的。
“但我没心情了,阿姨。我想回去,不找了。”我已经心灰意冷。
“好吧,那你等我一下,我叫个警察来送你。”
“警察收钱吗?”我估计我身上没几个钱了。
“当然要喏,但会便宜些,而且安全。”
六美金,一个胖乎乎的警察大哥,把我送回了酒店。
在隔壁小院,我找到了Avash的房东,昨晚他们一起喝过小酒,我记得他。
我说,麻烦你,帮我打电话给Avash,问他去了哪里,我找不到他了。
“啊,等一下,请你告诉他,我很生气,也很伤心,你问他,为什么丢下我,问他是不是在等我的时候又去做了另一单生意!”想到我买门票花掉的20美金,我突然有点失去理智。
电话打通了,Avash一头雾水。
房东把电话递给我,他说思思,Avash让你听电话。
“Avash,你在哪儿?!你故意的吗?我们说好的时间和地点,我找不到你,我多害怕你知道吗?”我觉得,我表现出来的生气程度,是我内心真实生气指数的十倍。
“我在啊,一直在这里啊!就是我们约定的地方,你去哪里了,sisi?我等了那么久,都等不到你,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Avash显然很委屈。
“不说了,Avash,我现在不想说话,我生气又伤心。”
“你现在坐个车,回来,我们继续今天的行程,我还在这里,等你。你一定是记错地方了。”
“Avash,你听不懂吗?我生气又伤心,我不再有半点心情去看什么高棉微笑!”我挂了电话。
我告诉Avash的房东,让他一定转告Avash,晚上等我,多晚都得等,这件事必须说清楚。
手机里,昨夜说要拼车的两个姑娘,发来信息问现在要不要一起玩,他们找了个车,三人一起,14美金。
好吧,如果我留在酒店,只会在记忆里留下“高棉的愤怒”。况且我还有一张半梦半醒中,排队,花20美金,得来的门票。
和新朋友的旅程很愉快,我们耗尽体力,在奔跑完吴哥小圈后,来到了巴肯山,等日落。
就像是等待一个结局。强加的仪式感,希望首尾呼应。
回到酒店已经是夜里11点了,我并没有忘记Avash。
“Avash在吗?”我问房东。
“不在,他接客人去了。”如果没有在一天结束前接到客人,就意味着第二天没有生意可做。所以无论多晚,TOTO司机们都要等在车站。
“好吧,我等下再来。”
“你们两个真是好玩,他找你的时候你不在,你找他的时候他又走了。”房东表示Avash回来找了我好几次。
“Avash回来了吗?”半小时后,我再去问。
“回了,不过他看起来很疲惫,直接上楼了。”
“帮我叫一下吧,就说我在等他。”
大概五分钟,一个和凌晨告别前全然不同的Avash,来到我跟前。
“你去哪里了?”Avash问我,他神情严肃,眼泪就要流下来。
“是该我问你吧,你去哪里了,Avash?”我被他的表情吓到,能反问完全依靠清晨的余怒。
“我就在那里等你,一点都没有动,就在我们说好的地方,我等了你整整五个小时。”他在尽量控制情绪。
“没有!没有!不可能,我发誓我找遍了所有的地方,我找不到你!我找得伤心又生气,但我真的找不到你!”
“那我问你,为什么你回酒店打电话,让我在原地等你,我等到十点,你却没有出现。你在玩我吗,sisi?”
什么?原地等我?怎么可能?我明明在电话里告诉他,我伤心又生气,不准备再游吴哥,计划取消,晚上算账。
“啊,sisi,现在,换我伤心又生气了。你让我等你,我等来的却是警察。告诉我,为什么?!”Avash快要爆发。
“什么警察?哪里来的警察?”我莫名其妙。
“送你回来的警察,他找到我的老板,现在我丢了工作!你为什么要这样做?”Avash恼怒又克制,他反复问我,为什么。
“You kill me,sisi!”Avash声音沙哑,他喝了点酒。
我说Avash,你给我一支笔。
虽然不知所措,但我还是想首先搞清楚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让我们找不到对方。
Avash找来纸笔,我画了厕所、检票口、日出,以及我们约定碰面的位置。
“我们停车是在这里,但我告诉你的是,我会在对面的树林等你,你真的没睡醒,sisi。”在草图上比比划划后,我们俩同时恍然大悟。
“现在,你告诉我,警察是怎么回事?”这个孤独善良又单纯的男人,我开始彻底觉得对不起他。那句“You kill me”,一刀一刀割在我的心上,所有的猜测、怀疑、自怜、气愤,此刻通通化成了内疚。
“我不知道,我头很痛,我今天一天都吃不下东西你知道吗?回来到现在,我一闭上眼睛就觉得痛苦万分。”Avash精疲力尽。
“冷静,冷静,我们现在都冷静一下,Avash。对不起,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发誓,真的,我发誓我没有让警察来找你,我甚至没有告诉过警察你叫什么名字。”我不停道歉,不停问他现在怎么办,但我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我杀了他,这个可爱无比的男人。
“sisi,无所谓了。明天,我送你去机场。你是个聪明的姑娘,你那么聪明,我摸过你的头,你记得吗?”他说着又摸了摸我的头,眼里依然闪着泪光。
“你知道吗?我不是我自己的,我还有我的孩子,还有一家老小。我不是我自己的,sisi。”他低着头,开始啜泣。
“我挣的每一分钱,都不属于我自己,一半属于公司,一半用来养家……”他说不下去,探过身,抱了抱我。
“但是现在,sisi,到此为止。答应我,你,我,我们谁都别再提这件事。它太糟糕了。”
真的,追究、推测、抱歉,在那一刻意义全无。我翻遍全身,找到了十美金。我把钱递给Avash,我说Avash,什么也别说了,可以吗?
中午12点,我坐在阳光下,喝完我在这座城市的最后一杯咖啡。
Avash帮我把行李搬上他的TOTO,我还有十分钟的时间,跟这里的一切告别。
“嘿!我的拖鞋上有个脚印!谁干的?!”我假装生气,高声问是哪个家伙在我拖鞋上踩了一脚。
“Avash!Avash干的!”TOTO司机们异口同声,笑得前俯后仰。
昨夜似乎下了一场雨,芭蕉叶干净又明亮,散发清香。
大家记得一切,又忘了一切。
去机场的路上,我说Avash,我想吃水果,我还有2100柬币,你能帮我去买点水果吗?
Avash停下车,转身问,想吃什么?
“Up to you.”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