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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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参与书香澜梦主题征文第83期“无”专题活动。


  “辰云,你到底想怎样?!”

  人未至,音先闻。

  百月的素色青衫被风吹得张扬。

  “再被我看见一次,你就别回王府了!”

  被喊话的主人公小声嘀咕道。

  不被你看见就好了嘛。

  面上却带着百年不变的调笑:“夫人,你反应越来越快了。”

  “是谁给你通风报信的?”

  “你还有时间关心这个?”

  “阿月,别闹了。”

  坊间看热闹的众人——

  “百公子今日又吃醋了。”

  “万花楼那生意,当真别想做了。”

  “倒也不是,有季王爷光顾就够了嘛。”


  一

  “季辰云!”

  百月第十三次来砸万花楼的金字招牌时,季辰云还没有喝醉,赶紧“噔噔噔”地跑下楼来把人堵在大门口。

  正看见梨木牌匾在百月身后掉下来,“砰”得在地上炸开,百月就站在这四起的烟尘中,静静地看着他。

  他题的第十二块匾。

  没事,就当练手了。

  给青楼题字的兖朝王爷,名声早已传遍天下了吧。

  还不是因为他的夫人砸的多……

  可怜了那珍贵的梨花木。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苦了脸,摊着双手看着低着头不吭声的百月:“夫人,回家再打可好?”

  他的夫人抿着唇,脸色阴沉得近乎吓人。

  “夫人?”季辰云收敛了玩世不恭的神色。

  百月面色平静而苍白,抬了眸来看他,有些不似平日那般怒容满面。

  “阿月,你怎么了?”季辰云面露担忧之色,伸了手要扶上他的肩膀,却被他退开一步。

  “季辰云。”百月声音喑哑,带着不知名的情绪,“我们认识了十三年了。”

  季辰云身形一滞。

  “我知道我根本打不过你,我知道你处处是在护着我,我知道你是对着朝廷装疯卖傻才要到这种鬼地方来,我知道!我明明全都知道!可我就是不高兴就是不愿意就是不甘心!我为什么要让那些女人碰你,我为什么要听话地受委屈!我不管什么朝廷什么皇帝我就是要……唔……”

  季辰云毫无征兆地覆上他的唇,凶狠地,霸道地夺走他的呼吸。百月身体僵硬,大睁着眼睛看着他,对上他深邃的一眨不眨的眼神,又赶紧移开目光。

  在万花楼内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季辰云将他打横抱起,大跨步上了楼上雅间,然后轻轻把他放在床上。

  “你……你干什么……”百月气息紊乱,大口地喘气,脸涨得通红。

  “让他们知道,本王是谁的。”季辰云戏谑着。

  却并没有在笑。

  “我……我在跟你说很重要的事!”百月微恼,“我知道我很任性……”

  他又一串连珠炮似的话还没出口,就生生咽了回去。

  昨夜想这些话可是很费了些功夫的!

  “阿月。”季辰云压在他身上,埋头于他颈间温柔细嗅,喃喃低语,“本王说过,本王命里,只有阿月一个人。”

  “可是。”他微微停顿,然后起身,抬高了下巴,居高临下地,冷冷地打量着有些狼狈的他,“你太任性了。”

  百月怔怔地保持着姿势躺在床上,颊上红晕都未褪去。

  “本王的事,本王自有打算。”季辰云轻呵一句,拂袖离开,“轮不到你来过问。”

  百月仍是一动未动,意识却恍惚了。

  这是……怎么了?


  二

  他不知道百月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但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

  卷入朝廷,只会万劫不复——

  很多时候,他们都是身不由己。

  “刚刚路过的百姓和在场的所有人,都抓起来。”

  “这……要除掉吗?”

  他抬头望了一眼灰暗的天空,伸手覆上眼眸,低低地一声叹息。

  “杀。”

  他并没有无情。

  是他们不该听见。

  是他的夫人,不该说出来。

  他太任性了,他们,都太任性了。

  “给他们补偿吧。”

  季王爷最爱的,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

  万花楼里,差不多都是他们的人了。

  “百公子?”轻轻的女声远远传来。一袭轻便黑衣的十三兮从窗中跃入,活脱脱一个身手不凡的杀手。

  百月静静地看着床顶上熠熠生辉的夜明珠,不出一言。

  他知道这个雅间是季辰云独属的,完全就是照着王府里百月院的设计,他房里床上那颗夜明珠,还是他手把手教他安上去的。

  季辰云,他真的什么都能做到吗。

  呸,就开始想他了吗。

  “百公子,你吓傻了?”十三兮站在他床边许久,看他衣衫凌乱地躺着一动不动,略带惊讶地问。

  他依旧盯着夜明珠,面无表情让人看不穿心思。十三兮等了许久,转身要走,他这才淡淡开口唤住了她。

  “季辰云,点了我的穴。”

  十三兮有种拔剑自刎的冲动,不,是一剑捅死他的冲动……她沉着气回身两三下解了他的穴,扶着剧烈咳嗽起来的他无奈摇头。

  “十三,你为何刚巧叫十三?”他突然低低地问。

  “……百公子不说,我都没有发现。”十三兮愣了愣,“名字是师父取的,他……果然是料事如神啊。”

  “百历死了十三年了,今天是他的祭日。”

  “我知道。”十三兮低下头来,“百公子,你明明应该比我更难过,他不仅是你的师父,还……”

  “十三。”百月冷冷地打断她,“再不给我吃药,我就要死在你怀里了。”

  转移话题?十三兮干笑两声,伸出手来,掌心正放着一颗棕色药丸:“第十三颗,最后一颗。”

  “师父他,真的是什么都算好了。”

  “朝廷乱成这样,今年,果然会有什么不同吧。”

  “十三。”百月坐正了身子,淡淡扫她一眼,“不要把百历说得那么厉害。”

  再厉害,还不是死了。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这里可是万花楼。”他欹靠上床柱,拿过她手心的药丸,掂量了两下扔入口中,像平日吃葡萄一样。

  季辰云说他没个人样,像妖,魅惑人心的妖。

  他自嘲地笑了笑。

  “我已经去祭扫过师父了,我知道很惹你心烦,但每年总要听一回的。师父说,阿月以后是要干大事的人,要拿得起剑……哦,对了……”十三兮难得停顿了,“其实我今日一早便跟着你了,所以今天发生的事我都看见了,包括,季王爷暗中抓走了很多人。”

  “你无心说出来的话,可能会带来很大麻烦。”

  “百公子,好自为之啊。”十三兮起身,一个轻踏跃上窗台,“明年再见。”

  “十三。”他喊了一声,已无人应答。

  你太听师父话了。

  太听话,根本就不是好事。

  况且,没有以后了……

  他抬手捂上心口,冷冷地笑了,像是寂夜里盛放的,最孤独的花。


  三

  百月出身低贱——官妓之子。

  被季辰云捡回府时,百月方才六岁,正被楼里的妈子丢出来。

  天寒地冻里,他的官妓母亲扑倒在雪地上,在万花楼的门前,她脖颈间流出来的血在身下蜿蜒了一地,仿似冬日里凌霜绽放的枝头红梅,开出的一朵朵炽目色泽。

  “都是……因为你。”她的眼睛死死地望着百月的,苍白的唇吐出人生中最后几个音节。

  她藏了这个不该有的孩子六年,事情败露,只有死路一条。

  “拖到乱葬岗去。”涂脂抹粉的万花楼妈子在檐下摆了摆手,一脸嫌恶,“赔钱货。”

  那他呢?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没有人理会他。

  下人领命去了,万花楼的大门关上,只剩他呆坐在大雪里。他穿着粗布烂衣,冻得浑身发紫。

  地上的血迹很快就被白茫茫覆盖,他的身上也落了厚厚一层。

  直到一身华服的小王爷在他跟前站定,一双锦靴停在他目之所及。

  “小王爷,咱家还等着回宫复命呢,可不能再耽搁了。”一旁的太监拉长细细的尾音。

  小王爷裹了裹身上的大氅,伸出手来拍落了他肩头的厚雪,又解下大氅来披在他身上,蹲身与他平视。

  “在这里等我,不要走。”

  贵人说的话哪里算得数呢。

  不然母亲又何至于生下贵人的孩子后反而在青楼苟且偷生这么多年。

  可他又能去哪呢?

  他伸手拽住来人的衣摆,六岁的脸上显出一片令人动容的姿色,哆嗦着唇哀求。

  “带我走。”

  自那以后,他被塞进了富丽堂皇不输皇宫的季王府,又被送进了以他为名打造的百月院,成为了小王爷从小豢养的娈童。

  也是自那以后,小王爷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的传言便沸沸扬扬满城皆知。

  他瞧着那小王爷的模样,也不过才八岁。

  他面容俊逸笑容温暖,像是冬日里照亮他的唯一一束光。

  他尊称他为夫人,从来不曾亏待过他。

  这份爱,堂而皇之铺天盖地地来,压垮了百月心里最后一丝防线。

  想将它据为己有,仅为己有,本也没有错。

  他这样一个骄傲的从来不肯低头的人,又怎甘心乖乖做一只金丝雀。

  百月摇摇头醒过神来,今日是百历十三年忌日,他又怎能困于这似有若无的儿女情长。

  山崖上的风最是冷冽,崖边一颗老树不知已长了多少年,枝杈上垂下的须子如老人斑白的发,直铺满百历的坟前。

  坟头上插着一把断剑,剑上什么字也没有。

  百历拎着一壶酒,醉醺醺地倒在剑前。

  “十三年了,我终于来看你了。”

  他半撑起身子,手扶上剑柄,咬着唇,轻声呢喃。


  四

  这十三年,百历总觉得季辰云藏得极好。

  明明是个杀人不见血的恶魔,却总对他笑容满面,插科打诨,平日里也是内养男宠外逛青楼毫不懈怠。

  可在他觉得自己就要被攻陷时,他那杀伐果断的手段又迅速把他拉回现实。

  正如此刻。

  “阿月,这是谁的墓?”

  季辰云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周身压抑着不容人靠近的气场。

  是啊,他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

  百月仰头靠在坟包上,静静地望着天空。

  快要入冬了,天好冷。

  “本王问你,这是谁的墓?”季辰云的声音冷下来。

  百月淡淡地偏过脸去看他,唇角一勾,一丝不经意的冷笑:“你,对我自称本王?”

  天色慢慢黯淡下来,阴天里总是让人辨不清准确的入夜时间。

  季辰云沉默一阵,沉声道:“白天那些话,你知我是说给旁人听的。”

  是吗?

  所以那些人,命该被灭了口吗?

  如果季辰云不再施舍他半分情谊,他也该被弃如敝履吗?

  他扯起嘴角笑了:“王爷不必解释,就像,我的事,你也不用知道。”

  “阿月。”季辰云两步跨过来捏住他的肩,眼眸里尽是欲言又止,却终是一句话也没说。

  百月反握住他的手,用力甩开:“王爷这样跟踪我肯定也很辛苦吧,跟了十三年了,可有王爷想要的结果?”

  四周不知还有多少侍卫潜伏着,这就是他季王爷行事的风格。

  季辰云掰正他的肩膀,逼着他与自己对视:“告诉我,阿月。”

  “是我师父。”百月的怒色从眼眸深处泛上来,只是一瞬,又变成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

  季辰云极力控制着自己:“你自六岁与我朝夕相处,何曾拜师?”

  朝夕相处?

  百月冰冷一笑,抿着唇再不出一言。

  山崖上的月色白得惨淡,老树的藤条在风中摇曳,百月的目光冷冷地看着季辰云,漆黑的眼睛锐利无情。

  看来他是不会再多说一个字了。

  “来人,送回王府。”季辰云直起身来。

  远处果然跳出两个人影。

  百月被人搀扶起身,转回头,深邃的眼色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哪怕在夜色中,那目光中蕴含的仇恨也被季辰云看得真切。

  这十三年来百月养在他身边,从一个战战兢兢依仗他生存的小跟班,变成一个刁蛮任性离开他不行的傲娇“夫人”,从没对他表现过一丝这样的神色。

  也许他之前查到的关于他的身世,也是假的。

  比季王更加手眼通天的,大有人在。

  百月已被人架着走远,季辰云深深地望着坟前断剑,面色沉着无半点涟漪,片刻思索后,狠下声来。

  “挖。”


  五

  那一日,雾锁山城,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苍凉。红尘万丈,他看到自己的灵魂独自踉跄飞奔,兖州城,季王府,哪里才是他的安身之处。

  谁陪他消磨漫漫长夜。

  百月伏在石桌上,垂出桌沿的手还提着一壶酒。四五个青楼女子在他身侧推推搡搡,有说有笑。

  他看到他会不时抬头,附和她们几声,引得那些女子咯咯发笑。

  倾城绝艳的脸上,有水一样的东西滑落。

  原来醉酒了,还会流泪。

  那些女子,根本不配待在他身边。

  季辰云慢慢走过去,绲边广袖下的手颤栗着松开,松开又握紧。

  “为什么要到这来。”他哑着嗓子,柔声问着。

  “王爷来得,我来不得?”他半眯着眼,轻佻地不屑地打量他,仿佛脸上的并不是眼泪。

  “回去。”季辰云的怒火升了上来,可是心里更多的,却是心疼,是痛。

  “哎呀,季王爷!”几个一开始被他的气场吓到的青楼女子一时都调笑着围了上来,“季王爷,您好久没来万花楼了呢,一起玩嘛。”

  季辰云脸色更沉,百月兀自满上一杯酒,一饮而尽后在咳嗽声中大笑,抬头对着季辰云,放肆地笑,又抑制不住地不时咳嗽。

  “滚。”季辰云冷冷道。

  识趣的虫娘便坐回百月身边,他正一个颤栗,突然向后倒去,虫娘急忙俯身去扶,只听到季辰云一声压抑着杀意的低吼,便吓得缩回了手。

  “全都滚出去。”

  他的怒气翻腾。

  百月“咚”得一声磕在地上,片刻的停顿迟缓后,妖艳的脸上又渐渐漫上如花的笑颜,笑意及至眼角眉梢,几近癫狂。手上的酒随着身体的颤抖洒了一身。

  真是一点都不痛快啊。

  房间里剩下他们两个人,还有他嘲讽的,刺耳的大笑声。

  “阿月。”季辰云抬步靠近他,眼眸中满是痛苦,“跟我回去。”

  他很少屈服,对他,却不得不能。

  “跟我回去,阿月。”

  “阿月,好不好。”

  “我们回家。”

  “别靠近我!”他终于止了笑,近乎歇斯底里地大吼,“滚,都滚,全都滚!”

  “跟我回去,阿月。”他没有停下,走到他身边一把将他抱起来。

  “季辰云你怎么不去死!你为什么不去死!你滚开!”百月甩手将酒壶砸在他身上,“哗啦”一声,碎裂的陶片打在他们脸上,身上,划出一道道细小的血痕。百月浑身湿透,在他怀里剧烈挣扎。季辰云怔怔地看着,百月那沾满了不知泪还是酒水的脸上划了数道血红的伤口,看得他只觉得刺目难受,好像要不能呼吸。他瞳孔骤然缩紧,抑制不住的感情喷薄而出:“你闹够了没有!”

  “没有!”他毫不示弱,动作中泪水夹着酒液混入伤口,与血交融,是那么疼。

  可哪里比得过心疼?

  “没用的,季王爷,就算你把我抓回去一次,我还会来千次万次,直到死在这里为止!你永远也不可能再控制我永远也别想再利用我,你滚,消失!别让我再看见你!”


  六

  这一月来,季辰云把他软禁在百月院,他半夜又偷摸着跑去万花楼,感受平常季王爷最爱的东西。

  为什么灰溜溜的,却总是他呢?

  百月也算是青楼出身,那些女子用来哄人的手段他一个也不差,婀娜腰身,娉婷舞步,妩媚姿态,他在王府练得有模有样,王府里的侍卫甚至不敢正眼瞧他。

  也许,也是因为季辰云。

  他虽风流倜傥流连青楼不事朝政,但怎么也算家大业大,皇帝表亲。

  以为得到他的爱,就可以肆无忌惮,可结果呢?

  在第十三次从万花楼里被带出来后,被季辰云将百月打横抱着,丢进了王府监牢里。

  “把他关起来。”

  季辰云把他放下,转身就走。

  百月在牢里站定,轻蔑一笑,刻意把话声喊得能让并未走远的季辰云听见。

  “就凭他们?”

  季辰云脚步微微一滞,却依然走了。

  空荡的监牢里剩下百月和两个看守隔着牢门相望。

  “放我出去。”

  “您……您别让小的们为难。”一个看守揣着牢门钥匙,小心翼翼地瞥了他一眼。

  “不放是吧?若我出去了,定不会让你好过。”百月双手环胸看着俩人走远,暗自冷笑,“真是王爷忠诚的手下呢。”

  今夜月明星稀,不出片刻,百月就站在了地牢外。

  季辰云果然在等他。

  地牢在季王府偏僻西角,不远便是院墙,这一处僻静的荒地里,以人尸喂养的草,长势极好。

  季辰云负手而立,背对着地牢,静静地看着院墙外。月光下,他眉目依旧,一身玄衣如锦,腰间佩戴的华贵玉饰在夜色下泛出温软蓝光。

  “所以你的功夫,是你师父教的?”他不急不缓地张口。

  百月随手扯起一根狗尾草,放在手里挑弄,回答却是驴唇不对马嘴:“我帮王爷试试属下听不听话啊。”

  “王爷以为,能关得住我?”清冷眉眼攒出一丝笑,却不动声色,“那我又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事呢。”

  在他呵呵自嘲间,季辰云回过头来,嘴角跳起饶有兴味的笑意:“你的师父,百历?”

  他与他对视,在那一瞬间,季辰云脸上势在必得的从容和风轻云淡的笑,让他蓦然回想起百历死前对他说过的那句话。

  “十三年后,季王必反。”

  在他征神间,季辰云悄然靠近,巨大的威压遮住了天空中仅有的一丝光。

  “没错。”百月收回神色,眯起狐媚的眼,“百历叫我杀了你。”

  “百历把我安插在你身边十三年,就是为了,杀你。”

  他冷血无情的话还没强调完,季辰云却突然拦腰把他抗起,话语中尽是玩味的气息:“夫人,商量一下,这些事,我们到床上说好不好?”

  这可是,要丢脑袋的哦。

  百月脑中一热,被抗在肩上血液倒灌,让他一时无法思考。

  这是什么跟什么?

  季辰云,他就这么不把他当回事吗?

  愣神间,季辰云一掌拍在他屁股上:“那你现在还要杀我吗?阿月。”

  边问他还边大跨步走着,那方向,分明是往他季王的寝殿。

  百月面红耳赤,一时答不上话。

  季辰云却兀自言道。

  “你是我的夫人,就永远都是。”

  夜深人静,他将他的低语,听得真真切切。


  七

  百历死了十三年了,他的话究竟作不作数,百月已经分不清了。

  反正,药一断,他这副身子,也没多久活了。

  就这样沉醉在季辰云的温柔乡里,逃离所有的纷扰所谓的命运,就像这十三年来一样,又有何不可呢?

  冬去春来,春休夏至,季王府百月院里的荷花开得正盛。

  无心赏荷之人却比比皆是,院墙上刚掠过一抹黑影,季辰云便手一扬。

  “那个人,抓起来。”

  “小心不要伤到。”

  那黑衣人转瞬就被五花大绑押在院内。

  百月抱着一大捧荷花悠悠然哼着曲儿走过庭院,不小心就瞥见了一群面色严肃的人整整齐齐围成了一圈,中间那个个子最高脸色阴沉气场十足的显然就是季辰云。

  啧啧,真是碍眼呢。

  百月抽了枝荷花掷过去,砸中一个侍卫的头。

  “我说你们,审人可以到别的地方去么,或者直接杀掉好了。”

  满是嘲讽的语气。

  “荷花枝带刺,百公子不疼吗?”那个被他砸了的侍卫摸着头好心问他。

  没人敢叫他季王妃,也只有季辰云调笑他夫人。

  百月不屑地哼了一声:“季辰云,你养了这帮废物做什么,我从旁边经过都没发觉。”

  季辰云浅笑着,淡淡道:“你要是敌人,早便身首异处了。”

  “骗人。”他又不屑地哼了一声,走过去要把所有的荷花都塞给他。

  那刺扎在身上,确实挺疼的。

  不过季辰云,他可是刀枪不入啊,胸膛硬得很。

  这时,才看清跪在地上的是何人。

  十三兮。

  她抬头只是看着他,没说话。

  百月捧着的荷花颤抖着。

  季王爷是故意的吧,故意演给他看。

  “你胆子不小啊,百月院也敢闯。”百月伸出一只手,掐住了十三兮的喉。

  “她什么都没说。”季辰云淡淡道。

  百月神色一顿,脸上血色尽褪,却只加重了手里的力道。十三兮就那么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最后倒在了地上。

  季辰云摇了摇手里的折扇,侍卫便四下散开。

  “可惜啊,在本王手里她至少可以疼三天再死。”那张端正俊朗的脸庞,犹带着玩世不恭的神色,衬着玉带玄衣,虽是在笑,表情却冷冽如同逝雪。

  百月蹲在地上,捡起掉了满地的荷花,沉默着。他死死地咬住唇,连咬出血来也未曾发觉。

  好像转瞬间天就阴了,狂风从耳畔吹过,撩得雨滴倾斜,砸在身上,一层层浸入肌理落进心底,冷如寒冬里冻结的冰凌。

  夏日的雨总是如此狂躁,在衣着最单薄时,叫人猝不及防。

  他怎么会怕呢?

  他跟恶魔朝夕相处了十三年,怎么还会怕呢?


  八

  万花楼内。

  他闷头喝着酒,仿佛从来都是他一个人,仿佛季辰云,从来都不存在。

  该死,为什么他喝酒,从来都是越喝越清醒。

  那个人的影子,在脑中越来越清晰。这十数年来,他牵动的嘴角,微眯的双眸,轻扬的墨发,玄色的绲金衣袍,一一浮现在眼前,就好像真的一样。

  什么时候,怎么样,才能醉一场。

  “阿月,你醉了。”他说。

  影像,怎么会说话呢。

  他眨巴着眼,拼命要看清那个模糊的高大的身影。

  “阿月,跟我回去。”他一点点地靠近,小心地朝他递过手来,好像怕惊扰了梦中人。

  温柔的笑颜,低沉好听的嗓音,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大气场,

  季辰云。

  百月慢慢地冷下脸来,低头不再看他。

  倒酒,仰颈一口喝干,又再一次满上。不紧不慢,透出极尽妖娆魅惑的风情。

  死一样的沉默。

  他静静地喝,而他保持着俯身伸手的姿势,也只静静地打量他。

  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每一次蹙眉,每一次勾唇轻笑,都想着能镌在记忆里,刻入肺腑,万古不灭。

  可是,他的脸,是那么冷,没有一点感情,甚至,连厌恶,连恨,都没有。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阿月。”他开口轻唤,才发现声音已是喑哑。

  他闻声抬眸,眯着眼看他,好像看得不是很真切,只不过又是一个幻想出来的模糊的影子。

  只一眼,又低头重复那些动作。

  果然,还是很清醒。

  清醒地知道,自己想要逃避。

  自己必须逃避。

  百历死的时候,他和十三兮都才五六岁,十三兮是百历收养的孩子,自小乖巧懂事,老成得不像她那年纪该有的样子。

  在百历的坟前,十三兮俯首跪在地上,轻轻地念:“观诸人间,亲爱眷属,终当离析,难保会同。”

  “当看得开生死的时候,方得安乐。”

  她微笑着看他,雨水砸在她脸上,将她的感情尽数淹没。

  她明明才五岁啊。

  下一秒,百历嚎啕大哭。

  “哪能看得开啊。”

  如今,连十三兮,也要离他而去了吗?

  迷迷糊糊间,百月的眼角溢出大片的水泽。

  季辰云倾近身子,眼神深邃而痛苦,手指抚上百月泪水婆娑的眼,良久,久得像一颗种子生根发芽。

  “你要我死,阿月。”

  嗓音是他从未听过的低沉喑哑。

  “我会的。”

  阿月,有些事情,你永远不会懂。


  九

  至此,百月与季辰云彻底成冷战状态。

  那个总是风风火火追到万花楼里来拿人的百公子不见了,百月院里也安静地可怕。

  他季王爷却依然是那个季王爷,日日都要往青楼去,如今万花楼里他亲手题的第十四块匾,已经稳稳妥妥挂了小半年了。

  却听闻今日傍晚万花楼前的牌匾走了水,掉下来砸到一片路人。京兆府正赶着救火时,楼内突然又发生一连串爆炸。

  冷风将百月院正房大门吹开,重重纱幔飘舞纷飞,隐约可见帐幔后揽镜梳妆的美人,像裹着一层朦胧的雾色,寒涔涔透出几分妖异。

  百月一手撑着桌角,一手揪住心口,桃木梳落地的时候,季辰云刚好闯了进来。

  “阿月。”他从身后环抱住他,力道大到生怕他逃离似的。

  “阿月,阿月……”季辰云弯着腰把脸埋在他颈肩,他感觉到他的身体竟有微微的颤栗。

  “幸好你……”

  季辰云话未毕,百月抽出的剪刀已经扎进了他的手掌。

  他吃痛闷哼一声,却仍没有放手。

  “季王爷。”妆镜前的人儿坐得笔直,那张倾城绝色的脸上,明明是那样明艳的妆容,却蔓开一寸一寸的冷意,“您请自重。”

  手上的血顺着手背流到手腕,又顺着手腕滑落在百月的红衣上,很快便消融不见。

  百月,何时变得如此凉薄。

  季辰云直起身,狠狠地捏起百月的下巴,玩世不恭的笑意写满了整张脸,却未达眼底:“男儿日日着红装画朱颜,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是在等本王,又是做什么?”

  好讽刺啊。

  百月轻轻笑了,下巴被捏得生疼,却只直视着他,寸步不让。

  “你一定要争吗?”

  “还要争吗?”

  明明唇边笑意温柔,出口的话却似冰冷刀子,生怕刺得不够狠不够准。

  季辰云甩开他的脸,拂袖而去。

  百月一下脱力,竟生生扑倒在地,他漆黑长发似绢丝泼墨,尽数倾洒在如火红衣上,红黑相映间,却仍是衬得他那张涂脂抹粉的倾城面孔上血色全无。

  他侧躺在地紧紧揪住心口,无神地望着前方,窗外是被雪花点缀得旖旎的天空,一如他们初见那日。

  他了然地笑了笑。

  终究这天下,还是比陪在已经时日无多的他身边重要。

  次日,皇帝下了谕旨,责令季王远赴北疆,镇守边关。

  想不到兖州城一个小小的万花楼,竟能引得皇帝动怒。

  好像也可以理解,万花楼毕竟十几年基业,不知招揽了多少文人墨客达官贵人,如今毁于一旦,看护不力的罪责落到日日流连于此的季王爷身上,倒也合理。

  可北疆是什么样的地方,如此一毛不拔的苦寒之地,自小风调雨顺好日子过惯了的兖州人哪里受得住。

  分明是叫人去送死。

  或者是,叫人死在路上。

  出城的路上,便听见旁人在嚼舌根。

  很久没有听见平头百姓的窃窃私语了,百历倚靠着车窗,脑中一片混乱。

  季辰云骑着马走在外面众人的目光下,是不是更痛苦。

  不过一年前,他们还是这流言的主人。

  总喜欢在一个夕阳正好的傍晚逃开众人,溜到山上,烫酒一壶,烈酒温喉,相拥而醉。

  季辰云最爱喝酒,而他最不懂酒。

  季辰云拎着酒壶望着他,一本正经道:“等这山开满桃花,盛露一杯,能喝得百日醉。”

  “等稚儿变成了耄耋老人,煮酒一壶,能喝得千日醉。”

  毕竟百月总想一醉的。

  “而当年若隔世,你偶遇我埋骨之地,独饮一坛,就能喝得,长醉不醒。”季辰云还是那玩世不恭的样子,好像自己真要经历什么灭顶之灾似的。

  百月赌气地一拳锤上他硬邦邦的胸口。

  “胡说,你怎么会比我先死!”

  也许那时候,两个人便各怀心事吧。

  可百月想不明白,季辰云他那么强,怎么会沦落至此。

  而今的现实却是,他连马车都不愿与他同乘了。

  他仰起头来看着马车内的车顶,拼命忍着不让眼里的泪落下来。


  十

  季辰云是千丈高山上的雪,冷冽轻盈,茫无涯际,带着覆盖一切的深情,漫天飞卷而下。

  他承受不起。

  他妖魅的脸上藏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晶亮的眸一如往日冷冽明澈,却,再不是从前。

  “阿月,你心里藏了很多事情。”

  “你不需要知道,”他浅浅地笑,“也不配知道。”

  百月坐在雪堆边,明明冷得打颤,却僵硬地维持着一个高傲的姿态。

  他轻轻走到他身后,

  他给他披上自己的玄色外袍,在他抬头对上自己的视线时,极快地掩过眸底的一丝慌乱,不动声色:“本王不想承担你的医治费。”

  对他的关心,竟需要小心翼翼。

  百月漫不经心地将衣服拽下来,顺手抛到一边,他披散下来的发遮了半边脸,难以看穿表情。

  天冷,又怎过于心冷。

  “你若死在路上,就是在拖延时间。”季辰云将衣服捡起来,再一次给他披上,百月蜷缩起来,打着颤,又伸了手来扯衣服,纤细的指冻成苍白。

  季辰云的手还压在他肩上,微微用了力,与他僵持着。

  若能,为你而死。

  他偏过头来,看着他,苍白的唇动了动,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季辰云,你为什么不去死。”

  季辰云不为所动,任他的指甲刮上他的手背,他那被剪刀刺穿的还未完全结痂的伤口又裂开来。

  “有劳季王爷费心了,我不需要。”他换了轻佻傲慢的语气,指甲划拉了几下后,深深嵌入了季辰云的皮肉,血渗入他的指甲,是鲜红的,温热的。

  他咧开嘴,就那样笑了,绝望的,决绝的笑。

  季辰云收回了手,提着衣服,转身离开。

  然后衣角被人拽住。

  百月被他拖得扑在地上,仍费劲地伸长了手,抓住了他的袍角。青紫的手指微微颤抖,指尖血液沾上他的玄衣,很快便隐没不见。

  “给我吧。”他轻声说。

  季辰云弯下腰来,想拉开他的手,不想他枯瘦的指竟抓得很紧。

  “辰云。”百月抬头看着他,绝美的脸了无血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好冷。”

  他一头栽下去,伏在雪地上。

  季辰云的心口像挨了重击,剧烈地痛。

  初见那日,他就是这样楚楚可怜地拽着他的衣角,哀求他别走。

  这么多年过去,他自以为疼他爱他,为何还是这般局面。

  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

  不要刺激到他,不要伤害他。

  可是,他还是食言了。

  他一把将身体已经冰凉的红衣人儿打横抱起,大跨步向马车走去。

  此一行不过数十人,连日来的奔波大家早已疲惫不堪,加上天寒地冻,连马匹都有些经受不住。

  此时若有敌军突袭,就如瓮中捉鳖。

  如何能掉以轻心?

  季辰云的手掌暗暗握拳,手掌溢出的血已经冻成黑紫色。躺在怀里的人面色苍白,嘴唇青紫,已然了无生机。

  阿月。你为什么,不肯等等我。

  一会就好啊。


  十一

  白茫茫的天地间,只有寒风肆虐穿行,万籁俱寂之下,死亡的气息如此贴近。

  百月倏地睁开眼。

  一支羽箭以破空之速袭来,百月一个腾身反挡在了季辰云身后,箭簇直直刺入他的右肋间。

  “阿月!”季辰云惊呼出声,旋身扶住身子已经轻如羽毛的那个人。

  “辰……云。”他嘴角涌出两口血,淡淡地望着他,“你又为什么,不肯,为我,多停留一会?”

  季辰云怔住了,只是一瞬,万千羽箭飞来。

  家丁奴仆倒了一地,侍卫也所剩无多。季辰云抱着百月翻身上马,手臂上连中数箭。

  “阿月,别睡。”他将他紧紧护在怀里,低低地唤着他。黑色的骏马疾驰在雪地,马蹄踏碎厚厚的积雪,掀起漫天风霜。

  北疆的风像夹着刀子,胯下战马被狂风卷起的雪块击得嘶鸣,莽莽雪原上,季辰云咬着牙逆风而行,耳边箭簇的呼啸声一声紧过一声,他的手和脸被擦出一道又一道口子。

  “辰……云。”百月伸手轻轻揪住他的衣领,虚弱地喘着气,“自我有记忆以来,便跟着百历颠沛流离……”

  “只有在你这里,我才觉得有家,有温暖……”

  “我知道,我知道……”季辰云颈间青筋暴起,哽咽之音忍得辛苦。

  “就算……就算我,推开你,一百次……你也要,找我……”

  “我呀,会在,第一百零一次的时候,抱住你的呀……”

  “我知道,我都知道……”

  “没事的阿月,你不会死的。”

  “阿月。”

  季辰云低下头来,在他合上眼之前,他看见季辰云就那样朝他笑了,偏头的角度刚刚好,就如初见那天,在雪地头顶的阳光照耀下,成为他生命中唯一的那束光。

  以前百历就时常问他:“身为人臣,最重要的是什么?”

  他才六岁,哪里知道这么多。

  百历一遍又一遍地向他灌输。

  “忠诚,是人臣的本分。”

  “忠诚,就是不管他是对是错。”

  也许他那时候就隐隐觉得,百历从未把他当儿子,当徒弟,而是,棋子。

  百历曾是朝堂重臣,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推衍运算甚至强过占星术士,说出的国运时常哄得龙颜大悦,却不想被居心叵测的老季王弹劾入狱,牵连全族。

  逃出生天之后,百历方知自己在青楼里还有一子,遂将百月带了出来教以武功,临死前又筹谋将他送回青楼,在季王爷必经之路上设下一计。

  也是这一送,让百历那未见几面的娘死于非命。

  她恨他,恨得理所应当。

  百历五指攥紧,手掌吃痛。

  再一次醒过来时,他已经躺在了温暖的狐裘被窝里。身旁还放着烧得正旺的炭火,噼啪的爆裂声听起来温暖无比。

  心口疼了一年的毛病竟也察觉不到了。

  季辰云正撩开帐门进来。

  “醒了?”

  “你……”百月刚一张口,后背一阵痛意。

  “快躺好,侧躺。”季辰云放下药碗过来扶他,“背上箭伤有点深,得养多两天。”

  “我……躺了多久?”百历迟疑。

  “五天。”季辰云嬉笑道。

  他怎么还笑得出来。百月一鼓作气爬了起来:“你就不管了?!”

  果然还是他刁蛮任性的夫人啊。

  还傻傻地为他挡箭。

  季辰云一把搂住他的腰,将他拉到怀里:“管,当然管,我的夫人,我管你一辈子。”


  十二

  所以与男宠当街打情骂俏,竟也是季王爷掩人耳目的手段吗?

  百月脸涨得通红。

  季辰云顺势将他抱坐在腿上,百月娇柔的身子在魁梧的季王爷面前就如个柔弱无骨的狐媚子。季辰云眉眼请醇,眸光温和,一大片慵懒的暖意散开在俩人之间。

  “哪有什么神算天算,百历以蛊虫控制你,每年毒发一次,只给了你十三年的药。”

  “你个傻瓜,还以为自己自小体弱,只能再活十三年了呢。”

  “你说,百历早已算好了你十三年后必死,这是逼你临死前与夫君我同归于尽啊。”

  “王爷,你可以再坦诚一点。”百月不解地歪了歪头,散落的青丝如墨划过季辰云轻搂他的双手。

  “果然什么都瞒不了阿月。”季辰云轻刮了刮他的鼻子,宠溺一笑,“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到这极北苦寒之地来,这里才有不问世事的圣蛊女给你解蛊啊,这五天可把我嘴皮子都磨破了。”

  “那我……”百月跨坐在他腿上,纤指无力地揪着他的衣领,面颊绯红,“我为了掩盖体虚而涂浓妆着红衣,你……你都知道了?”

  “我不是说了,我都知道……”

  他言未毕,百月一个巴掌就挥了过去:“你知道还嘲我!”

  当然手腕直接被季辰云牢牢握住:“阿月,我就知道你不会绝望的。”

  百月微扬着头直直地望着他,眉间藏着许多变换不定的情愫,像一个身陷泥沼的瓷娃娃在痛苦挣扎,最终,他只抿着薄唇,清晰开口。

  “你明明都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似质问,又似委屈。

  季辰云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上百月的额头,似要抚平他眉间的褶痕。

  “告诉你,你会跟我一样痛苦。”那种风拂柳絮般的低柔嗓音缓缓响在他耳侧。

  百月一把抱住他精壮腰身,脸贴上他宽阔的胸膛。

  “以后,不许瞒我。”

  “哪怕痛苦,我也要与你一起分担。”

  以往百历教功夫的时候,他学不进去,总是躲在十三兮身后哭。

  其实他一点也不坚强,却喜欢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如今,终于不用再反复试探,一遍又一遍地伪装了。

  忠诚,就是忠于,诚于自己的心。

  他的心,早已给了这个护了他十三年的人了。

  可十三兮,她放下了吗?

  百月静静地偎在季辰云怀里,良久无话。

  自小他与十三兮都是百历为了除掉季王而培养的,一直在为别人的执念而活。

  像是察觉到他心中所想,季辰云轻拍着他的头安抚道:“我当然知道她是假死,人已放在城外安养半年,待你回去,自会见到。”

  百月猛然抬头,正对上季辰云似笑非笑的神情,他薄唇抿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又狠狠地凑过来贴住百月的唇。

  “呜……”

  他总是这么霸道!

  在百月近乎喘不过气来时,他终于满意地放开了他。

  百月摸了摸微微肿胀的双唇,愤恨地瞪了季辰云一眼。

  而那人却玩味地撑着下巴,笑着看他。

  “其实遇到你的那日,父王刚被判了流放,皇帝召我回宫复命。”

  “没过几天,父王便在外放的途中丧了命。”

  “季王一直都只是皇帝的刽子手,替他做所有不干净的事。”

  直到不需要再清理门户的时候,季王就是被铲除的对象。

  季辰云的眸光暗了暗,眼底似有一潭古井水。

  “万花楼被炸时,我还以为事情要败露了,我真的好担心他们抓住你,抓住我唯一的软肋。”

  百月心跳漏了一拍,他望着面前这张棱角分明的高傲的脸,眼里有了些雾色。

  “我藏拙到现在,狗皇帝依然步步紧逼,终于也不用再忍了。”季辰云低头来看他,浓墨般的眉间写着许多隐忍。

  百月抬手抚上他的脸颊,咬着唇:“所以万花楼死那么多眼线那么多暗桩,都是情有可原是吗?”

  “那是必要的牺牲。”他抿紧了唇,跳跃的烛火映出他深似海的眸色。

  “所以受命驻守北疆,也是你算好的?”百月瞳孔里有些微的惊讶。

  “只是时间问题,或早或晚而已。”季辰云凉凉地叹息一声。

  季王带着百历孤身入雪松林,早已埋伏好的几千兵甲卫将前来暗杀的弓箭手们一网打尽。

  “我当然要争,争这天下,争所有我要保护之人的命。”

  他反握住百月的手,目光灼灼。

  “阿月,只有争得了,我们才能真正活下去。”

  在这极寒之地,他的手掌却是那么温暖。

  帐外自老王爷死后已经养了数年的十几万兵马,多数都是曾经的受难族人,如今只等着踏碎老皇帝的皇宫。

  在这苦寒之地练出来的兵,个个以一当百。

  季辰云走出营帐,穿戴整齐的银灰色战甲在极北雪光的反射下熠熠生辉,他将长枪插进雪地,眉目深敛,高高扬手。

  “走,杀回去。”

  以前都不知道他带兵打仗这么威风的。

  百历躲在帐后暗暗地想。


  十三

  一树红梅开得寂静,雪压枝头,梅花却凌霜绽放。极北之地,竟依然有生命不屈傲雪。

  “一树梅花妖冶,又怎比得过阿月呢。”季辰云爽朗笑声远远传来。

  眼前的美人儿站在梅树下,莹白的手指轻抚着眼前的梅花,指间被冻到些微发红。他裹着白狐毛大氅,内里轻薄的红装被风扯出来飘扬,满头青丝如瀑般散在风里。

  “风雪才稍停,阿月小心冻坏了。”季辰云从梅花雨中走来,月朗风清,眉宇明净,戏谑一笑,“我还等着夫人多多关照呢。”

  百月捏下一个雪团,笑着掷了过去:“没正经。”

  就像一触就会破的美好幻梦,一切都那么不可思议。

  天上有泛白冬阳,远处可见横亘的雪山,积雪映着碧蓝苍穹,洒下无尽光辉。

  这是季辰云曾许诺过的,盛世芳华。

  遇见他的那个雪天,他就像这天边辰云,裹挟着最美好的东西,铺天盖地地朝他而来。

  在北疆最干净的天空里,成为他心底最深的暖意。

  不久,季辰云携军南下,一个月后,兖州城乱,天地换顔。

  早已独揽大权成孤家寡人的老皇帝直被打得溃不成军。

  新王登基,大赦天下。

  红衣公子跨骑冲出季王府,玄衣王爷随即上了匹白马追了出来。

  “夫人!”

  果然让一个男宠做皇后还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阿月,别害羞,别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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