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余家村坐落在一块恰到好处的梯田上,同样恰到好处的坡度,恰到好处的阳光,恰到好处的雨水使原本逃饥荒的一群人从此驻扎在了这里。村子不大,也就百八十号人,但是邻里之间和睦得就好似亲兄弟一般。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余家村便是靠茉莉一步步才慢慢富裕起来。
但是余家村里的人其实都不姓余,而是姓佘。当年的教书先生是个专门侍候有钱子弟的书童,后来不知怎的染上赌瘾,偷主人的钱,幸亏他油嘴滑舌只是让人挑断了手筋。后来浑浑噩噩来到余家村,凭借自己三脚猫的功夫当起了教书先生。当时村子全是些大老粗,没有个像样的学堂,更不用说孩子们上课用的桌椅,只有一包有一包逃难的行李包裹。于是他嘴里叼着树枝,指着那包裹里的东西开始教课,第一节课就是指着祖先牌位来教课。跟我读,“余氏历代祖先之神位。”
“余氏历代祖先之神位。”孩子们齐声附和着。从此佘家人就都是余家村的了。
二
村里有一口井,不偏不倚,恰好被目不暇接的白茉莉围住,但是没有人知道这口井是什么时候挖的。井水甘甜爽口,能让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像三月里的桃树般,顷刻间变成一首诗、一幅画,花枝招展的样子灿烂得连自己都认不得。在阳光的照耀下,他就像是一个英雄一样,隐隐生辉,亮堂得很,拯救着余家村的乡村父老,拯救着这片沁人心脾的白茉莉。村里还有专门用来祭拜井神的庙宇,桌上放着一块由村子里唯一的教书先生,不对现在应该是老头,用脚写着的木匾,位置比余家人自己的祖先牌位还要高。
三
这天早上,村民不是被鸡鸣所叫醒,而是被一声声歇斯底里的吼叫如惊雷般炸醒。村子里的人都急匆匆的往声源跑去,有光着上半身的,有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的,头发都乱糟糟。越靠近那口井,声音愈发强烈,越靠近那口井,村民们愈发胆怯。发抖的他们在看到那片场景时,一个个战栗得呆若木鸡。
井边周遭的茉莉,被辣手摧残,折断的枝干,掉落的花朵,犹如被猪血浸过般,呈现死一样的红色。
最早发现的是村东头的乐子家,乐子家原来家族庞大,最鼎盛的时候占逃荒前村子里一半的人口。但是那场饥荒,逃难的时候走散了。但现在也就只有他和他兄弟相依为伴。他和他兄弟穷到只有一条裤子,但就是这么一条裤子,也开了裆。他和他兄弟只好每天凌晨和晚上没人的时候干活。凌晨他去给自己家的地浇水,口渴就来到井边,结果让眼前的景象吓瘫在地上。嚎啕大哭,这才引得今早如此场景。
关于这件事众说纷纭,有说是谁家嫉妒井口茉莉长得白嫩的,有说是野狗野狼晚上践踏的,还有人说活该茉莉这么香,招引着这灾难。但总归也就只有那么一片区域——井的周围遇了害。没有人怀疑过是他们每天祈祷跪拜的井,没有人,除了疯掉的乐子兄弟。
四
第二天一早,又是熟悉的嚎叫打破了黎明的寂静。就像以井为圆心一样,今天的半径比昨天长了整整十米,又有一片死一般的茉莉躺在地上,血一般的红色浸透她们原本白色的皮肤。
第三天,如此;第四天,如此,第五天,第六天,也是如此。同样的死法,同样的红茉莉,半径画的圆随着日子一天天变大。到了第六天村子里就只剩下几株矮小的茉莉了。就像突然爆发的瘟疫一样,村子里躁动着不安,弥漫着恐惧,紧张着神经,家家户户都关上门,拿凳子桌子堵着门,躲在被窝里一天又一天地过着。土路上只有“疯了的”乐子兄弟,一个穿着裤子,一个裸着,嘴里重复着一遍又一遍“井跟碗一样会吃人”,手上重复拍打一扇又一扇的门。可是没人听,没人听。
五
时间拨到出事的第一天。
如往常一样,夜是静悄悄的,好像是把早上的喧嚣全都删除,按下了静音键。乘着月光,茉莉显得尤其晶莹剔透,像发育期的少女,亭亭玉立地静默着。
井里却时不时发出嘶嘶声响,把这原本寂静的夜,划出了一道口子。过了一会儿,声音没有了,茉莉变暗了。那原本清澈见底的井水终于睡醒了,此刻是恶臭熏天、混沌难辨。他从井中喷射出一道水柱,形成了一个遮天蔽日的大碗,像一道屏障一样,挡住了月光,挡住了茉莉。但借着月色,他的污浊,他的獠牙,他的丑陋,看得一清二楚。他肆意吸吮着茉莉的清香,放荡包裹着茉莉的白朵,一株株茉莉浸了红就此倒下。过了一阵子,他慢慢缩小了自己的身躯,看着眼前自己的杰作而沾沾自喜着。他熟知明天早上,自己又会被村民像神一般膜拜,便收起自己令人作呕的一面,缩回井里去了。
六
第七天,贪婪的他直接将余家村全部吞下。余家村回归到了最初的模样——一块梯田,一块光秃秃的梯田。原来的清澈干净,实际上则是幼稚无知的代价。
井懵懵懂懂地又睡着了,但他知道——在这片梯田上,没有一个地方是余家村,但是总会有个地方会成为余家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