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道君语:
中国人的性格,是冬天。
中国人的色彩,是色冬。
比之春天的温柔与多情,冬天雪不常有,除了一点冰,就是黑土地,深褐色的枝桠,暗沉的天。冬天无情,是灰色的。
如同北京的灰,没有任何人情味与柔软,每个人都自顾拼搏,冬天更显单调与无趣。
然而冬天的多彩,偏偏来自无情中的深情。像硬邦邦的,树皮皱得严肃的柿子树,落尽叶子,以为苍老不堪,枝头几枚红柿却有了别样的看头。看似冷峻,生命仍在缓慢流动。这便是色冬。
但中国人对色彩敏感又挑剔,只有那些来自自然的色彩,才能称之为真正的美色。如中国传统色的五色,白、青,赤,黄,黑。因为五色是任何颜色相混都无法得到,只能从自然中获得。
每一种传统色,不仅是对自然的认知,也是对自然、人生、生活的领悟。
冬青,比不上春嫩绿可爱,又不同秋叶由绿变黄变红到缤纷,走完丰富的一生。
但就如孔子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岁寒之后,才懂青的坚韧。它们见过了冬初的飘零,又忍耐着长久的冷清,枯燥和孤独,此刻依然磊落。
再分明到一棵老松,树皮粗糙,枝干稀疏,但层叠的松针不改年轻的硬挺与青绿,谢眺见到了都说:“苍翠望寒山,峥嵘瞰平陆。”冬青是不怕的,老去亦青葱。
在冬日生活中,接触最深是饭桌上带青叶的大白菜。邓云乡说,“在全聚德吃过‘鸭油熘黄菜’后,照例是‘鸭架烧白菜’”“涮羊肉锅子,最后也是一盘白菜。”
不论多么馋嘴,仿佛吃上两口,就可以去掉所有的荤肠腥肚。古人说这种体验叫“今晨喜荐新,小嚼冰霜响。”吃起了就是冰雪初融的味道吧,连肚子都是新的!
世间万彩,青不过其中平凡一抹,但太平常会让人忽略不重视。在朴素的冬,或许也是叫人记起那些朴素的美丽,繁花盛景虽美好,但不长久。
恰恰是如常的美,淡而不厌,常看常青。
冬天的白是雪,无人不爱。远之明朝张岱,大雪茫茫也要撑船,到湖心亭看雪,就有了“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惟堤一痕、亭一点,人两三粒而已”的奇遇。
及至今日,大雪一下,人们便穿上羽绒服,直直地毫无顾忌扑向厚雪地。雪是寒冬的烂漫与快乐。
可白不仅是雪,亦是冰。什刹海的冰结到了正中央,冻得瓷实。直到冻到极点,便会膨胀开来发出沉闷的低响,老北京人说,那是“冰吼”。
物极必反,“冰吼”有如地底深处传来的春声。虽微弱却肯定地说:此刻开始,寒消暖长。
最容易被人遗忘的白,或许是南方的芦花。那里的土地含得住热气,植物不仅可以过冬,还能结出花。北风萧萧,茫茫芦花荡,就像落在河水却不融化的雪花。
人在水边时而静立,时而徘徊,时而翘首,时而沉默,脚下流水静静,对岸芦花飘飘,大有诗经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错觉。
像极了此刻的我们,经历了太多的等待,翘首以盼归家的路,但不得不为此蹙眉沉思,希望与现实总是有着一遥之隔。
色冬之白,既是快乐与期盼,更是我们深深的凝望。似对岸的芦花,虽不可亲可即,但可思可念。
黄色似乎不像冬的颜色,但老舍却在《济南的冬天》写道:“济南的冬天是响晴的。”
他说:“一个老城,有山有水,全在天底下晒着,暖和安适地睡着,只等春风来把它们唤醒。”冬黄不是夏天吓退人的热,也不是秋天背负收获压力的丰饶,它只是一束温暖的光。
在北方,正因为树是光秃秃的,阳光可以直直扫向城市,把冬日每一个角落的阴暗都染黄,然后在负暄的老人耳边低声说:“暖和吧。”
北岛有诗:”一位本地英雄,在废弃的停车场上,唱歌,玻璃晴朗,桔子辉煌 。“萧索之中,充满了无名的积极的希望。
像一枚佛手,青黄不接时,香是一股一股的冷。可是只要室内变暖,它就娇黄,变成了酥酥的暖香。这不就是冷瑟瑟,又暖烘烘的冬天才有的欢喜么!
这几年我们比以往都清楚,世事难料,变故无常。这样的当下,感到萧瑟的时候,就去供一枚佛手,吃几颗橘子。
这样的冬天,感到太冷的时候,就走到阳光底下,孵一孵太阳。未来如何自然无法知晓,但对未来坚定是我们的信仰。
赤,是火焰的颜色,也如山茶花的红。古人叫它“雪里娇”,但毫无娇弱之态。且不论它能耐寒,偏偏开花于最冷的小寒,又能华丽到大寒,整个花期贯穿一年最冷的日子。
山茶的凋零也让人肃然起敬,开到了最盛,却又整朵整朵往下掉,不放弃任何一个红瓣,干脆又壮烈。冷冷雪地山茶却红,像素淡表情下,内心深处的奔放与勇敢。赤色是一种自我圆满。
腊肉、红包、窗花、红衣红裤......是过年的红。最早因为一种叫“年”的凶兽,人们发现能用火红的烈焰驱赶,制作了春联张贴门口,避免了“年”的侵扰。
由赤衍生的红,变成了中国人的喜爱色,驱瘟赶疫,接纳吉祥。年少时候觉得好奇,长大到青年开始反叛,觉得红太俗气,太闹,誓要与父母辈的审美相反。
如今走在街上,看到老大爷支起摊,扎着马步挥春,幽然升起过年的仪式感;看到了居民阳台挂着的腊肉,心里的滋味变了味道。红,变成了心里的期许。
赤红是一根线,牵引过去与未来,故乡与他乡,你与父母。
西方人曾做过一个实验,将所有颜料色相加,得出的色一定是黑。在他们的认知里,黑是吸纳光的色彩。但在中国人心中,黑是生发。
经过了深秋初冬的收获,田野、土地空闲了下来,裸露的样子是黑。树叶掉光光了,枝干秃秃也是黑。黑是休息。
但古人抬头看天发现,冬天也是一年中星空最热闹的季节。尤其位于南的猎户座,最明亮。古人还把这样散发出清冷的幽光,当做了寒意的来源。
但他们也发现把星星连起来,是一个猎户的样子。手持木棒和盾牌,腰里配着宝剑,正在迎击由北面扑过来的金牛。不知是否是巧合,民间也说“三星正南,就要过年。”
中国人抬头看天的本领总是很妙,总能在幽黑之中发现亮光,寻找方向。在平静休息中,也看见了蕴藏着的热闹的。
中国人的性格,像冬天。内敛的性情,使我们习惯将情感寄附在其他事物之上,而五色是最明眼可见,又可及可亲的部分。
我们行走在冬天的内敛中,却又不断在毕藏之中看见雀跃,在荒凉之中看见明亮,越到冬的深处,这份的感触也愈发深厚。
色冬,有冬一贯的孤独,又有着年近的热闹,人情的热闹,挂念的热闹。亦有冬长久的深沉,又有着心向未来的豁达。中国人的色彩,是色冬。冬生五色,人有五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