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几多数,天香楼自高。丝竹凝歌,霓裳掠影,软语娇笑,暖风熏香,人间天上。千种娇媚、万般风情,直教多少世人忘忧忘愁忘痛忘悲,多少英雄忘壮志忘报负忘雄心。原来天香楼是扬州城最负盛名的青楼。
天香楼枕河而居,白天虽冷清,一到夜里便灯火通明,河上画舫往来不绝,混着桨声灯影和着楼里楼外的咿呀弹唱声,女子娇嗔的谑笑声,直是扬州城最热闹的去处。天香楼最美的不是花魁女,而是老鸨清明。据说清明与官府勾结,据说清明逼娘为娼,据说清明克扣姑娘银钱……美丽的皮相总是能让人轻易宽恕,清明虽声名狼藉,慕名而去寻欢者依然不绝于途。
“啊哟哟,您来了!”一群锦衣华服的嫖客簇拥着一女人。看她年纪,不过三十出头,并不十分美丽,却有万种风情。最令人着迷之处,是她偶而一现纯净如孩童的笑容。那一瞬间,好似芙蓉洗污秽,珠玉出瓦砾,让略显粗糙的五官,有了窒人心魂的美丽,妖媚得惑人,引得一众寻欢者情迷意荡,似醒还如醉。她便是清明。
乍见湛若水,她的眼中有着有着一闪而逝的讶然,旋即又绽出绚目的光芒来。自那群痴缠的男子中摆脱出来,清明一手搭在湛若水肩上,整个身子趁势贴了上去,便有寻欢客吃味道:“此人是谁?”清明媚笑道:“前度刘郎!”又向湛若水道:“上官……”眼珠转了转又道:“这位相公不知该当如何称呼?”
湛若水笑道:“在下姓湛,湛若水。”清明眼珠一转,吃吃娇笑道:“湛相公今儿是第一次来天香楼?真真是贵客呢!”旋又板着脸假嗔道:“你是多久没踏咱这门槛了?”她这番作派,青楼女子惯常使之,偏引得旁人侧目。需知这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女子眼界奇高,多少人银钱耗尽,裙下称臣,也未必能让她正眼瞧上一瞧。此番她竟投怀送抱,自然教人吃惊不已。清明不理众人,径将湛若水带入了自家房中。
“不长不短,二十年而已。”
“一去二十年,音信全无,好狠的心呢!”乍听之下,颇似情人之间互诉衷曲。清明又道:“却不知这些年学了哪些长进?”
“长进没有,倒赢了个青楼薄幸名。”湛若水浅浅地笑着,面色温柔,眼横风流。
“哈哈哈哈哈……好个青楼薄幸名,真真只有你这薄情郎方才担得。”清明仰天长笑,却是又气又恼,纤纤玉指连连戳他额头,嗔道:“一把年纪了,说话还是没个边儿。若教她听见了去,不知又要置下多少闲气!”清明口中的“她”是苏灵儿。
湛若水只是淡淡一笑。清明察颜观色,看出湛若水心中颇有不快,心下很是痛快得意,又笑道:“看情形,应是才回的扬州,可去看了她来?”
湛若水凝神看着清明,蓦地笑了,慢悠悠道:“以你们的能耐,竟不知我已回了扬州?真真是奇事。”
清明面色一红,狠狠捶打湛若水,恼道:“好没意思,又被你看了出来!”一双手慢慢往上攀,陡然掐住他脖子。湛若水没有防备,被掐得喘不过气来,咳喘连连。清明娇笑依旧,只是媚中带厉,阴恻恻道:“老实说罢,你来找我,可是为复仇而来?”
湛若水苦笑,奈何说不出话来,只得摇头。清明面有疑惑之色,显是不信,笑道:“少来唬老娘,可别忘了,当年害你,老娘也有份!当年我们瞒过了你,如今天下谁不知,她是你那大仇人弘相爷座下的红人。嘿嘿,你肯放过我们么?”清明逼迫甚紧,见湛若水半晌不说话,只拿眼瞅着自己双手,才知他被自己掐得说不出话来,又见他满面通红,心下懊悔不己,赶紧松开了双手。
湛若水得了自由,只深深地喘气,清明冷眼看着,哼道:“果然越发地没出息了,连这点都受不住!”
湛若水透过气来,苦笑道:“是没出息了,不然就不会巴巴来求你了!”
“求我?可是我听错了,青帝竟开口求人,且求的是害他之人?”清明似听了天方夜谭,竟自愣了愣,眼珠一转,瞅了瞅他头顶银簪,又道:“说罢,求我何事?”径自伸手拔下那根簪子在手中慢慢转了。
说是银簪,却似银非银、似铁非铁,泛着清冷的光辉,若波光流离。簪子长约摸三寸许,顶端花瓣桃花模样,栩栩如生,甚至连花蕊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枝干盘根错节,仿若是真的经历过风雨的桃干一般沧桑。仔细看了,才知它处处巧夺天工,极尽精巧之能,若非名家,否则断然做不出这般惟妙惟肖来。
湛若水便附耳与她说了。清明听罢哼道:“就为这么个人,你竟来求我?你自己便不能周全他么?”她是越发怀疑湛若水前来的动机,想了想,面色一变,欺身向前,手中簪子直直抵住湛若水的脖子,厉声道:“说,你来天香楼,意欲何为?你若不肯说,信不信老娘再给你下一次阿耨多罗?就不信你躲得过第一次,还躲得过第二次!”
湛若水深深地叹了口气,柔柔道:“你也知道我中了毒,哪里还有复仇的念头?何况,我也从不怨你,哪会害你?”话音刚落,湛若水便觉抵着脖子的簪子略松了松。
清明眼中有不明的情绪掠过,只是一闪而逝,快得教人难以看清,神智亦很快清明,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簪子深深嵌入湛若水皮肉之中,渗出血来,冷冷道:“我不信!”
湛若水道:“你会信的。我活不久啦!”
清明倒吸了口凉气,眼中竟涌上了水气,偏气恨道:“阿耨多罗散是立时要人命的,偏你好端端活到现在?你面色行动如常,哪似中毒之人?哪有人自家咒自家的道理?我竟不知你得了怎样的奇遇,竟然大难不死!”
湛若水笑道:“我也不知是何缘故,明明是中了阿耨多罗散之毒,偏偏苟活至今。你还记得,当时在碣石山上,她也说此毒是立时要人命的,偏我还与她说了那许久的话,奇也不奇?这些年我反复思忖,百思不得其解,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