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船大饼子

“森,我会一直陪着你,你愿意相信吗?”

“不。”

——序

梦里陷入一个迷宫,走不近,又挣脱不出。森隔着层层迷雾,望着眼前站立的清瘦背影,穿着亚麻灰布上衣,颜色微深的麻料长裙。布着伤痕的手腕上戴着银色手镯。森觉得熟悉,有源源不断的暖流在心里流淌,眼眶忍不住溢出泪水。心脏有力跳动着要从胸腔扑通出来,森大口喘气,无比熟悉的感觉流窜全身,他颤抖地伸出手想要拉住眼前的人。梦醒。

森从沁南回来一段时间,时常梦见同一个女子,还没走近,梦便醒来。夜幕还未散尽,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微寒。森感觉口渴,拿起床边的玻璃杯赤脚穿过客厅接水。凉水从喉咙滑过发出咕噜声音,水杯放在木桌上钝重的声音在将醒未醒的清晨清晰响起。窗帘在风中微微摇摆,阳台的风铃发出叮叮当当的悦耳声。星星仍然密密麻麻地眨着眼睛,群星闪烁中,一弯月亮半露浅浅的影子窥探清晨。

森走到阳台,伸出手指接住风,手指间皮肤被吹起细小褶皱。一双好看的手,细长瘦削,骨骼分明,能画出各种结构复杂的设计图。一双手显示出一个人的年龄,他已过而立之年。

而立之年,森窝在阳台的躺椅上,经年过去似乎只是数指之间的事。

墨色一点一点褪去,天空逐渐泛白,东边山上的云层泛起金色光泽,像阳光照耀下发光的海水,越来越亮。红色太阳从山头逐渐露出完整的脸,目光温和地注视庭院。

森居住在镇上。一个上年头的复式宅院,红砖堆砌成屋子四壁,屋顶盖着青色瓦片,门前用竹编栅栏围成的空地上种植应季花草,旁边一棵柚子树枝叶茂盛,长过屋顶。时值春末,树枝间坠着青涩果实。清晨的微风拂面,夹着阳光、泥土、青草、花的气息,让人心里清净。

“六年了”,仿佛呓语般的声音敲碎晨光,森微微闭上眼睛。森高校毕业,在一家知名公司上班,工作不到三年就辞职搬到这个小镇。房主是五六十岁的老头,辛苦劳作供养子女读书,子女成人后,把老头接去城里享福。森低价买下这处老宅,起初计划将宅院改建成民宿,搁浅至今。

至于搁浅的原因,疲于打理,忙于工作,重要的是潜意识里不愿意着手这件事。母亲偶尔过来看望一番,带来市场上的应季果蔬,鲜少交谈,谈话千篇一律,常常不欢而散:

“你不小了, 早已到了成家的年龄。”

“我知道。”

“嗯。”

森从小与祖母居住,因长时间缺少交流而逐渐加深对母亲的疏离。即使长大后时常见面,心里也难以亲近,长时间相处无谈话内容产生的尴尬情绪让彼此自然减少相处时间。与人相处缺少安全感大概也是这么由来的。有些性格自小形成,年龄增长也难以改变。

阳光落在阳台,交叉双臂卧在阳台躺椅上的男子微微睁着眼睛,仰着轮廓清晰的脸,略显苍白的皮肤像瓷器呈现在阳光下,他穿着宽松的白色T恤衫,深灰色亚麻长裤,脚上是一双草编的拖鞋,露出瘦削光洁的脚背。这样清净的早晨,沐浴着和煦春光,内心像尚未涉世的孩童般纯净欢喜。

阳光逐渐变得密集。微风拂动,画上起了涟漪。思绪又飘了会儿,森起身返回屋内,收拾妥当后,临出门前习惯性看向书桌上的相框。有些记忆像走入一条狭窄的死胡同,变得模糊不清。一个放置在书桌上的相框。照片上的女子坐在木椅上,一头清爽的短发,穿白色毛衣,外罩湖蓝色小马甲。背景是仿木栅栏围成的菜园,能看见里面蓬勃生长的绿色蔬菜。森没见过照片上的人,甚至不知道这张照片归属何处,但心里却常常流动熟悉的感觉。

工作的地方距离住处开车半小时的路程,一间小的工作室。搬离市区后,他从高级写字楼的园林设计师辞职,开始为一些自建房画图纸。薪水的落差并未给他带来大的影响。

森性格上的缺陷很早已显露出来。读书时很少参加集体活动,同事聚会时常缺席,人际来往应酬很快感到疲劳,这样的情绪促使森辞职搬立市中心。他毅然辞去高薪工作,在一个小县城定居。但,隐隐之中似乎还有其他理不清的原因。

未到上班时间,工作室人已到齐,三三两两重复说着近日遇见的稀奇事。无非是把各家欢喜忧愁摆到桌上,任人品评,或是讨论去哪里打发掉下班后的空白时间。比起繁华闹区,小城市的人显得懒散且更容易满足。森微微笑着倾听大家欢快的交谈,偶尔点头附和。

“前不久有外地人来开了一家咖啡馆,每天限定顾客,还得提前预约。”

“这个小地方喝咖啡还需要预约?”

“有人去就不错了哈。”

“哪儿呀?哪天去看看。”

“噫,就在森家附近,一家叫‘青岩’的咖啡馆。”

“青岩呀,最近的网红咖啡馆啊,听说价格不贵,特别难订,店主挺怪呀。”

……

森想了片刻也没想起上班路上哪儿新开了一家咖啡馆。不过他一直很少出门,想一会儿便作罢。

大概是这家咖啡馆的预定让森升起好奇,回家路上车速不自觉地慢下来。离家几百米的地方有一处茂密花草装饰的门廊,比起之前杂草丛生现在更加整洁幽静。森少有一探究竟的念头,突然莫名地想去看一看。

花草掩映的木门痕迹斑驳,旁边的花柱上挂一块写有名字的木牌,是用细碎石粒铺成的“青岩”。挺别致呀,森推开门,房间不大,暖黄色的灯光静静地亮着,咖啡醇厚的香气飘散在屋内。只看见一两个人正在喝咖啡,屋里安静,透出冷清。正对门的柜台边,短发女子坐在木椅上专心而缓慢地擦拭一只白瓷咖啡杯。

“您好!”女子听见声音站起身,藏青色麻料长裙垂落至脚踝,一双幽深漆黑的眼睛望向门廊,看清来人后,低呼出声,一张清秀的脸染上红晕,眼泪迅速溢满眼眶,手上的白瓷杯突然脱落发出清脆声音,引得顾客侧目。

“森——”干瘪而颤抖的声音从女子喉咙挤出来。

森呆呆地看着站在面前惊慌失措的美丽女子,心脏强有力地跳动着想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他紧紧咬住微微颤抖的嘴唇,汗水细细密密地打湿额头,他涨红脖子,半晌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回来了。”坐在角落的顾客望了半晌,不动声色地起身离开,留下情绪濒临失控的两人呆立在原地。

记忆像潮水翻涌,汹涌而来,走入胡同的记忆纷纷展露在刺眼的灯光下,就这样赤裸裸地将森打回原形。

青岩,青岩。森读大二时,逢学校放假去了一趟沁南,在大巴车上遇见青岩。交谈之下发现两人要去的是同一个地方,住的是同一家青旅,于是结伴同行。玩了几天,彼此相处自然。“认识与离开,我想的都是你。”这大概是森说过的第一句情话。有些人的相遇仿佛冥冥之中有牵引。这牵引将森和青岩的命数联系在一起。青岩比森大,刚好大学毕业,在森的学校附近开了一间小店,卖少数几种销路不错的香料。于是,森没课的时候时常往店里跑。

“森,工作几年,攒些钱,我们找个喜欢的地方开一间民宿,清净地生活。”

“你喜欢哪里?”

……

矛盾是在森工作后逐渐尖锐的。森忙于应酬,彼此相处的时间迅速减少,笃定的信任在反复争吵中消耗,直到某一天跌入低谷。

森下班到家已近深夜,漆黑房间里浓烈呛鼻的熏香,他打开灯,突然闯入的灯光刺痛眼睛,青岩光脚蜷在沙发上陷入昏睡。他抱着青岩赶到医院,望着手术室亮着的灯心痛难忍,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把一包烟反复拿起又放下,最后揉成一团扔在一旁的垃圾桶里。抢救过来已是半夜,他望着变成绿色的指示灯,心里巨大的石头落到地上,他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半晌没力气站起来。在病房里,森寸步不离地陪在床边,片刻不敢合眼,他把脸埋在青岩手心沉默地落泪。衣袖遮盖住的伤痕累累的胳膊露出来,深浅不一的刀伤,烟头烫过留下醒目痕迹,新烫伤的地方还有未破的水泡装着鼓鼓囊囊的汁液。森望着大大小小的伤口,突然袭来的震惊恐慌压得他喘不过气,他趴在床边一阵干呕。森蓦然想起青岩提过从小和自己相似的生活经历,这些经历对她产生影响,让她对人欠缺信任,与人相处缺少安全感。他与她相爱,却忽视她的需要,带给她沉重压力。这些压力需要宣泄的对象,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依靠伤害自己来消耗长时间积聚的压力。森想起自己的小时候,想起与青岩初识时的样子。

“为了与你相见,我已用尽所有勇气,我会一直陪着你,一直。”森抚过青岩微微皱紧的眉毛,一遍一遍地细声低语,哽咽成声。

有些矛盾一旦种下,用尽心力也难以根除。两个同样缺乏安全感的人,归根到底,害怕的是自己。

森和青岩陆陆续续又发生了几次冷战,说不清的缘由,一段关系在冷战里走入终结。

“青岩,我会一直陪着你,你愿意相信吗?”

“不。森,我会一直陪着你,你愿意相信吗?”

“……”

“森,我们如此相似。从小的经历让我们缺少对自己对旁人的信任,我们都不敢也不愿意把自己交付给对方。我们各自冷静一段时间,等待重逢。”

“多久?”

“可能是很多年,你会等我吗?”

“不会。”

隔天青岩便搬离共同生活三年的住所,不告而别。没有约定重逢的时间。森抑郁症加重,更加不愿意与人接触。他辞去工作,从城市逃脱出来。他将青岩的照片放在书桌上,第二天却忘记有关她的一切,不再认识新的人。

人的一生中有很多事无能为力,但总会找到一种方式,或是一个地方让自己生存下去。森忘记了青岩,忘记怎么喜欢新的人。

记忆全部汹涌而来,森望着突然出现的女子,依然是清爽的短发,眼神明亮如初更加深邃,他努力克制急促的呼吸,

“你——为什么在这里?”

“在等你。你去了沁南,我想你,觉得该回来与你重逢。”

森垂在裤缝边的手指反复蜷缩又伸直,心脏仍然节奏强烈地跳动,突然出现的青岩带来他不动声色埋藏多年的记忆,压抑多年的情绪纷纷卷土而来,她的不告而别,她的任性胡来,她的温暖如初,她一直是他心心念念的姑娘。森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手臂被强大力量拉扯着将眼前的人拥入怀里。

“你终于回来了。”

“我以为离开可以解决问题,现在看来,那是为了让我们更加坚信彼此,我们是离不开的。”

“我坚信的,一直都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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