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兄台。”

    对面人抬手作揖：“敢问兄台可是新近上任的……灵君？”

    那人似乎是觉得“相诡”二字难以启齿，话到嘴中犹豫了片刻，只说出个“灵君”。

    阿丑笑道：“近来一直在熟悉此处环境，见到城中繁华如此，不自觉就走进来看看了，多有叨扰，还请见谅。”

    两个黑衣银面侍卫纹丝不动立如寒冰，青衣公子却是温文尔雅行如暖阳。

    青衣公子抬手作请：“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灵君若是不嫌弃，不若由我带灵君逛一逛这幽城？”

    阿丑凝眸，他其实向来不易与他人亲近，面对突如其来的邀请，他是想都没仔细想，拒绝的话就从口出：“不必麻烦了，我洞府之中还有些事情亟需处理，多谢兄台好意了。”

    说完阿丑就要走开，青衣公子扬声：“我名阎厌，阎罗的阎，神憎鬼厌的厌，敢问灵君姓名？”

    阿丑本是打算不予理睬，却不知为何顿足停歇，他动了动嘴唇，似是要说什么，又像是轻轻叹息。

    “祈安，祈福求安。”

    说话的人不见了，声音还落在空荡荡的巷子里，像湖水的波纹绽开，一圈圈撞上了耳膜，也撞进了心腔。

    阎厌嘴角轻扬，望向一碧如洗的天空。

    “姓幽，幽祈安，对吧？”

    幽祈安几乎是踉踉跄跄回到洞府的。

    他听到了阎厌说出了他的全名，一个一千多年都没有被人喊过的姓名。

    如果说阿丑这个称呼是他的现今当下，幽祈安就更像是他的前世，被他遗忘了的前世。从他丢开自己的姓名开始，他就开始了另一个人生，一个名叫阿丑的小仙的一生，像许多其他的仙人一样，修行，飞升，或者寂灭。反正他的宿命就是如此，两千年，连最低等的灵侍都能活得比他更长久，他还奢求什么？

    再继续浑浑噩噩过了这两百多年便好，为什么又放不下曾经的姓名？为什么又要说出来？为什么，这个叫花厌的，会知道自己过去的姓名？

    神憎鬼厌的厌，果然是令人讨厌的很！

    幽祈安回到洞府之中，小岛与世隔绝，他的仙门洞府更是遗世独立。小阁楼上风景独好，海天一色，暮霭将垂，鸥渔行远，望断归路。

    青血皿中的幽无虞生机仍在，只是不免现出些衰败之意。

    只剩下两百多年，往后的日子只需要倒着数。积什么功德，修什么天道，求什么飞升，都没有意义。若不是五万年前公主的自私自利，他们幽无虞一族何至沦落至此？草木本就修行不易，想在两千年内飞升成上神，简直是天方夜谭。

    幽祈安身旁已经搁置了好几个酒坛子，酒意解开了封存积压了千年的愤怨，一朝涌上心头，直指天边银辉圆月。

    幽祈安吐了。

    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全都呕出来，到最后只剩干呕，久久都平息不了胸口的窒息与恶心。

    他掬一捧灵泉洗去口中的污秽，又摇摇晃晃提起一壶酒，边走边喝。

    “我自向天去，君行无需留。

      借酒挥意气，勿言不重逢。

      他日乘龙至，相携话千山。

      此时寄予情，再饮杯莫停。”

    “幽祈安啊幽祈安，”他灌下满满一大口，“你怨什么天尤什么人？哈？你可不是自作自受？”

    他说完突然大笑起来，飞身向庭院，落在那棵老桂树上：“喝！给你喝！”

    余下的酒都被他倾倒至树下，浸入泥土中，润湿了一片土地。

    等酒壶中再也倒不出一滴酒，幽祈安又飞身落至树下，仰头看着天边明月。月辉覆在他身上，一身浅灰色衣袍像融进了朦胧月色，平淡无奇的脸也像是玉石般清透，月下仙人，仿佛下一刻便会乘风而去。

    “咚！”

    屋子里突然一阵声响。

    幽祈安愣了片刻，这才感受到庭院里还有其他人的气息。方才一直在喝酒，竟然不曾察觉。

    他走到门前，屋门虚掩着。幽祈安记得自己出门时是关好门的，从他回来到现在，他还没进过屋子。

    也许是不小心闯入结界迷了路的小动物？幽祈安这么想着，轻轻推开了门。

    正厅里没什么异常，等到他绕过屏风，外间的榻上竟赫然躺着个青衣人，他一手支额，另一只手搁在榻缘，顺着手的方向，地上掉了个小木匣子。

    “……阎厌？”

    幽祈安万万没想到屋里的竟然是上午才见过的人。

    此时的阎厌闭目沉睡，不见了初见时的贵气逼人与举止疏远，只余下安宁平静，有种让人亲近去细看的冲动。

    或许是借着酒劲，幽祈安也坐到了榻前，他盯着阎厌的脸看，从浓墨的剑眉到刀削般的下颌，只觉得这张脸越看越好看。

    ……比自己这张脸好看太多了。

    幽祈安知道自己并不好看，按理说随着修为增高，相貌也会变得卓越起来，所以在天界的各位神仙皆是郎俊女貌，没有人会像他幽祈安这般，从最低阶的灵侍到如今的灵君，仍是这副相貌平平的样子。

    当日帝孔雀在他脸上划了个口子，因为是被孔雀翎所伤，即便是灵丹妙药也修复不了，是以原本就不漂亮的脸，如今更是难看得很。幽祈安怕旁人看着不舒适，一直用伪装术遮掩着。

    “相诡”二字，倒也担待得起。

    幽祈安看着阎厌的脸，心思不知飞到了何处，连阎厌睁眼醒来都没注意，直到感觉到温暖的手触碰到自己的脸上。

    “你……”阎厌欲言又止。

    幽祈安像是受惊一般，猛地往后退去。

    “对不起，我只是……”阎厌收回自己的手，盯着幽祈安的脸，“你脸上的疤是怎么回事？”

    幽祈安缓了会儿，问道：“阎兄你怎么到我这洞府来的？”

    这回倒是阎厌愣住了：“你，真不记得我了？我以为在城中之时……你只是有顾虑。”

    幽祈安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我不明白阎兄你说的什么，我们难道曾经相识？”

    阎厌没有回答，反而伸手把住幽祈安的脉搏，感受着皮肤下较常人更弱的搏动。

    “我听说天帝封了个灵君来这里，没想到竟然是你。”阎厌墨黑的眼睛中闪着光亮，“祈安，我找了你很久，只是没想到你变了相貌，连记忆也残缺不全了。”

    幽祈安心中震惊，他因为本体少了三片叶子的缘故，修行比旁人更难，甚至还残缺了部分记忆，这件事只有他自己以及南渊帝君知晓，可是这个说是自己旧相识的阎厌，竟然也知道

    阎厌神色凝重：“祈安，这都怪我，当年你用了三叶修补我的魂体，后来我查遍古籍才知道，这对你们一族自身来说损害极大。”

    “幽无虞的叶子虽然可以修补魂魄，但相应的幽无虞却会因此失去修炼飞升的机缘，记忆残缺，甚至神智涣散如痴儿。”

    “当初我就不该同意你这么做。你忘记了我，连样貌都不复从前，我后来找遍天界都没找到你。”

    幽祈安保持沉默，似乎在梳理面前的人所说是非：“所以，你是西冥王？”

    阎厌笑道：“正是！今日的说书正是我安排的，我想说书的把我们的曾经讲一遍，或许你能记起了也说不定，但似乎并没起什么作用。”

    幽祈安问：“那城主家公子是怎么回事？你又是怎么认出我的？”

    阎厌道：“那只不过是我在人间的身份。我用古术又恢复了你的三片叶子，一直想还给你来着，就是这三片叶子，感应到了你的靠近。”

    阎厌打开小木匣子，递给他：“这是你的叶子，你没有感应到吗？”

    幽祈安低头看着匣子里躺着的三片绛紫色草叶，它们散发着淡淡幽光，确实与自己的本体叶片相似，但是，他却感受不到任何吸引力。

    “抱歉，我与这三片叶早已经切断了联系，现在它们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幽祈安道。他能想到的解释只有这个，否则为何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叶子的感召。

    “这……”阎厌似乎也没想到会是这般。

    幽祈安像是见不得阎厌的失落，又或许他是见不得任何人在他面前失落：“不过也无妨，将它们和我的本体放在一起，或许日子久了，就能恢复了也说不定。”

    幽祈安取出青血皿，将三片早已离体的叶子放到根茎处，他心里想到，要实在不行，落叶归根也总是好的。

    阎厌道：“那便这样，我会继续看看有没有重续之法，祈安你本就已经修为大减，若能补全本体，必定能重回巅峰更进一步。”

    幽祈安点头，本欲送客，阎厌却又躺回榻上：“祈安啊，你我一千多年都没相见了，虽说我们年岁长久，个百年不见也挺正常，但我总觉得，我们之间未免坎坷太多，若是搁男女之间，恐怕这早得修成姻缘了吧？”

    幽祈安只觉莫名其妙，却又不知为何心中一阵悸动。

    “话本里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当以身相许，祈安你需不需要我以身相许啊？”阎厌笑道。

    幽祈安一哽：“阎兄，你……”

    “哎哎哎，玩笑而已。”阎厌打断他：“祈安你呀，就算忘了我了，都还是阎兄阎兄的，我们之间这么难解的缘分，你不能叫我叫得亲近点儿？”

    幽祈安不说话了，阎厌以为他还未能消化完这些事情，就借言冥界还有事务离开了。

    幽祈安并没有什么接受不了的，他刚刚只是真的在想要怎么换个称呼。

    也许，阿厌就挺好的。

    而且，听起来跟阿丑也很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