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属于青春的《红楼梦》
钱穆说,《论语》该时时捧在手心,今日格一条,明天再通一则。朱子就曾经如是,他二十岁到四十多岁,光从治《论语》思想就有巨大飞跃。蒋勋说他读《红楼》读了三十多遍,《红楼》每章都可独立存在,他闲暇时随意抽出一章,读出了许多东西。
人喜欢把整块的细分,历史就有着上古中古的划分,光我所记,西方哲学家把生命划为合群时期、沙漠时期和创造时期。对于我自己,曾说,人活到六十就好,而二十年为一叶,第一片叶浮流水,懵懵懂懂,随心所欲,这是个记忆的时期,美好酸涩忧烦种种情感由此来伸展扩充;而二十到四十又为一叶,这是个意志时期,未做想做的事,梦中的抱负,胸中块垒,此时期意志够坚定,人够顽强,许多事并非空谈;最后一叶,已到退化时期,意志尚存,但当能力精力退化时,心志也该收缩。
既然如此,第一叶已经将近过去,第一叶是情感的宝库,而《红楼》正是一本最饱含情感的书,是那个时期的青春之歌,借此两相对照,肯定会许多得以“一以贯之”。
蒋勋说,《红楼》是一本宽容的书,《红楼》甚至可以当一部佛经去读——因为作者对笔下即便最腌臜不堪的人,也未带主观情感去批判,他很多只是看得透,是他的深入浅出,博而反约,让你由自己性格从而有所喜好;喜好是喜欢你性格相近的,厌憎是排斥你性格所不容的。曹雪芹只有对人物事件的再现,他用一种造物主、一种宽容的心对人物对事件,进行本末因由的分析,他没有加入他的喜好厌憎。即便如贾瑞,贪凤姐姿色的可怜鬼。曹雪芹没有直接突兀的让出现贾瑞的急色,凤姐的机关算尽,和风月宝鉴,在之前也曾有过闹学堂一段,那是个贪便宜怕权势的小人,再之前还有,是个被道先生老学究压迫,不能有性格的弱懦和无奈、让人同情的渺小者;这样一个人,能用简单喜好来定论吗?蒋勋说他第一遍时,最讨厌就是贾瑞;后来读的次数多了,抱之更多是原谅和同情;所以,他说:“永远不要用一个喜好来定论别人!”
可是,人不能有喜憎厌恶吗?
鲁迅说:“我一个也不原谅!”
直到今,我一直为评论一个人感到迷惑。心里明明对一个人抱有嫌弃,我把和他有交叉处一一回味,我找出了什么?找出的也远远不够使我情感如此!
从我喜欢三毛以来,见识许多人一听她名字,就做出捏着鼻子的样子。三毛是自杀死的,所以她的书是消极是阴沉是堕落的——他们这样告诉我,可真的是吗?
我看过别人举阮大铖的例子,这是一个无耻至极的小人,可他的《燕子笺》很好。同样还有胡兰成,他是汉奸,可他的书文笔优美至极。渐渐,我想到周作人,他已渐渐被平反;甚至徐志摩,他配的上如此大名吗?弘一法师,他的经历他的出家,该怎么算?
人容易老来近佛,我似乎已触及到一丝边缘——岂不是老来一切都盖上厚厚灰尘,喜欢没那么深,仇恨没那么深,远远地看,对得起的对不起的好像是他人,一切都在心中不那么重要,那么什么不可以用宽容的心去面对?
孔子说:“叩其两端而执之。”
《红楼》因为它的再现,它的青春,它的情感,它的手法.....——是一部伟大的艺术品,可是也正因为它的样样宽容,现世博得诸多空誉。
二、共享生命的孤独
印象很深,秦可卿死了,葬礼极尽奢华,饮酒作乐倒像什么喜事;宝玉总是在别人热闹的时候,他一个人悄悄隐去,寻找到的却是凄凉——在贾府人都在看戏时,他守候在将死的秦钟旁边。
鲁迅说,悲凉之雾,尽被华林。
蒋勋说,这是繁华和凄凉的对比 ;也说,宝玉历经的是一种生命的孤独,这孤独,谁也排遣不了。
繁华,不一定只是金银酒财。当许多年前,你还赤着脚,顶着太阳,举着长长竹竿捕着知了,而如今只能看着别人做或自己空空回想,这记忆,就是繁华。以前看事情只凭第一感觉,本着喜好来组织脸色,而现在看事情能前后分析,多方面考虑,那么,经验和知识就是繁华。繁华和凄凉是多对少,繁华和凄凉是得对失;繁华是当时看月身旁还有人共酒,凄凉是笑面相迎却发现人去楼空,蓦然回首,孤鸿零雁灯阑珊。而当年龄见长,发现不止有合欢,还有悲离,熟悉的渐渐远去,陌生的一波一波袭来,而陌生的逐渐熟悉,熟悉的渐渐失去,生命的孤独开始滋长繁盛。阿来说,爱是骨头里冒泡泡;而这孤独,则大概是心里的泡泡泛个不停。
很多时候,讶异的发现曾有过这样一模一样的时刻,心里感觉在重复以前的动作和心情,不管这以前是早忘掉的梦中时刻还是一种错觉,心头泡泡开始飘起,这让我几近相信来世今生!
宝玉第一次看见黛玉的时候,说这个妹妹我以前见过,而黛玉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当然,他们有着木石奇缘,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可,贾母他们来斥责宝玉,说他胡说时,宝玉当时是何等样的孤独!前世因缘是一种繁华,一遭被人抹尽,繁华转为凄凉,呵,这生命的孤独!这孤独,怕还要胜似斥责宝钗,叫她把那套经世理论去别屋里说;这孤独,怕也盖过看着脂粉队英雄一个个出走,东支西离,叹息“早知是这样,又为什么要有那当初。”
生命的孤独还是红颜易老将军白首。
当贾宝玉发现还有甄宝玉时,容貌性情样样不输,直至自惭形愧时,这也是一种孤独;当自傲的变得渺小不堪,当井水见过汪洋,悲凉悄悄弥生。
《红楼》悲凉之雾弥散,孤独也悄悄滋生;欢乐可以共享,孤独大概只有前世奇缘的才可以与共吧。
宝玉看着花残满地,想将它们捧起洒入江中,省被泥淖所污;黛玉荷着花锄从他面前走过。
宝玉一个人夏日凉亭,情思倦生看着《西厢记》,黛玉路过,“过目不忘”。
黛玉出场是没有任何衣饰描写,她不食烟火,她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也似乎只有这样一个人,才能和你共着这生命的孤独!
三、玉带林中挂,金钗雪里埋
“玉带林中挂,金钗雪里埋。”黛玉的判词和 宝钗的判词是在一起的。蒋勋说,曹雪芹最终也没决定谁是最佳配偶。有木石奇缘,也有金玉良缘。
当晴雯哭着将箱奁掀翻,赶出贾府后重病,宝玉来看时,她将指甲剪掉,另一贴身衣物,叫宝玉珍藏好,说:“何苦空担了这名头!”
说,袭人是丫鬟中的宝钗,而晴雯是丫鬟中的黛玉。
贾府有甄(真)有贾(假),金陵有个宝玉,而京城也有个宝玉。虚虚实实,真幻不定;丫鬟中的黛玉病逝了 ,小姐中的黛玉也死了;可我始终认为这是不一样的,黛玉的出场是空幻的,黛玉的存在只是这世用眼泪来偿还前世的恩情,黛玉是不属于这世界的。
林徽因曾谈起徐志摩对她的爱情,她说:“他爱的不是我,而是那个未得到和他用诗情加以美化了的林徽因。”
宝钗关系处理很好,贾府没有说她不好的——这活的也很累,每个人心情都要顾及,连下人也不得罪,不同于黛玉,黛玉苦的只是那份前世因缘,在一定程度上,她的性情只会让别人活的累。当宝玉被骗说要见贾政时,宝钗趁机对他劝说。宝玉立马变脸,叫她别污了这套经世理论,去别屋里说。《红楼梦》里是没有秘密的。黛玉就在门外,听到宝玉说:“林妹妹就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
黛玉永远是那个葬花陪宝玉读《西厢记》的那个黛玉,这世上的孤独也只有这两个有前世因缘的人才能共享,所以,黛玉关心得只有宝玉,她当然不会说出一套经世理论。说的最重的一次,也是在宝玉被贾政打的皮开肉绽半死时,一句“你从今还是改了吧。”
梁实秋说,《浮生六记》中的陈芸是他理想中的女性。陈芸能陪着沈复言诗品酒,能一起逛游山水,有着共同兴趣,都有着高雅的品位。
都承认,宝钗是个贤内助。都认为贾府的复兴在李纨儿子贾兰身上。从《红楼》中也可看出,曹雪芹对当初公子哥生活有一丝悔恨。宝玉只爱黛玉,爱的死去活来是无疑的;可宝玉看见宝钗白玉藕臂也看的发呆,他对宝钗和湘云都很有好感。我对金圣叹腰斩《水浒》又有了一丝了解,南怀瑾书只写上半部,大概好的东西要除去一丝仅残微瑕都该腰斩。所以,曹雪芹最终也未能决定木石奇缘还是金玉良缘。
可悲的是,读《红楼》最后只变成一个舆论话题,讨厌黛玉的尖酸刻薄,讨厌宝钗的心计繁重.....
"玉带林中挂,金钗雪里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