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幕)
“嘘!”
“快进去!”一名老者面色严肃地警告戏棚子里的小孩。
“爷爷,我们还要哭多久啊?”那小孩摸了摸脑袋。
“主人家说了,咱们这戏要演到天明,让老爷子高兴地离开,所有人满意了,这戏也就成了。”
“可我真的哭不出来了。”小孩儿委屈道。
“拿去。”老者从荷包里掏出一个小布袋。
“这是什么?”小孩儿问道。
“你闻一闻。”
“啊湫”,小孩儿打了个喷嚏,“爷爷,是辣椒。”
“你哭不出来,用辣椒粉熏熏眼,眼泪就会自动留下来的。”老者说道。
“可我哭不出来啊。”
“把手伸出来。”
小孩儿伸出自己的右手,老者迅速地掏出一枚银针,在小孩儿的手上刺了一针,小孩儿吃不住痛,一下子便哇哇大哭,涕泗横流,倒真有点哭的意思。
“进去吧。”老者十分满意,用手推了推小孩儿。
小孩儿嚎啕大哭地又进去了。
乌镇里有个习俗,人死之后,亲属一定要请戏班子给死去的人唱一班戏,名为“葬戏”。死去的人只有看了这出戏,才能平稳地从家里升天,而不至于待在家里迟迟不走,给佳人带来祸患。而其亲属也必须请人唱戏,否则必有灾祸。
葬戏的规格也因人而异,一般的葬戏大约需要七到九个人,这是最为标准的。身份高的,有权有势的,请的戏班子自然非同凡响。身份一般的,也就按照一般人的规格来,至于那穷人家,虽然没钱,但习俗还是要遵守的,再不济也要请上一两个唱戏的,在灵堂前唱两三个时辰。家家户户皆是如此,没有例外。
我在乌镇十多年,有不少好友,也看过多次葬戏,多是好友的亲戚去世,碍于面子,不得不去。我的朋友大多一穷二白,请不起什么戏班子。当然也有大富大贵的,请的三十六人戏班。若是论起印象最深刻的一次葬戏,莫过于周大爷去世,他的儿子周二狗请人给他爹唱的戏。
我和周二狗交情并非很深,本不愿去。但是周二狗给局里面所有人都发了邀请,务必让局里面所有人都去看这场戏,我们局长本就收过周二狗不少好处,为了这个人情,我们是非去不可的。
周家果然是乌镇大户,请的戏班子自然与一般人不同。那天我们局里一行七人,局长带头,去周家看戏。周二狗隔着老远便笑脸相迎,我们在他的带领下进入其府内,兜兜转转,走了约莫一刻钟, 这才来到灵堂。
周老爷子的棺椁停靠在灵堂后,灵堂前是一幅老旧的画像,尽是些神灵,具体是谁我也不知,姑且认为是掌管生死的阎王吧。画像前是一张供桌,正中央是一个紫金香炉,上面插着拇指粗的檀香,两旁是一对手臂粗的仙烛,桌上摆满水果,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砚台,周围摆满符纸。供桌前是一个一米宽的大锅,以作烧纸撒酒之用。灵堂里烟雾缭绕,钟声阵阵,我隐约看见有阴阳先生在打绕棺。
周二狗将我们引入灵堂旁边的屋子,里面也是烟雾缭绕,甚是喧嚣。众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原来这是一间赌场。我们虽是局里的人,但聚众赌博不归我们管,再说这次我们以私人身份来看戏,在这里大谈纪律,自然是要不得的。
刚进房间,便有人向局长打招呼,局长也都一一回应,但并没有加入他们,毕竟自己手下人在,作风意识还是要有。
当下周二狗安排我们就坐,又吩咐人上了一壶茶,“诸位先喝茶,这戏要吃过晚饭后才开始,还请宽恕则个。”
局长表示理解,示意周二狗去忙别的事。
我不习惯屋里的吵闹和气味,向局长请示之后,一个人来到房屋旁的院子。 这院子人满为患,同屋里一样喧哗,好在空气分外清新。这时我看到这院子全都用白布裹了一层,人身上也都裹着白布,我算半个公家人,所以一袭黑衣,胸前挂朵百花以示尊敬。我走在人群里,仿佛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他们还在笑,而我已经死了。我从院子走过,看见周老爷他儿媳同一群妇女在摸牌,看样子手气不错,毕竟她笑得合不拢嘴。
再走过去,穿过院子,旁边的一个厢房,我看见了今晚的戏班子。原本我以为三十六人戏班的场面已经够辉煌,但这周二狗似乎要创下乌镇的记录,粗略望去,密密麻麻一大片,大人小孩儿,高高矮矮,也没个计数,这时周家老伙计阿贵从我面前走过,我叫住他,他跟我说,周二狗这次可下足了本钱,要给他爹办一场风风光光的葬礼,整整请了九九八十一位“真仙”来唱戏,再加上七对善男信女,和四位阴阳先生,一位风水先生,共有一百人筹办这次葬戏,你说气派不气派?
“这可真是大手笔。”
“谁说不是呢!”阿贵叹了口气,“只是这周老爷子怕也看不到这场戏咯。”
。 我笑了笑,大家伙都是明白人,人都死了还看戏?死人的戏给活人看,图的是个脸面,要是活人都不看,谁还愿意花钱请戏班子唱呢?自己的一片孝心又怎会为他人所知?
“唉”阿贵叹了口气,“这老爷子恐怕在世时都没想到死后能享这么大的福气。”
我听阿贵话里有话,便悄悄问他,“老伙计,这其中有什么奇妙不成?”
阿贵知道我是局里人,便猫着身子四顾望了望,见无人过来,这才压着声音说道,“在乌镇,谁不知道周家富贵?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也怪周老爷子眼拙,娶了个着实厉害的儿媳。周太太刚过门那几年,对老爷子是毕恭毕敬,可时间越久,这媳妇的本性就慢慢暴露出来了。偏巧周老爷子的儿子又是个软耳朵,没个主见,从此周家便由周太太说了算。这儿媳主家,原本也正常,但周太太可不是一般人,凡是周府所有的事,大到家里的用度开支,人员变动,小到仆人的身活起居,都要经由她手。时间长了,众仆人也都只听她的话。一来二去,周老爷子就不高兴了,自己想买点名贵的烟草也要从媳妇那里拿钱,一开始还能拿到,过不了多久周太太觉得烟草太费钱,便以老爷子的健康为由,把这部分钱给收了。老爷子一声没其他癖好,就好这一口烟,如今断了烟钱,这不是要命么?所以老爷子就不开心,向儿子说了这件事,但没个下落。老爷子没法,只好写信让远方的女儿给自己带些烟草,这事儿一来二去被周太太知道了,便同周老爷子大闹,老爷子一把岁数哪玩的过周太太,最后周二狗出面,两头说好话,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但是周老爷子却再没有之前的权势,连烟都抽不起,还时不时找我要烟抽,你说这惨不惨?”
我点点头。
“更惨的在后面。”阿贵接着说道,“老爷子有次烟瘾犯了,又没得烟抽,便用脑袋使劲撞墙,撞得头破血流,若不是仆人发现,恐怕早就见阎王了。即便把命救回来了,也落得个痴呆,话都说不清楚。”
“那周二狗就这么没出息?连自己的亲爹都管不了?”我问道。
“哎呦,你小子还没成家,不晓得此中的厉害!”阿贵说道,“老爷子落了痴呆,衣食起居都没人伺候,孤身一人待在房间里,有次把放在门口用来除湿气的石灰当成面粉,直往嘴里送,也辛亏是仆人发现了,不然这条老命也早就没了。周老太太死的早,周老爷子一个人把二狗拉扯大,却怎么也没想到这样一个结局。”
“你以为周二狗不知道?周太太不知道?这些事整个周府所有人都知道,只是周太太不让对外提起,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些仆人念周老爷子的好,时不时给他送饭,洗衣裳,富余的给他买口烟,就这样过了。主人家的事情,仆人又如何说的了话呢?”
“周老爷子不还有个女儿吗?”我问道。
“事情就出在周老爷子的女儿身上!”阿贵说道。
。 “那天周小姐来信,说是自己嫁出去七八年没回过娘家,这次准备同自己的丈夫一起回来看看,顺便把老爷子接过去享享福,尽自己的孝心。”
“这封信可把周二狗和周太太急坏了,要是让自己的妹妹知道老爷子过得这般凄惨,那还不得把他们送到局里,关上十年半载?但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办法,只好派人收拾房间,将老爷子打扫的干干净净,准备应付过关。”
“这老爷子也是命里不该有这福气,还没等女儿女婿来,当天晚上就一命呜呼了。”
“这可着实让周太太松了口气,周太太将仆人聚在一起,准备了一番说辞,让仆人们守口如瓶,又花钱布置这些,搞得挺像那么回事。”
“那周老爷子的女儿知道这些事吗?”我问道。
“谁知道呢?反正府里面没人敢说。”阿贵说道。
“你不是对我说了吗?”我说道。 “你不怕我给周小姐说这些?”我自然不会说出去,只是想看看阿贵的态度。
“你不作数,没人会听你的。”阿贵摆了摆手。
“小伙子,你误解人心,也高估了人情”阿贵说道,“我年龄比你父母还大,什么事没经历过,看得越多,就不稀奇了。”
这时有人来找阿贵,让他去帮忙,我一个人便又在周府里转,直到下午,有仆人来知会我吃饭,这才回到院子。
。 院子里里外外已经摆好了酒席,圆桌也都用白布裹着,前来看戏的人也都同我类似,服黑色衣裳,胸口挂一朵白花。不得不说周家面子挺大,除了我们局,其他各局也都有人来,除外就是其他的几个大户,还有就是周小姐夫妇,同几个远方亲戚。
。 此时我从人群中看见周小姐夫妇,周小姐披麻戴孝,哭的像个泪人,一旁他的哥哥,也就是周二狗,同样一脸愁容,那周太太,此时也是哭哭啼啼,反倒是周家女婿,一个十分稳重的男子,并未有任何眼泪,在一旁安慰妻子。
晚饭过后,天色已黑,我们挤在灵堂前的小院子里,等待葬戏开场。
戏台子设在灵堂之前,整个院子空出一大片地,我们这群看戏的只得往后退,院子里挤满了人。此时戏班子早已准备就绪,班头喊了一声,“唱!”
于是立马有数十个男男女女哭哭啼啼地跑到戏台子后面,各个披麻戴孝,跪在周老爷子的灵堂前,顿时院子里哭声一片,让人心情沉重。
这时我早先隐约看见过的阴阳先生走了出来,先生脸色肃穆,双眼紧闭,嘴里念念有词,说的什么很难懂,反正不是人话。念叨许久,这才睁开眼,右手在酒杯里一点,然后在桃木剑上轻点三下,挂上符纸,往门前的锅里一晃,顿时锅里便燃起火来。
“鸣炮!”先生喊道。
于是院外响起一阵鞭炮声,这场葬戏,也就随着鞭炮声开始了。
阴阳先生行完法事,便又回到灵堂里,此时四个阴阳先生早已准备妥当,灵堂里传出一阵诵经念佛的声音。灵堂里面的戏已经开始,外面的戏也顺势而发。
这时我才发现,先前那哭哭啼啼的男男女女,哭得越发激烈了,仿佛真是自己的亲人去世一般,戏班子自带唢呐等专门的乐器,院子里忽然响起沉重的音乐声,配上哭声,真让人难受,也想跟着痛哭一场。
葬戏开始,戏台上唱戏的已经就绪,这第一场戏,名为“卖身葬父”。衣衫褴褛的女子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父亲去世,小女子无能为力操办葬礼,如有人出钱置办葬礼,便为其做牛做马云云”。然后便有人出钱,给女子置办葬礼,女子也信守诺言,从此跟着那人,人们便称赞该女子,认为这是义女。
第二场是“卖子侍母”,讲的是一对夫妇把自己儿子买了,给病种的母亲买药的故事。
“……”
一连听了十几场,众人都有些疲乏,我双眼弥漫,昏昏欲睡,忽然想到,灵堂内在诵经,灵堂外在唱戏,究竟谁还活着?谁已经死了?谁是戏中人,谁是旁观者。莫不是我们已经死了,只剩下那周老爷子,看着眼前的芸芸众生,一个人在那灵堂里发笑?
我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随后又自我否认,谁活着谁死了一眼便知,但是戏里戏外都是人,哪个为真,哪个是假,真让人是非难辨。这时鞭炮声响起,葬戏唱了十多场。有一段时间空下来,让老爷子的亲属去灵堂里见他最后一面,一旦棺椁盖上,便只有上山的时候才会开最后一次,按照乌镇的习俗,女性亲属是不能上山的,所以这是周家女人们最后一次见老爷子。于是众亲属哭哭啼啼地趴在棺椁上嚎啕大哭,周小姐哭得最为凄惨。那种哭声深入灵魂,让人感动。
此时那些男男女女哭的更大声,堂内堂外哭声不止,这也就是有钱人家才能请得起这么多人一起哭,寻常人家也就是找了阴阳先生,一个戏班子,全都是由家里人哭,这数十上百人一起哭的场景,可真是气势非凡。
我有些困乏,想去外面转转,之后找个借口,回家睡觉。刚走出院子,便发现阿贵一人待在墙边抽烟。“这个面色苍苍的老人,触景生情,这敲锣打鼓声,兴许是想到自己的万年了吧。”我如是想到。
“小伙子你过来。”阿贵叫我。
我走过去,阿贵递给我一支烟,我摆手拒绝,“我不吸烟。”
“小家伙,葬戏好看么?”阿贵问我。
“不好看。”
“那为什么还有人唱呢?”阿贵又问。
“兴许别人觉得好看。”我答道。
“不,我问过无数人,他们都说葬戏不好看,而且古板。”阿贵摇摇头。
我没说话。
“人生便是逢场作戏,有的人笑,有的人哭,还有的人,执迷不悟。有些人,习惯了戏剧,便连生活也顾不上了。”阿贵突然幽幽一叹,让我措手莫及。
在我的认知里,阿贵只是个仆人,没成想,倒还有些文章。,突如其来的感叹,让我刮目相看。
“你说生前都不好好对待父母,死后搞这些形式主义,为了什么?不就是图个名声,让自己体面一点?人也真是奇怪,明明知道这是在做戏,却偏偏要做那无知的看客,所以我说人们都在演戏,演的人多了,谁是戏子,谁是观众,连他们自己也分不清了。”
我以一种怀疑的眼光看着阿贵,此时他不像仆人,更像一名智者。
阿贵看着我,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便笑道,“谁没年轻过,年轻时想不明白的,老了自然就清楚了。”
我默然。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阿贵的话,总感觉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莫不是那老爷子在背后盯着我?
我浑身发冷,匆忙跑回家,捂在被子里,直到天亮。
后来,我再不敢去看葬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