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永生
文革期间,官方意识形态威力强大,无远弗届,笼罩一切,人人无可逃遁。但也有一些人,至少在私人交往方面,不突出政治而突出性情取向,不跟着无产阶级司令部走而跟着自己的感觉走,杨永生就是一个。
忘了我们是怎样开始交往的,反正他虽然参加了群众组织,并非骨干,也不积极;我是没资格革命造反,留在生产岗位上,两人都远离政治漩涡,又皆为性格温和的人,话语投机,就接近起来。后来就发展了友谊:平时常常聊天,公休结伴回家,可有少量的金钱借还,有时他会代我领工资送到家里等等。
永生在公众场合总是少言寡语,在各种会议上极少听到他发言,平常宿舍相处话也不多,因而得到一个“老蔫儿”的外号。有一次公休期间,他突然来到我家,穿戴很整齐,像是有要务。那天我家里正好有客人,见此情景,他逗留片刻就走了,也没说什么。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去会女朋友,晚上打算在我家过夜,以便第二天再去。他还真是个老蔫儿!如果他说明来意,我总可以安排他住宿的,我们俩就可以竟夕畅谈了。
虽然寡言,但有时候,如果是相好,私下他也能娓娓而谈,而且推心置腹。他曾跟我谈过一段失败的的恋爱经历,他对那姑娘一往情深,姑娘本人对他也有感情,无奈家里不同意,母命难违,只好分手。他谈及此事,声音低沉,语速缓慢,足见那绵长的情思当时还难以割断。
我们在一起基本不谈政治,所说的大都是家长里短。看来他很单纯,缺少势利之心,我已经挨整,估计还会挨整,且可能戴冠,但他不避讳与我的友好交往。我想是因为他对政治不感兴趣,无意积极投入,心态就平和,心态一平和,常人的健康直觉就不致被政治滥情淹没,对人好坏的判断和取舍大体围绕着常识而不是功利。
有一件事能说明他注重友情。”清队”开始时,我手里有一份申诉材料,担心被人抄走,想托他保管,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并不顾及可能担当的风险。后来一位负责人表示,我既然替别人申冤,是否也有根据?我就把那份材料要来给他看,却暴露了永生,这很不应该,但他没有抱怨我,只告诉我他挨说了。好在都是一派的,轻描淡写批评几句就过去了。有人会认为他幼稚,我看他还是受直觉的导引:通过长期接触,明知你不是危害社会的坏人,就愿意帮助你。
永生虽对政治不大感兴趣,但既然他参加了造反派,政治就会来找他。抓516的时候,一天时文义去王家场,看见永生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呆着,就过去跟他说话,问他怎么了,永生也不言语,只把手指头比画出516三个数字。看来他也在写交待检查吧。时文义回来对我说:“没想到516还真多,连杨永生都是!”
“清队”后我与永生分在不同单位,遂很少来往了。多年后他又调到解家荒,一天晚上就抽空来河南村找我聊天。可惜不久他就离开林场,我们再次失去联系,他曾到家里找过我,不遇,就给我留下一封信,当时我患重病,也没顾得回信。直到2001年10月我才知道他的电话,打过去,我们谈了一个多小时,那是我生平打的最长的电话。在孤独时期建立的这段友谊是不应忘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