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疤儿脸想杀人。
疤儿脸坐在一棵树下,很紧张地想,我需要一把刀,一把快刀。
想到自己要去杀人,他的手抖得厉害。
先一刀砍下赵驼子的人头,一腔子热血喷得老高,染红了屋顶;接着一刀剜出赵驼子的心,那拳头大的玩意儿还突突直跳,切成片儿下酒;最后一刀劈开赵驼子的肚皮,于是肠子肥油啥的全流出来,白花花淌一地。
想想都过瘾。就在刚才,天杀的赵驼子竟然在那么多人面前公开羞辱自己,这口气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如果都能咽下,他疤儿脸以后还怎么在街面上混?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赵驼子人高马大,论打架他疤儿脸自然不是对手,“所以,我需要一把刀,一把快刀”。
接着他迷惘了:到哪儿去弄这把刀?
疤儿脸霍地起身,他想起了八面风,他最亲近的朋友。身为孤儿,疤儿脸从童年到少年再到青年这段时光一片黑暗,所幸在黑暗中还不时露出八面风的脸。
八面风正坐在子石街口打瞌睡,卦摊冷清得很。
疤儿脸一屁股坐下,算命先生欣喜地睁开眼,接着说了声“晦气”。
“我想杀人”。
八面风不理他。
“我想杀人,我需要一把刀。你见多识广,你说我到哪里弄到这把刀。”
你要杀谁?
赵驼子。
为啥杀赵驼子?
他当众羞辱我。这回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八面风睁开眼睛,看到疤儿脸两眼含泪、双拳紧握。他从卦摊下面翻出一本记事簿,来来回回翻看,最后说“找到了”。
“出城三里,有一片松林,那里住着个马先生,他卖刀”。
他的刀快吗?
八面风拍拍记事簿,“这上面说包你好使”。
2。
松林边的小屋里走出一个胖子。
疤儿脸愣住了,他没想到马先生是个胖子。他以为马先生是个瘦骨伶仃的人。
“买刀?”
是。
“进来。”
两个人面对面坐下。
“想买啥刀?”
你这儿最快的刀。
干啥用?
杀人。
你带了多少银子?
疤儿脸忽然想起来,身上一两银子也没有。他身上又何曾有过银子?
我杀人之后夺了他的钱财,再还你银子。行不?
马先生眯着眼看了疤儿脸好一会儿,“行”。
你啥时候去杀人?
有了刀立马就去。
好,快去快回。说实话,我也缺银子。
疤儿脸朝四周看了看,一把刀没有。
马先生走到北墙边,徐徐拉开了宽大的布帘,于是,灰暗的小屋给照亮了。疤儿脸看到自己肮脏并露出脚趾的黑布鞋上沾着一小截头发。
墙上一共挂着大小长短10把刀。8把白刀,两把黑刀。
“最便宜的20两银子,最贵的70两银子。你看哪把合适。”
疤儿脸咽了口唾沫,“我不懂”。
你要杀的是男人女人?
男人。
多大年纪?
快四十了。
高矮胖瘦?
不胖不瘦,个子比我高好多。
你打算从哪儿下手?肚子、脖子还是后腰?
疤儿脸顺着脸淌下汗来:他个头大,我得偷袭,后腰吧。
马先生摘下了一把白刀。“就它吧,23两银子。”
疤儿脸捧着这刀,顿觉一道寒光割在脸上生疼。
马先生,你跟我说说咋用。
“此刀长七寸。你从后面悄悄逼近,看准他的脊椎,腰左边一寸半,捅进去,就是左肾,肾乃生命之本,一下就取了他性命。”
马先生从疤儿脸手中拿回刀,弹得丁丁作响,脸上全是怜爱:你知道马新贻吗?
你说的是两江总督马大人?
没错。他给结拜兄弟的女人谋杀了。这女人后来给凌迟处死。凌迟你知道吧,也叫“鱼鳞割”,就是千刀万剐。这女人割足了三千六百刀呢。“用的就是这把刀”。
疤儿脸不由退后一步,“杀过女人,晦气,换一把吧”。
马先生就把那刀放回到墙上,又拣了一把黑刀,也是七寸长。
别看它黑,同样锋利。此刀宜刺他右腰。25两银子。
黑刀为何要刺右腰?
老子曰,知其黑,守其白。黑在先,故从右边进入。
这刀以前杀过谁?
谭嗣同,在北京菜市口。因为太后老佛爷怕他临死前又大放厥词,所以暗谕先用此刀割断他喉咙,再一刀断其颈项,人头落地。
疤儿脸接过黑刀掩入怀中,说,好,我瞅个空子,等他睡着时,也拿这刀割断他喉咙。
杀了他,我就还你刀钱。
马先生说好。可是,我们素不相识,你给我写个欠银子的字据。
疤儿脸说我不会写字。
马先生说不妨,我写,你按个手印。
于是胖子取出笔墨写了字据,疤儿脸按上了手印。
3。
疤儿脸回到城里,找到了八面风。
搞到刀了?
疤儿脸按按胸脯,点点头。
你准备咋杀赵驼子?
等他睡了,一刀割断他的喉咙。
疤儿脸转身进了快活林。快活林是一间赌场。
他寻找赵驼子。赵驼子正在玩十三幺,上身光着,亮晶晶的汗珠子顺着背中心那道坎淌下来。疤儿脸看到脊椎两边吊着两个热气腾腾的腰子。
他改变了主意,就用这把黑刀把赵驼子的腰子掏出来。
他走到赵驼子背后,刚把手伸进怀里,赵驼子忽然回头跟他说:疤儿脸,今天你咋来这么晚,敢不是会相好的去了。周围的人听着都笑了,赵驼子就又转过身去接着玩十三幺。
疤儿脸忽然迟疑了,刚才回头跟他说话还带着点笑模样的就是他要杀的赵驼子吗?
这时一个人一把拉住他走出了快活林。一看,是八面风。
“你就这么杀了他,你自己也不想活了?”
好,我趁没人时再杀他。
疤儿脸就这么守在快活林外。过了晌午时,赵驼子一挑门帘出来了,他先去旁边面馆里吃了碗臊子面。疤儿脸也饿得肚子真叫,他摸了摸怀里的刀,忍了。
赵驼子吃完面就往家走去。他的家在背街8巷,破败得很。赵驼子躺在院墙边梨树下的一领破席上,睡着了。
四下里没人,只有蝉声寥落,疤儿脸轻轻走过去,蹲在赵驼子面前。他仔细端详了一下赵驼子的脸,这张脸又脏又丑,一股子汗臭。顺着脸看下去,疤儿脸找到了他的喉咙,骨骨碌碌上下动着。
他把刀掏出来,把昨天赵驼子当众羞辱他的情景又回想了一遍,可还是下不了手。
他转身走出赵驼子家,出了城,来找马先生。
马先生说,银子呢?
疤儿脸沮丧得很,把刀还给马先生,低着头不说话。
马先生闻了闻刀锋,说,“没杀成?”
我下不了手。
马先生把刀放回墙上。“来,兄弟,喝茶。”
两个人坐下喝茶。“第一回杀人,都这样。”马先生说。
你这些刀,哪一把最狠?
马先生用手一指,当然是大砍刀,一刀下去,人头落地,血溅七尺。我这把大砍刀砍下的最后一颗人头也是个女的?
谁?
叫鉴湖女侠那个,革命党。
疤儿脸说,你讲两件阴毒至极的事儿听听,我也练练胆儿。
还是昨天给你看的那把白刀,它干的都是千刀万剐的事儿。要说杀死马总督那小娘子长得相当妖艳,脱光了给鱼网紧束,每一片肉就都从网眼里鼓胀出来。
第一刀先割了她左乳头,抛至半空,谓之敬天,第二刀割去她右乳头,扔到尘土堆里,谓之敬地。第三刀皮肉则要敬鬼神。如此一刀一刀割去,割完三千六百刀要整整用一天。那时她还没有尽死,一对美目映着残阳,甚是凄婉动人。
最后呢?
最后一刀刺入心窝,也就死了。这才是完美的凌迟之刑。
疤儿脸许久未作声,两个人默默喝茶。最后疤儿脸说:马先生,把那黑刀拿给我。赵驼子必须得死。
马先生把刀递给疤儿脸:要说好用,还是七寸刀,袖在腕子里,出其不意一攮子,十拿九稳。——兄弟,干完记得带银子过来。
4。
第二天午后,疤儿脸看到赵驼子又一挑门帘出了快活林,他先去旁边面馆吃臊子面,接着走回家去躲在院子里睡午觉。疤儿脸本来是跟着他的,转到背街6巷时忽然给一个人扯住了裤腿。低头一看,是远房亲戚八婶的小女儿。
干啥?
俺娘病在床上,哥你请郎中来救救俺娘。
疤儿脸一肚子火起,你娘病了关我鸟事,我也一个子没有,到哪儿请郎中?
可是女孩拉着他不放手,小脸一皱哭起来。
疤儿脸往前瞅去,早不见了赵驼子,不由着急,一把推开了女孩,这时忽然刮起一阵风,刮得白花花的天一下子黑乎乎的。疤儿脸的眼给沙子迷了,淌了一脸泪,等风停了,他抹干眼泪,赶紧就往赵驼子家走。
到了赵驼子家,却看到五六个邻居站在院子里。疤儿脸过去一看,刚才那阵狂风刮倒了赵驼子家仅存的一段院墙,院墙倒下压死了躺下睡觉的赵驼子。
疤儿脸走到那五六个邻居后面,只看到赵驼子灰白的一双脚。他双腿一软坐在地上,赵驼子死了,我现在去杀哪个?
他又去找马先生。马先生正打算出门,看了一眼疤儿脸就全明白了,说:“兄弟,跟哥出门办件事。”
疤儿脸看他取了两把刀用布条包裹后放进了褡裢里,忙问:去杀人?
马先生笑而不答,扯着疤儿脸就出门了。
两人在偏西的太阳下走了三里路,进了靠山村。马先生人胖,走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两人七拐八拐,到了村后刘老四家。刘老四一家都站在院子里,几个人也都汗淋淋的。
院子中央绑着一头黑毛猪。黑毛猪不愿就死,还在大声叫唤着。
马先生跟刘老四打了个招呼,放下褡裢,取出一把刀,长十二寸的单刃尖刀。喘着粗气的胖子不见了。
马先生走近黑毛猪,右腕一送,雪亮的十二寸刀刃就没入了猪脖子,黑毛猪一声尖叫,马先生再一抖腕子,猪不吭声了,冒着热气的血咕咕嘟嘟争先恐后地涌出来,落在下面的搪瓷盆里。
马先生拔出刀来,在猪后腿上划了个小口子,回头朝疤儿脸说:兄弟,来,帮着吹猪。
疤儿脸跑过去,鼓起腮帮子,凑在猪后腿上吹起来,不一会儿,黑公猪变得圆滚滚,疤儿脸也吹得满脸通红。
两个人接着把猪吊起来,马先生换了一把七寸白刀,疤儿脸认的,这把刀曾经凌迟处死过谋害马总督的女人。
马先生此时屏心静气,左手于黑公猪身上边捏边走,右手持刀跟进,但见那七寸白刀如蝴蝶翻发,又似银色鲢鱼出没于波浪之间。不一时,黑公猪已经被切割分解完毕,内脏连肝、猪脚猪耳、排骨后腿分门别类码放得整整齐齐。地上并未见一滴血水,那刀也还是白亮亮耀眼。
刘老四给马先生点枝烟,马先生默默抽着。
马先生收了工钱,正是夕阳斜照之时,两个人出了靠山村往回走。
我还以为是杀人,原来是杀猪。
马先生笑了,我原来杀人,现在杀猪。
乙巳年大清废除了斩首之刑,刽子手就全部失业了。我也是其中之一。
失业?那不是挺难的。疤儿脸想了想,其实自己压根就没有过正经职业。
当然,大半辈子最擅长最熟悉的就是如何杀人,如何杀得干净利落合乎规矩,忽然所有人都跟你说,我们不需要这个了。我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为啥活着了,一无是处。
两个人之间出现了一小段静默。
那些刀,留着做个纪念也不错,为啥非卖掉。
每把刀上都沾满了恩冤跟复杂的故事,卖了也便忘了;另外,我也需要钱。
疤儿脸脸红了,马先生,我还是没有钱还你。
马先生一拍他肩膀,兄弟,我看你也没个正经事儿做,以后跟着哥杀猪吧。
说话间,太阳已经沉没,三五颗寒冷的星子升起于湛蓝的天幕。黑夜即将来临,它无所谓深刻或者肤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