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5年,兰州,多了碗牛肉面。
一把细面,两勺骨汤,三片萝卜,几块酥烂美味的牛肉,抓一把香菜,一把蒜苗,再挖两勺鲜红爽口的秘制油泼辣子,这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才算出锅,因为味美价廉,瞬间席卷了整个金城。
牛肉面厨子姓马,是个回回,那时候,他亲自上手,“三遍水,三遍灰,九九八十一遍揉”,一扯一拉一摔,就这样,拉出了牛肉面的名气。他和别的回回一样,一顶白帽,一把胡子,满脸岁月的沟壑,悠闲时,蹲在街角一锅一锅的抽着水烟,这让他会想起一些往事。
1.
十几年前,他还是少年,只有一顶白帽子,没有胡子,没有皱纹,在黄土高原上寻找绿地,赶着牛羊,饿食原上果,渴饮黄河水,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回回。
如果不是遇见她的话。
她是个汉人,是这片原上的牧童之一,也是最特别的一个——她只有一头老黄牛,在成群结队的牛羊群之间,实在是太孤单了,吃草都没个伴。
她背个小背篓,拿一把生锈的镰刀,一刀一刀割着牛羊都不吃的野草,直到背篓的没过她的马尾,便挥舞着鞭子赶着小黄牛回家去了,每天如此。
真是个奇怪的人。
小回回终于忍不住,转身挡在她的面前,
“嘿,小姑娘,你怎么放牛只放一头呢?”
“我家耕地的黄牛,只有这一头……”
“哦,这样啊,那你背篓里背的草是干什么的?这些草牛羊都不吃,太涩。”
“喂猪的……猪草”
“什么?!”
“猪草啊,这些草牛羊不吃,但我家的大肥猪最爱吃了,养的白白胖胖,过年杀了可以去集市上换钱,这样我就可以有糖吃了……”
小姑娘天真的解释换来了小回回歇斯底里咆哮,手里的皮鞭狠狠地抽在了小姑娘的身上,小姑娘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但也不甘示弱,两个人遂既扭打在了草丛中,惊的远处吃草的羊群四处乱窜。
这一打,直到夕阳落山,两个人都已没了力气,相隔数米,怒视对方。
小姑娘泪痕未干,气呼呼的说道:“我爹说了,回回不是什么好东西,果然是真的,莫名其妙打我!”
小回回气还未消:“我妈也说了,汉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不是假的,无缘无故骂我!”
2.
清晨的露珠蛰伏在鲜绿的草叶上,牛羊踏过,湿了畜生蹄上的毛,在这黄土高原上,绿草弥足珍贵,每个放牧者都尽量早一些,将自家牲口赶在草源肥沃的地界。
小回回像往常一样,赶在了太阳出山前上了山坡,前几天的事情让他气愤,但放牧才是头等大事,他常常是这片山坡上最早的一个,但今天好像有些例外。
天还没有大亮,灰蒙蒙的,在远处的雾气中,隐隐约约有一人一牛,那人背着背篓,弯腰像是割着草。
不是那个小姑娘是谁。
小回回怒气其实已经消了大半,可能是从小家庭以及周围人灌输的原因,对“猪”这个字格外敏感。他不懂什么信仰,只是觉得“猪”对于一个回子来说,是个具有侮辱性的动物。
而今打了那个小姑娘,反倒觉得心里过意不去,他偷偷从家里拿来了些牦牛肉干,准备对那天他的不礼貌行为向小姑娘道歉。
小姑娘弯腰割着猪草,猛的抬头看见小回回站在面前,惊的手里的草撒了一地。眼睛里委屈的像是要挤出水来,“求求你……你……你不要打我。”
小回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而后又觉得愧疚,笑着说道:“我有这么可怕吗?我不打你,我是来道歉的,上次打你是我的不对,呐,吃牛肉干。”
小姑娘看着牛肉干两眼发光,恐惧一扫而尽,抓起来就往嘴里塞,嚼的津津有味,对于她来说,肉是奢侈品,上次挨打回去,她父母说了,在回回面前不能说“猪”字,她才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而今回回主动道歉,又有没吃过的肉吃,别提有多高兴了。
小姑娘嘴里的肉还没咽下去,瞪着大大的眼睛望着小回回,含糊的说道:“我也应该给你道歉,上次是我不知道,以后保证再也不说那个字了!”而后又说,“我今天没什么东西给你,明天我给你带面条吃好不好?”
小回回从小吃牛羊肉长大,偶尔也吃青稞面籽粑,对于白面就和小姑娘对于牛肉一样稀奇,当然说好了。
3.
牛羊在高原上悠闲的吃着草儿,两个人蹲在树下,一个吃着牛肉干,一个吃着清汤面,脚下是奔腾的黄河,头顶是温润的太阳,透过树荫撒下,照的两个红扑扑的脸蛋越发的红,也照的两颗稚嫩的心靠的越来越近。
放牧的日子无虑,也无味,如今倒增添起几分味道来了,是牦牛肉干的膻味儿,是白面条的甜味儿,也是微风吹过,那轻轻地草香味儿。
当放牧不是为了生活而成了乐趣时,一切焕发出生机来了。
小回回吃了无数种的面条和馒头,小姑娘吃过数不清的牛肉干和奶酪。两人你来我往,以牛羊为信,绿草为物,渐渐地两颗不同种族的心融为了一体。
清晨的露珠蛰伏在鲜绿的草叶上,牛羊踏过,湿了畜生蹄上的毛,小回回又是第一个来到这片草源,等到日出,等到日落,终于还是不见小姑娘的到来。小回回今天的心情,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大概便就是失落吧。
他在想,今天她的那头老黄牛不吃草吗,她家里的那个物种,也需要有人给割草,她怎么了?是病了吗?或者,搬家去了别处了?小回回有太多的疑问无法解答,也有很多的话想对她说,突然少了个人,感觉放牧的日子都枯燥了起来。
夜里,小回回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开始责怪自己起来,责怪第一次见面那天会下那么重的手,责怪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没有多说几句话……
情窦初开的年纪,一切都是美好的,会思念,会难过,会失落,也会很容易满足,第二天一大早,小回回依然第一个爬上山坡,远远地就看着小姑娘从绿草最深处走来,他所有的顾虑都烟消云散,手里端着的,是思念了一夜的面。
“尝尝这碗面吧,牛肉面。”
“哪里来的牛肉?”
“就那头老黄牛啊,它死了,也许是因为太累,也许是因为年纪大了,昨天一早我去牵它,它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说着,小姑娘嘤嘤地哭了起来,小回回一时不知所措起来,轻声安慰道:“别哭了,饿了就吃饭,渴了就喝水,老了就会死,这些都天注定的,我们都无法改变啊。”
小姑娘低声啜泣:“牛没了,我就不能来这里放牧了……我们要搬家,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我们以后都不会见面了吧……”
小姑娘哭的更凶了,小回回也暗自伤心起来,端着手里那碗滚烫的牛肉面,好像被热气打湿了眼眶。
“吃吧,尝尝这头老黄牛的牛肉面,这可是我亲手做的。面吃完我就该走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4.
黄河的水不停地向东流去,放牧的人儿不停的换着草源,有朝一日,连仅有的一丝绿色都会被黄土吞噬,时间是挡不住的,就像这片绿地的干枯,就像小姑娘的离去。
1915年,兰州,多了碗牛肉面。
一把细面,两勺骨汤,三片萝卜,几块酥烂美味的牛肉,抓一把香菜,一把蒜苗,再挖两勺鲜红爽口的秘制油泼辣子,这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才算出锅,因为味美价廉,瞬间席卷了整个金城。
牛肉面厨子姓马,是个回回,那时候,他亲自上手,“三遍水,三遍灰,九九八十一遍揉”,一扯一拉一摔,就这样,拉出了牛肉面的名气。他和别的回回一样,一顶白帽,一把胡子,满脸岁月的沟壑,悠闲时,蹲在街角一锅一锅的抽着水烟,他说,他在想一个人。
“老板,下碗二细,辣子蒜苗多些,再加一份牦牛肉干。”
老回回顺声望去,那个满脸沟壑的老太太扎着马尾,背已经佝偻了,眼睛却依然炯炯有神,像是发着光,正笑嘻嘻的盯着自己。
老回回从她那雾气腾腾的大眼睛里,看到了绿绿的草原,成群结队的牛羊,一个扎着马尾的姑娘,还有个吃着清汤面的小回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