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西亚.马尔克斯《格兰德大妈的葬礼》:对权势的绝佳讽刺

加西亚.马尔克斯

《格兰德大妈的葬礼》是《礼拜二午睡时刻》一书中的最后一个短篇小说。在短短一万字以内,马尔克斯通过格兰德大妈的生前权势和死后哀荣,磅礴地讲述了一个时代的诞生和终结,这种文字功底和叙事能力让园子再一次被老马深深地折服。在《百年孤独》之前,马尔克斯就已经展露他的大师风采了。

—1—

二十二岁的那天下午,参加完父亲的葬礼以后,玛利亚继承家业成为格兰德大妈,开始了她长达七十年的统治。

她对母权制的古板死守,把财产和家族姓氏封闭在一个血缘关系复杂、恶性循环的繁殖圈子里,马尔克斯形容它为“一个神圣的铁丝网”。她执掌先辈传下的处置生命和财产的权力,财产范围无人知晓,大家只知道“格兰德大妈是流水、死水、下过的以及将要下的雨水的主人,是周边道路、电报电线杆、闰年以及热天的主人”,她的独揽霸权和超长待机甚至让马孔多的居民以为格兰德大妈会长生不死。

九十二岁的那天下午,格兰德大妈的照片刊登在“地处遥远而阴沉的首都”的号外头版上,“她的死讯牵动了社会秩序”,各方谄媚可笑的人物一一登场。

一直以来对自己所拥有的权责心里没底的总统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历史使命,他下令按照为国捐躯的英雄的规格为格兰德大妈举行九天国丧。政界、教会、财政届高层人士、法学界博士为探讨是否准许共和国总统参加葬礼的问题而无休止的“哇哩哇啦”。无边无际的基督教王国里出现了百年来的第三次惊慌、窒息、奔走相告的情况,教皇从昏睡中醒来,启程参加葬礼。

与死后的混乱秩序形成对比,临终前的格兰德大妈依然沉浸在她的威严权势中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人们对她肃然起敬、低首服从。

历时三个小时,她向公证人口授那份长达二十四页的有形资产。最精彩的部分在她详细历数无形资产的时候,“格兰德大妈使出一股死劲儿,挺坐在肥大的臀部上”,全凭记忆,用专横而又真诚的声音向公证人口授她那份看不见的财产的清单。

这是让人瞠目结舌的小说描写手法,马尔克斯用详尽罗列的各种精神层面的四十个抽象词汇,形象地表现了格兰德大妈在各个领域的绝对影响力。

一个满肚肥肠的大妈将五脏六腑和所有权势压在一把破旧的藤摇椅上,因为列举这么多词实在费劲儿,她在词汇的海洋里喘不过气来,打了一个响嗝,随之断气。前面再严重的疾病铺垫和诡异治疗手法,都不及大妈的死法更荒唐、戏谑、别具一格。

—2—

马尔克斯这样形容葬礼当天:“伟大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小商小贩挤满街道卖力的叫卖,各行各业的普通民众挤满广场等待最后时刻,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老兵趁此机会前来向总统索要六十年来一直等待的战争抚恤金。发狂的人群在总统、教皇、各界政要到来时爆发出喧闹的欢呼。与葬礼风马牛不相及的,是形形色色的国家级选美皇后游行队伍,她们首次脱掉俗世光环,身穿黑色绉绸,“静静地滑过”。

格兰德大妈生前拥有无上权势,依然梦想得到世上一切荣耀。当这个时代所有的代表性人物都为她哀悼时,她的梦想全部实现了。但热闹只属于活着的人,死去的人并不知道自己的哀荣。“格兰德大妈躺在紫红色花纹的棺材里,八枚铜钉使她与世隔绝。”

小说开篇,连续五个“眼下”,描绘这场轰动全国的葬礼结束以后的状态:恢复平衡的局势和恢复宁静的人们,与满目狼藉交通瘫痪的马孔多形成对比。与之相呼应的,是小说结尾用三个“谁也没有看到”、“谁也没有留意”、“谁也没有注意”,揭露葬礼背后的私念、肮脏和贪欲。

每个在葬礼上粉墨登场的人物,不见得是真心为哀悼格兰德大妈而来的。毕竟,在报纸将大妈神圣化之前,马孔多以外的人们对她一无所知,更无从谈起对她的深厚感情。人们只是在这场宏大葬礼上以哀悼的方式进行庆祝、因获得自己想要的而感到心满意足,那个唯一能够反对他们、有权制止他们的女人已经开始腐烂。

—3—

之前园子已经介绍过,《礼拜二午睡时刻》是由八篇小说组成的小说集。当阅读到整本书的最后一个故事《格兰德大妈的葬礼》时,忍不住拍案叫绝。马尔克斯狡黠地在故事中埋下一个个细节彩蛋:

故事的重要情节都被安排在下午,大妈撒手人寰和葬礼的举行都是礼拜二,这两点与前面的故事、与小说集的书名遥相呼应。

各个小故事中不断出现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暗含着他所指代影射的人物、事件、关系网,这再次证实马尔克斯的故事不是孤立的,它们总是有或长或短的枝蔓伸进别的短篇、中篇或长篇里,给读者带来阅读的惊喜。

标题《格兰德大妈的葬礼》展示了小说一目了然的情节:马孔多的独裁者(绝对主宰)格兰德大妈极尽宏大奢华喧闹的葬礼。

如果非要给这篇小说寻找一点深刻的内涵和寓意,往乐观的角度想,大概是“独裁者无论生前如何作威作福,最终都是要死的”,往悲观的角度探究,或许是“一类独裁者从历史舞台退场,还会有另一类独裁者登场,循环往复”。

园子推测出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寓意,源自小说最后的结尾部分:

【在现场的人群当中,有些头脑十分清醒的人心里明白他们正在见证一个新时代的诞生。】

【明天,礼拜三,清洁工会来到这里,清扫葬礼丢下的垃圾,清扫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

马尔克斯并不想让大家深陷主题思想的辨析中,他用大量的华丽、夸张、诡谲、一浪高过一浪的细节轰炸,让读者目不暇接眼花缭乱、沉浸在精神兴奋幻觉爆棚的阅读快感中无法自拔。他拒绝道德说教,倾向于情绪感染,在浓缩的形象化呈现中,让读者相信他所讲述的是扎实、真切、令人信服的现实,同时将自己对独裁者的深恶痛绝、对哥伦比亚几十次的内战的暗讽深埋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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