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雕花的窗棂边上,一位中年书生,托腮依靠在桌子旁,重重地叹了口气。
自小辛苦读书,《大学》《中庸》昼夜吟诵不已,《礼记》《春秋》翻了个稀烂,可如今年届不惑,却只能寄人篱下,教授黄口小儿,借以糊口。
不过,这好歹算是有个去处。
想当初,钟家也算是常熟乡下十里八村的殷实大户,自己每逢秋闱之年,也能偕友同游,忙时狎妓呼卢,闲来指摘文章,好不快活自在。
几年下来,屡试不中,可巧新帝嗣位,下诏直省府、州、县、卫举荐人才,家里变卖田产,才给他捐了个“孝廉方正科”出身。虽然无官无俸,但也“赐六品章服,备召用”,仿佛有了功名利禄一般。
可自从爹娘相继病重而去,债主纷纷上门,这才知道生活不易。
自己整日里“子曰诗云”,不事稼穑,手无缚鸡之力,停柩数十载,连个下葬的银钱都拿不出来一星半点。
做塾师混到而立之年,村里庄户家的半大小子,顽劣不堪,竟编了歌谣来取笑他:
“漆黑茅柴屋半间,猪窝牛圈浴锅连,牧童八九纵横坐,天地玄黄喊一年。”
当真是十分可恨!
一气之下,钟孝廉贱卖了仅余家产,再回省府,想要夤缘攀附,谋求出路。
谁知道昔年称兄道弟的那些人,见他落魄,竟无一人帮携,金陵之大,毫无自己片瓦立锥容身之地。
想到这里,钟孝廉呼出一口闷气,松了松捏紧的拳头,板起面孔,眼睛转向窗外。
院子里一个六七岁上下的孩童,正撅着屁股蹲在大树底下目不转睛,许是在看蚂蚁搬家。
“又房!又房!”
钟孝廉连唤几声,却不见回应,拎起戒尺,踱出门外。
孩童听到脚步声,扭过脸瞧见钟孝廉,慌忙站起来,却因为蹲得久了,险些一个趔趄,站都没站稳,嘴里已是大声道:
“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
想是已将这一段温得极熟了,那孩童背诵起来竟是十分流利。
可钟孝廉脸上仍是一丝笑意也无,只微微点头,目光越过眼前的翘檐黛瓦,朝远处望去。
这是几进几出的一所深宅大院,家主姓邵,在金陵城中经营茶庄,家资富裕,育有一子一女。
邵家小姐出生时,大夫人难产而死,邵老爷对女儿疼爱有加,延请了一位老学究家中教导。
没想到她天资聪颖,对圣人言论不以为然,反是诗词曲赋津津乐道,没过几年,学究大皱其眉,推说自己才疏学浅,不便再教,就借故辞去了。
这时,府里的如夫人生了儿子,邵老爷中年有后,喜不自禁,精力心思便全放在了这小少爷身上了。
至于大小姐,如夫人引用老学究的说法,劝说老爷:“女子通文识字已不可多得,守拙安分方为妇道”。
邵家小姐从此也只能深居绣楼之中,学些女红纹绣之类,闲时翻些曲本小说打发时光。
且说钟孝廉到了金陵之后,既无银两,又无人情,久而久之,仅有的盘缠花了个精光,被客栈赶将出来,只得栖身郊外一所荒废的破庙。
他流落街头,两餐无继,无奈之下翻出自己压箱底的“六品章服”,当了几两银子,购些纸墨笔砚,每日混迹街头,以卖字作文糊口为生。
这一日,钟孝廉无精打采地收拾了卖字的摊子,拖着疲惫的脚步往城外走。
经过一户后院的时候,已是月上梢头,他腹中饥饿,浑身无力,正待靠墙坐下歇息片刻,忽然听到有人吟道: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钟孝廉整日里与些个言语粗鄙的走卒贩夫为伍,学了一口的下里巴人,但也没忘了自己读书人的“身份”,常常一不小心就从嘴里掉出来几个书袋来,被一旁卖梅花糕的张三哥取笑“穷酸”。只是人家常常便宜他几块卖剩了的糕点,钟孝廉再是心中不齿,也只好憋着那股子劲儿,无处发泄。
此时,他咋一听到有人念诗,情不自禁接道:
“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这四句本是唐人元稹的《莺莺传》里,描述张生对崔莺莺朝思暮想,崔莺莺欲迎还拒之时,写就的一首《明月三五夜》。之后张生和莺莺借红娘传话,遂结鱼水之欢。
“哪里来的登徒子!”
还没等钟孝廉回过味儿来,便传来一声压低了声音的娇斥,紧接着是慌手慌脚关窗的声音。
他一抬头,才瞧见对面的院子里是一处绣楼,想是哪家深闺中的小姐,浅夜依窗,眼见月上柳梢头,感叹幽人沙洲冷,不由得念出这两句诗来。
窗格的纸糊在灯烛下,映出一位佳人曼妙的身姿。钟孝廉仰看良久,胡乱想了一通,脑子里涌出许多典故来。
一直到脖儿都酸了,他心头一动,绕到院子正门,偷眼瞧去,紧闭的大门上头,赫然写着“邵府”二字。
钟孝廉几步一回头地走到自己刚刚蹲坐的地方,抬眼望去,绣楼里已是灯熄人去。
他失魂落魄地拾起自己谋生的家伙什,嘴里嘟囔着:“几度试香纤手暖,一回尝酒绛唇光”,一路往城外去了。
次日,在张三哥讶异的目光下,钟孝廉默默地把自己的摊位搬到了新的位置。
可没料到,他竟然是占了几个叫花子的“风水宝地”。
别看丐帮弟兄面黄肌瘦、营养不良,暴躁起来,也把战斗力-5的渣渣钟孝廉揍了个鼻青脸肿。
情急之下,钟孝廉抢出包袱里的“昭告文书”,双手高高举起,旁边看热闹的人一声惊呼,这才把几个将信将疑的乞丐吓得畏畏缩缩起来。
不过,这一顿打倒也不白挨,周围的人都知道这儿有个“孝廉”摆摊卖字,他的生意也居然好了许多,起码每晚不用饿着肚子回破庙里了。
只是那救命的昭告文书,从此被他从包袱底,转移到了贴身的温暖之处。
无意中打听到在自家门口成年累月卖字讨生的穷酸书生,居然出身“孝廉”,邵老爷认为奇货可居,便起了结交之心,请钟孝廉到家里坐倌,一则教授小儿邵又房读书,二则…他日里一旦书生出仕,这“知遇之恩”是跑不了的吧。
钟孝廉心中大喜过望,假意推辞了几番,见邵老爷态度坚决,这才欣欣然搬进了邵府。
他少年时候浪荡不已,后家道中落,但学问底子还是有的,一年下来,邵又房也算是读书读得有模有样。
邵老爷高兴,待钟孝廉更加殷勤起来,听说孝廉父母未葬,慷慨资助了几十两纹银。钟孝廉这才奔赴回乡,堪堪埋葬了在棺材里被石灰粉腌了20年的爹娘。
邵老爷最初以为钟孝廉好歹有个“六品出身”,只待稍加打点,就能“登堂入仕”,而自己女儿已是碧玉年华,至今仍未婚配,和未来的“钟大人”岂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可惜,如意算盘没打多久,钟孝廉一次无意中跟人闲聊时提到,自己的“六品章服”在入府教授小少爷之前,就已经迫于生计典当出去了。
现如今,不但那身衣服早就不知道流落何方,连手里的“昭告文书”,也几近废纸一张。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话传到邵老爷耳朵里,精明半生的茶商邵老爷也一脸懵逼,嫁女儿的计划从此作罢。
他可万万没想到,钟孝廉和邵大小姐两情相悦,早已珠联璧合。
一次家宴之上,邵老爷为附庸风雅,请钟孝廉现场赋诗。钟孝廉推辞不得,便随口吟了唐人杨景山的几句诗,权当应付东家。
在场的邵大小姐可是听得呆了。她久居深闺,哪里见过这般富有“才情”的欧巴,便对钟孝廉芳心暗许。
钟孝廉既在家中陪小少爷读书,出入内堂方便,有的是机会,两人从“戏弄初时微拒绝”,渐入佳境,终于“登床抱入绮罗丛”。
欢好之余,邵大小姐免不了要和钟孝廉定下终始之盟。
钟孝廉虽然陷于温柔之乡,但脑子倒不瓦特,当即应和了邵大小姐几句,说些愿为小姐肝脑涂地、永不背弃之类的话。
邵大小姐少女心性,听到“肝脑涂地”,身子都化了,半是心疼半是欢喜,捂住情郎的嘴,只道教他不要发这样的誓。
自此之后,两人常来常往,卿卿我我不在话下。
既然钟孝廉并非“良人”,邵老爷便起心要将邵大小姐许个人家。
自从如夫人一番撺掇,虽然邵大小姐在府中的地位太不如从前,可是无论是哪家的公子哥儿,邵大小姐总是哭哭啼啼,抵死不从。
邵老爷始终不明就里,几次下来,终于有些不耐,此事便暂且搁下了。
听闻邵老爷要嫁女,钟孝廉本来还暗自庆幸了一番——只待小姐出阁,这段“露水姻缘”便可圆满结束。
可邵大小姐居然屡屡拒婚,这就让人头疼了。
他当然知道,邵大小姐为何不愿依从父母之命,更知道自己和邵大小姐,是根本长久不了的。
一旦事情败露,自己不但要被逐出邵府,更有可能锒铛入狱,身陷囹圄。
邵大小姐一颗痴心都种在了钟孝廉身上,如今父亲逼着出嫁,哪能不心慌。
闹了几次,邵老爷暂时是消停了,可她终究是要嫁人的——
一旦出了这个院儿,哪里还有半点机会和钟孝廉暗通款曲?
待再见到钟孝廉,邵大小姐哭得梨花带雨,着实惹人心疼,可钟孝廉面对她一连串的“怎么办”也无计可施。
还能怎么办呢?钟孝廉端正神色,告诉怀里的邵大小姐道:
“如今也只能你另嫁他人,别无他法。”
谁知道一向柔柔弱弱的邵大小姐,仰起脸,带着满脸的泪珠道:
“你带我走,无论天涯海角,奴家一心跟了你。”
钟孝廉大吃一惊,看着面前的可人儿,她脸上意志坚决,又满是企盼神色,仿佛他便是她唯一的希望。
叹了口气,钟孝廉心中一软,道:
“你我身无长物,又无一技傍身,出走容易,可谈何生活啊!”
邵大小姐道:
“妾身将随身的金钗首饰变卖了去,好歹有点本钱,你…开设书馆,教授蒙童,总能活得下去罢。”
邵大小姐抹抹眼泪,又道:
“三日后,我寅时点烛,你在院墙边的柳树下等我。”
钟孝廉倒是没想到邵大小姐考虑得如此周祥,一时左右为难,含含糊糊道:
“好。”
“…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先生…我背完啦!”
名为又房的小孩子,站在树下怯生生地道。
“哦!”
钟孝廉收回思绪,看了眼邵又房,道:
“房中的柳公权,描十遍。”
“是。”
小孩子乖乖地走到屋里,趴在桌前开始一笔一划的描红。
黄昏时分,丫鬟把饭菜送上来,钟孝廉陪着邵又房吃过了饭,又盯着他温了会儿书,这才躺下。
看看床头的包袱,又掂量掂量自己,他还是有些举棋不定——
好不容易有了现在的生活,竟要为一个女子搞得天翻地覆吗?
他倒是忘了,当初自己为何进的邵府。
迷迷糊糊间,床边有两个黑影从地下缓缓升起,钟孝廉坐起身,借着月光定睛一瞧,竟然是两个青衣人。
这两人面沉似水,头戴毡笠,朱簪别顶,身着黑色紧身内靠,外罩皂袍,装扮说不出的怪异。
钟孝廉心中讶异,未待他开口相询,这两人竟从腰间抽出黑漆漆的两条绳索,往床榻上一甩,钟孝廉只觉得身上一紧,已被捆得结结实实。
青衣人口中轻斥道:
“走!”
钟孝廉顿觉身子轻飘飘的,不由自主便随着对方牵扯而行。
他居住的厢房大门紧闭,眼看着到了门口,两个青衣人竟是避也不避,径直撞了上去。
钟孝廉大惊,正待大喊,却发觉自己拼命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眼前一闪,穿过房门,眼前却并非院中场景。
钟孝廉只觉得耳边厢风声呼啸,隐约可闻忽近忽远的尖厉嚎哭之声。
他艰难地睁开眼,但见四周黄沙漫地,白草茫茫,除了面前几丈外,两个模糊的青色人影,和吊着自己的一根绳索,远处便再也看不真切了。
“莫非我业已殒命,今时便是无常前来锁我了?”钟孝廉心中暗暗忖道。
可这两个鬼差,既无黑白装束之分,亦无脚镣手铐,究竟是何等人许?
跌跌撞撞走了半晌,青衣人在前方站定,钟孝廉战战兢兢地抬头一瞧,面前是一座破旧官衙,衙前匾额上书三个大字:侌聿司。
青衣人牵着钟孝廉进了官衙,里面漆黑一片,只在案前光亮处,坐着一位头顶乌纱之人,身着络袍,鬓发蓬松飘耳,脸上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见到青衣人推搡着一人到案前跪下,那人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道:
“你可知罪啊?”
钟孝廉莫名其妙,道:
“不知道。”
站在一旁的青衣人喝道:
“见到我家崔判官,还敢有所隐瞒?!”
崔判官扬了扬手,青衣人默默退下,隐在黑暗当中。
“你自己想想罢!”崔判官慢悠悠道。
钟孝廉闭目沉思,从幼至长的所作所为一一浮现在脑海里。
半晌…他眼睛一亮,道:
“爹娘停柩二十年,方才下葬,是为不孝,罪该万死。”
崔判官摇摇头,道:
“不对,再猜…”
猜?!钟孝廉哭笑不得,想了一想,扭扭捏捏道:
“我…我年少时,曾经奸污了家中丫鬟…”
看崔判官面露不耐,忙又补充道:
“在省府时,还去嫖了两次娼妓!”
崔判官道:
“不归我管,再猜。”
钟孝廉无奈,硬着头皮道:
“我没有口德,对别人的文章吹毛求疵,评弹讥笑。”
崔判官叹口气,道:
“还有吗?”
钟孝廉老老实实答道:
“没有了。”
崔判官大怒,朝黑暗处喝道:
“揍他!”
两个青衣人闪身出来,对着钟孝廉一通拳打脚踢。
钟孝廉浑身捆得严严实实,也不敢躲闪,心里暗暗叫苦,只好咬牙承受,不过挨了几下,就疼得满地打滚。
“停手罢。”崔判官看钟孝廉不住求饶,喝止两个青衣人,又道:
“取些水来,让他自己看看。”
两个青衣人点头转身,片刻,不知从何处端来一罐水,朝着钟孝廉兜头泼下。
钟孝廉被打了一顿,这水一浇到身上,浑身火辣辣的疼,止不住地哭爹喊娘,遍地打滚儿。
一个青衣人疑惑地凑近地上的钟孝廉,蹲下闻了闻,鼻子一抽:
“阿嚏!”
青衣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崔判官,尴尬道:
“拿错水矣。”
转身从黑暗里重新端出一盆水来,扶着钟孝廉跪好,捺住他的头,朝盆子里按去。
钟孝廉挣扎不得,只觉得自己被猛然一推,就到了另一个所在。
长沙府郊外西北方向,湘江边上,一处陡峭的山崖之上,有一片茂密的树林。
一条小路从树林里蜿蜒而出,路中间杂草丛生,仿佛是不经常有人从这里经过。
日晡时分,从树林里远远地走过来两个青年,看样子像是行脚客商打扮。
“杨敞兄弟,咱们这一趟…到长沙府,可是来对啦!没想到…杭恒富禄记的漳缎如此…抢手,明年…明年再来的时候,你我一定要…雇支车队才好……”
走在前面的男子有些气喘,但却一直絮絮叨叨地说着,话里透着喜悦,全然没看见身后的“兄弟”杨敞阴晴不定的神色。
那男子说话的声音,犹如在钟孝廉耳边一般清晰。
钟孝廉左看看,右看看,疑惑自己身在何处——
举起手,看到的却是远处的灌木丛,再踢踢脚,地上的石子纹丝不动。
我的身子呢?钟孝廉心道。
他跑快几步,冲到两男子前面,向他们拼命挥手。
下一瞬,两人若无其事地从他“身上”穿了过去。
只剩下愣在原地,目瞪口呆的钟孝廉。
又走了片刻,两人一前一后,分别靠在路边的树下休息,掏出干粮,就着水囊狼吞虎咽,看来走了大半天的山路,都累坏了。
许是吃饱喝足了,那男子扭脸对“杨敞”道:
“兄弟,老哥我得眯一会儿,你帮忙盯着点,别有人来抢了咱们辛苦赚来的银子,哈哈!”
“杨敞”依然沉默寡言,脸色越来越冷,眯起双眼道:
“好。”
言罢,那男子就坐靠着树干睡了过去,不一会儿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对着“杨敞”上下打量一番,钟孝廉总感觉这人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带着一丝陌生的熟悉。
只见“杨敞”轻手轻脚地站起身来,走出几步远,四处找寻,随即蹲下身,像是发现了什么。
等他再慢慢地站起身,双手搬着一块灯笼大小的石头。
想是石头十分沉重,“杨敞”费力的转向那男子睡着的树下,一步一挪,十分小心,生怕弄出了什么声响。
钟孝廉看看“杨敞”脸上慢慢露出狰狞的笑意,心里大呼不好,奔到那男子树下,蹲下身拉住他的手臂,拼命摇晃。
男子毫无反应,依然睡得很沉,嘴角还流出了一丝晶亮的哈喇子。
“杨敞”走到树下,用力高高举起石头,往下狠狠一砸!
钟孝廉眼睁睁地看着石头没顶而至,下意识地伸出手去阻挡。
他的两只手被石头径直穿过,面前的男子闷哼一声,脑浆迸裂,登时毙命。
钟孝廉瞪大双眼,抬头惊恐地看着“杨敞”——
那一张扭曲的脸,分明就是钟孝廉自己!
“啊——”
钟孝廉大叫一声,猛然醒来,额头冷汗涟涟。
俯首剧烈地喘息了半天,钟孝廉才抬起头,盯住崔判官,迟疑道:
“那是——?”
崔判官冷笑一声,道:
“杨敞,便是你的前世,你如今知罪了吗?”
堂下的钟孝廉黯然垂首,半晌才回道:
“不知。”
“唔?”崔判官还以为自己没听清楚。
钟孝廉道:
“我有几处疑问,还请大人解惑。”
“嗯?”崔判官不置可否,摸了摸胡须道:
“你说来听听罢。”
钟孝廉想了一想,问道:
“杨敞此人,后来如何?”
崔判官皱着眉头想了想,道:
“此人后来凭借杀人夺来的钱财,生意越做越大,几年后回乡置房买地,娶妻生子,八十岁无疾而终。”
钟孝廉又问道:
“世间传闻,人死之后,要经鬼门关,走黄泉路,越忘川河,过奈何桥,饮孟婆汤,是也不是?”
崔判官颔首道:
“不错,奈何桥上,饮下孟婆汤,忘却前世恩怨情仇,了无牵挂,才能再入轮回。”
钟孝廉道:
“那便对了。一则,既然杨敞犯下谋财害命这等恶行,为何还能转世为人?”
崔判官心道这全是察查司的陆老儿干的好事儿,与劳资何干?却又不能明说,一时语塞道:
“这…”
钟孝廉又道:
“二则,我既饮下孟婆汤,对前世过错毫不知情,又何罪之有?”
还没等崔判官开口,钟孝廉又道:
“三则,既然要因此治罪于我,为何定要到今日此时?”
钟孝廉问罢,翘首以待。
崔判官和青衣人,面面相觑。
良久,崔判官朝青衣人一努嘴,道:
“还是揍他吧!”
“且慢!”钟孝廉连忙道:
“我认罪。”
崔判官暗自里松一口气,道:
“既是如此,本官判你……”
“且慢!”话还没说完,就又被钟孝廉拦腰打断。
“啪!”崔判官勃然大怒,重重地一拍桌子道:
“揍他!”
两旁的青衣人,却不动手,看着崔判官,为难道:
“大人,再不宣判,恐怕就要天亮了…”
崔判官无奈,恨恨地对钟孝廉道:
“你还有何话要讲?”
钟孝廉一脸诚恳,道:
“请问大人,小人下一世轮回,是入天、人、畜生、阿修罗、饿鬼、地狱哪一道?”
崔判官忍无可忍,痛苦扶额,一手扯下头顶乌纱帽,冲钟孝廉砸来,恶狠狠道:
“我天你妈个头!你你你变虫豸去罢!”
刹那间,一声霹雳,天崩地裂,官衙、判官、青衣人…钟孝廉身边的一切都不见了。
他睁开眼,只看到茫茫一片汪洋大海,远处黑暗一片,只在头顶有些光亮,原来自己竟然俯身趴在一片包菜叶子上。
钟孝廉胆战心惊,不由想道:
“这可如何是好?怕不出一时三刻,我就得沉下水底,溺死无疑啊!”
半晌无事,他无法动弹,想要低头看身上是不是仍被捆着,却看见自己竟成了身长胸宽无手无脚的深褐色怪物!
环顾四周,他旁边还有许多一模一样的怪物,在水中竖立而行。
钟孝廉这才意识到,他已化为孑孓,顿时心中一片悲凉。
在菜叶子上待了许久,借着一个油腻的水花,钟孝廉翻落水中。
他腹中饥饿难耐,便学着其他“兄弟姐妹”一起吞咽着污水。
奇怪的是,他竟对此没有丝毫恶心或者抗拒,只觉得甘之如饴,十分痛快。
只是周遭的孑孓们,全都神情呆滞,从未与钟孝廉有过只言片语,而钟孝廉也越来越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来的这里。
渐渐的,钟孝廉,或者说钟孑孓,变化成蛹,最终又褪去蛹皮,成为了一只小小的飞蚊。
月高天黑,四处寂静无声,街上传来了“咚——咚!咚!咚!咚!”的敲更声。
钟孝廉在空中快乐地挥动着翅膀,这才看到原来自己栖身的,是院子角落里的一处小水洼。
再往前,就看到一处楼阁。
钟孝廉奋力地飞到了最上面一层,趴在了窗棂间的纸糊上。
正好,屋里有人点亮了灯烛。
这般时分,还有谁要点灯呢?
钟孝廉起了好奇心,便从门的缝隙间钻进了房间。
不知道是哪家的大小姐,穿戴整齐,身边放着一个小包袱,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钟孝廉瞪起了一对儿复眼,想要飞近些,去看看对方的模样。
“嗡嗡嗡嗡嗡…”
那女子大概是听到了讨厌的蚊子声,皱了皱眉,双手合击——
“啪!”
钟孝廉眼前一黑,顿时失去了知觉。
连着几日,邵又房总是尿床,许是八月酷暑,天气炎热,白天冰镇酸梅汤喝多了些。
陪房的丫鬟洗床单洗得手酸,无奈只好半夜爬起来,叫醒小少爷起床便溺。
点亮火烛,床头下面并未见到夜壶,大概是白天刷洗的奴才忘了放进来。
在心里骂了一声,睡眼惺忪的丫鬟懒得再出门去找,深更半夜黑咕隆咚怪吓人的。
想了一想,丫鬟便举着灯烛,拉起邵又房,到隔壁的钟孝廉房中,想找来借用。
等小少爷哗啦啦畅快淋漓一番之后,丫鬟正准备放下夜壶,无意中往钟孝廉床上瞥了一眼,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钟孝廉脑浆迸裂,圆睁双目,一脸的难以置信,直挺挺地躺在一片血泊之中!
“叮咣”一声,夜壶落地。
东方的天际仍是昏沉沉的一片。
邵大小姐看了几眼外面乱成一团的邵府,关上窗,走到床边,坐下。
扯下顶帏,大概也够用了,她心里想道。
身为女子,总是要柔弱些,费了半天功夫,她才拆下一半来,索性用那把锋利的张小泉剪断了。
平日里做女工,总是要耐得住性子的,邵大小姐微笑着把厚厚的绸布,一一裁好,叠为细条,再打结相连,做成了结结实实的一条绳子。
“……”
邵大小姐轻叹着,把脖子搁在套好的绳子里,闭上双眼,绷紧的足尖稍一用力,脚下的绣凳晃了几下,就歪倒了。
一股极其浓厚的血腥味从喉咙里蔓延开来,吐不出又咽不下,她的心狂跳不止,只觉得脸上发烫,像是他第一次亲吻她的感觉,喘不过气来,耳边传来一阵嗡鸣,头仿佛要炸裂开来,眼皮剧烈地颤抖,仿佛有无数个星星在面前跳舞。
有青色的人影在面前闪过,她张大了嘴巴,可是舌头抵住了牙齿,只能发出嘶哑的“咯咯”声。
桌子的烛火猛然变成了刺眼的白光,又一下子昏暗下来,她觉得身子在半空轻轻的飘着,不由自主的抬起手想要抓紧绳子,却使不上一点劲儿,只是双腿在空气中无力的蹬了两三下,便坠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再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站在茂盛的树林子里,明晃晃的阳光从树冠和叶子中间钻过,在地上形成了斑驳的影子。
邵大小姐有些疑惑,这里…就是阴曹地府吗?
抬眼望去,远处仿佛是一片城郭,她急忙奔过去,却又猛得刹住脚步——
面前是一处陡峭的悬崖,往下看,是一条宽阔的河流。
风有些大,一束枯枝翻滚着从悬崖边上掉落下去,她觉得一阵目眩,害怕得后退了几步。
我该往哪里去呢?
邵大小姐在心里想,可是她自己也不知道。
远远的传来了男人说话的声音,她陡然回首——
“杨敞兄弟,咱们这一趟…到长沙府,可是来对啦!没想到…杭恒富禄记的漳缎如此…抢手,明年…明年再来的时候,你我一定要…雇支车队才好……”
……
改编自[清]袁枚《子不语》第一卷《钟孝廉》。